大陸曆13792年, 火絨月的第一個白晝。


    在薄薄的晨曦裏, 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們拿了教廷修士們給的幾個銅板,用石頭敲著破了的鑼,穿梭在小巷裏,用正變聲的難聽嗓音高喊著:“中央教廷通告!中央教廷通告!”


    有腰肢粗壯的婦女打開門叫罵,漸漸也有人出來詢問發生了什麽。


    光明教廷的最高領袖, 教皇謝爾瓦多,表明將在三日後親自去裁決所謂的光明新教的聖子路德維希。


    “教皇向整片大陸宣告了擊殺令。”


    路德維希第一時間拿到最新的大陸邸報, 對自己的畫像被放在第一版最醒目的地方、打著鮮紅的通緝標誌毫不動容,表情甚至有些戲謔:


    “這位教皇一貫高傲, 我這種小角色居然值得他大張旗鼓親自征討?”


    柯林斯伸指輕彈他鼻尖:“你一擊製住三百人,現在都在傳你是諸神隱沒後第一個誕生的法聖。你說誰敢接這個任務?我在傭兵工會那裏查了,沒人願意做這個出頭鳥。”


    “但教皇怎麽就敢呢?”路德維希略有深思, “他可不是輸得起的人。公開表示要親自收拾我, 如果千裏迢迢跑過來最後敗了,他的臉還要不要?一旦他教皇都輸了,光明教廷的威嚴頓時垮了。我不信他不考慮這個問題。”


    “我讓傭兵團去查了。”柯林斯從腰上的牛皮袋裏取出一張字跡潦草的字條, “在中央教廷附近的弟兄說, 查到近日光明教廷收到了印著黑暗教廷徽記的信。或許,這就是他的後手。”


    “……鳳凰領那裏,這幾日交戰的次數很少。”路德維希眯起眼睛, “莫非, 這兩邊, 為了聯手對付我居然達成協議停火了?”那可真是讓人驚駭的消息了。光明教廷誕生之日就將黑暗教廷作為死敵, 黑暗教廷更是被光明教廷弄得解散、隻能暗中傳承。這兩方,也能和解?!


    “這要是真的,那些但凡被懷疑是‘黑暗教廷餘孽’都得活活燒死的人,如果靈魂還在不知作何感想。”柯林斯笑得有些諷刺。


    “我可真是個罪孽的男人。”路德維希誇張地感歎,“讓光明神和黑暗神的擁躉握手言歡,待到我隕落之日,墓誌銘上都值得記上一筆。”


    柯林斯敲他腦袋:“胡說什麽?什麽隕落不隕落的。”


    又道:“這兩邊聯手不是好事。他們都沒什麽下限,要小心黑暗教廷暗中動手。”


    .


    三日後教皇車馬迤邐地出現在加坎納,最前方的步兵在戰爭裏往往是炮灰,可這一次連先頭兵都裝備整齊,身後的騎士們更是嚴陣以待。


    騎士簇擁著一輛華美的馬車,神駿的雪白大馬拉著,鎏金的細膩雕刻與裝飾配上沉凝的天鵝絨的紅,將奢華的優雅發揮到了極致。這無疑是教皇的車架。


    而在這輛馬車後麵,還列陣著一排推著魔晶炮的士兵,他們顯然是用來進行遠攻的。這一次的征討雖然以裁決為名,人員裝備都已經是正式戰爭的規模。


    教皇從馬車上下來,他的貼身騎士代替他向光明新教,或者說路德維希本人宣戰。


    教皇再昏庸墮落,在這個沒有魔法的人消息不靈通的年代,他做為光明教廷的領袖,也被許多人迷信美化、承載著信仰和愛戴。


    路德維希因此不能像對之前到來的樞機主教一樣隨意處置,而是選擇以貴族的禮儀接受對方的宣戰。


    眾目睽睽之下,路德維希按照教皇的要求走出了倫巴第分會的院牆。紅龍傭兵團原本想要隨扈,但被拒絕了,跟著他的就隻有柯林斯一個人。


    教皇露出掩飾不住的喜色,但還是故作姿態:“可憐的被魔鬼迷惑的羔羊啊,這是正式的征討,即便你隻身前來,本教也會報以最鄭重的攻擊。我將以□□義,裁判你的罪行,解脫你的魂靈,將他帶到神的麵前接受審判……”


    語氣聽著慈和,但手裏動作絲毫不慢,話沒說完,就已經用法杖打出一道鋒銳的攻擊魔法,衝著路德維希的脖頸激射而去。


    伴隨他動作的,是所有聖騎士整齊劃一地揚劍,劍尖的戰氣彼此相連,陡然間聯結成一片氤氳浩蕩的能量雲,以教皇為中心逐漸擴大,令人生畏。


    這是光明教廷壓箱底的群攻陣法“秩序裁判”,以騎士為陣節點,每個節點間魔法戰氣彼此溝通相連,使得能量可以呈指數級增加。


    教皇說得話漂亮,但一上來就直接動用了大殺器,顯然他想殺死路德維希的心毫無餘地。


    但這樣的攻擊麵前,路德維希眉毛都沒有動一下。柯林斯騰身而起,在半空中轉換為一頭龐然大物,身軀完全舒展開來的模樣,將天空中的太陽都遮擋得嚴嚴實實,一時間,整個天空都陰暗下來。


    “龍……”


    教皇驚訝地仰起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貪婪。


    有關龍的傳說層出不窮,據說他們無論是馴化還是殺死後煉器都能給所有者帶來巨大的增益。


    可惜,諸神黃昏之後,血脈純正的龍早已銷聲匿跡,多少年也沒有一條可以顯現龍形的龍族。


    然而教皇還來不及思考怎樣打敗路德維希後禁錮這條巨龍,那山嶽一般龐大的身軀就突然猛地向著大地墜落。


    陰影籠罩在聖騎士團的頭頂,即便他們訓練有素也難以自抑地從喉嚨裏發出驚呼——


    “砰!”


    巨大的撞擊聲響起,伴隨著慘叫和橫飛的肉-體。原本衝天的能量陣在撞擊之下僅僅支撐了兩個呼吸的時間,就如同瓷器一樣碎裂開來。


    騎士們都在紅龍的強悍一擊下爬不起來甚至內髒受損、口吐鮮血,失去了戰鬥力。隻剩下教皇,身上攜帶有幾千年前法聖留下的護盾,才堪堪撐起一塊空間護住了他。


    “這不可能!”教皇喊道。秩序裁決是最為淩厲強勢的陣法,所有騎士心誌相通,戰氣疊加,製造出驚人的力量,即便是法聖也難逃。


    即便是龍族,也絕不可能這麽輕易地打破!


    紅色的巨龍隨意地撣去爪子上暈過去的人,巨大的蝙蝠翼一扇,氣流便把教皇的馬車推出去老遠,像是沐浴後抖去水珠那樣隨意。


    “沒什麽不可能。你們的陣法在諸神興盛的年代根本毫無價值,也就是這兩千年有些用處罷了。”龐大的龍轉過頭,城牆高的碩大頭顱懟到教皇的馬車前,齜了齜牙,鈷藍色的眼睛完全看不出幼體時的萌態,一眼看去就令人心生戰栗,“可惜諸神黃昏,隻是被神拋棄的人的黃昏。而我——”


    他挑釁地噴出一口龍息。


    才穩住身體的教皇又一次倒飛出去。


    “——是被我的神明眷顧的。”


    柯林斯哈哈大笑,以他現在的體型,笑得整片大地都在顫抖。


    也因為體型,他說出的話,周圍的聖騎士、還有遠遠圍觀這場戰鬥的平民都聽得一清二楚。


    “被眷顧?!”


    他們愕然地看著身形龐大線條流暢的紅龍,果然在他身上的鱗片上看到細碎的流金光芒。有熟讀曆史的人懷念地望著:“這是神眷之力啊!”


    神明給予信仰者的恩賜,能夠帶來令人羨豔的魔力增幅。


    然而在兩千年前諸神之戰後,所有的神明都不再與大陸聯係。


    ——難道龍神會是例外?


    它重新眷顧了它的後裔?


    “我的神明,不是龍神,不是光明神,不是任何諸神黃昏前人們熟知的神祇。”似乎知道周遭的人在想什麽,巨龍昂首噴出一朵豔紅的龍火,隆隆的聲音裏透著十萬分的得意,“我所信仰的是光明神親選的繼任者,諸神黃昏後新生的、唯一仍顧戀這片大陸的神明,路德維希殿下。”


    ……新生的,神明?


    人們大嘩,紛紛用驚駭的眼神投向仿佛隻是隨意說說的巨龍,然後又轉向它身後的少年。


    他是說……這個聖子,路德維希便是神?!


    被壓得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的騎士們當即就想說“荒謬”,隻是瞥見龐大可怕的巨龍不敢出聲。


    漸漸的,腦子因為震驚而僵住的人們才慢慢恢複了思考。他們回憶著柯林斯的說法,回憶著他身上瑩然的神眷之力,竟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地方!


    要知道,沒有一個虔誠的信徒會假托其他神明的名義、將神眷歸於他人,否則惹怒神明,便是叛神大罪。


    柯林斯敢這樣說,隻能證明,他身上的神眷的的確確來自路德維希!


    但是,神啊!


    一直被放在心裏膜拜和信仰的存在啊。


    總覺得,應當隻是一剪虛影,一個可以任意想象的、強大的、無所不能的存在。這樣的存在,怎麽會有真實的對應的人呢?!


    其他人為這個消息表情呆滯,而路德維希站在紅龍身後的空地上,一臉無奈——


    他什麽時候成了光明神選的繼任者了?


    自從知道神明死傷慘重、顧不上大陸之後,他家龍就開始飄了,編的故事一套一套的,隨時給他增加一些炫酷的人設,啊不,神設。


    在周遭各色目光裏,路德維希周身匯聚起醇厚的金色能量,同時整個人慢慢從地上升起來,浮到空中,俯視著下方的民眾,溫和,優雅,但又疏離。正如所有人們想象中的神祇一般。


    “我秉承光明神的意誌,獲得神力。”路德維希俯瞰著下方的人們,承認了柯林斯給他的設定,“我為整片大陸虔誠辛勤的人們而來,為那些苦苦掙紮於壓迫欺淩中的無辜者而來。”


    說到這裏,他看著教皇嫉恨到扭曲的臉,忽然挑眉,臨時決定皮一下。


    仗著教皇不知道光明神隕落的內幕,路德維希故意編出最令他無法接受的“真相”氣他:“光明神自諸神黃昏後逐漸失去對大陸的控製,想要選擇使者代替他保護信徒。如果不是你為了晉升法聖搜刮財富和珍稀的藥材、放任神官貪婪索賄、欺壓民眾,讓光明教廷變得烏煙瘴氣,有這個資格的原本應該是你。”


    “是不是很意外?你為了追求更高層次的力量墮落,沉迷於尋找進階的契機。可惜你不知道,純正的靈魂才是前進的唯一通路。”


    “——神選擇了我。”


    教皇從他的話裏聽出端倪,整個人如遭雷擊:“這不是真的!你騙我!”


    他當然是在騙他。可路德維希隻是笑而不答,眼睛裏的憐憫讓以晉升法聖為畢生追求的教皇徹底陷入了瘋狂:“那是我的!神力是我的!原本應該是我成為這片大陸最強大的魔法師,所有人都應該拜服在我的腳下!”


    他不管不顧地揮舞起法杖,口中吐出一連串古怪的音節,法杖上的銀色光芒瞬間大盛,奔騰如潮的魔力又分裂成無數薄而細小的利刃狀魔法碎片,如同爆炸後飛濺的碎片一樣,炸向路德維希。


    同一時刻,他空著的手裏顯現出一張卷軸,從顏色質地來看就知道保存多年,可能是諸神黃昏前的遺留。


    卷軸被抖開,一條毛發蓬鬆體型龐大的魔獅立刻從裏麵撲了出來。明明是魔法的構物,卻活靈活現,連吼聲都如真正的獅子般渾厚,而閃著寒光的利爪上亮藍色的火焰,卻又昭示著它不同於真正獅子的強悍魔法力。


    獅子的血盆大口和飛濺的薄光利刃一起,電光石火間撲向路德維希。


    遠遠地觀看的人群中響起驚呼。


    但少年隻是笑了笑,右手在空中搖了搖食指,成千上萬的雪刃就融化在了空氣裏。而左手準確地伸出去,直接鉗住了獅子的下頜。


    盡管那隻手白皙而纖細,但卻泛著淡淡的金色光芒,獅子畢竟是魔法的產物,在那樣的光芒下連掙紮的力道都沒有,徒勞地張著大嘴吼了半天,很快也虛化成為縹緲的影子。


    人們愕然地看著這一切。誰也沒想到,教皇製造出的浩大聲勢,對於路德維希隻是揮揮手指的事情。


    “何必自取其辱呢,謝爾瓦多?和神明為敵是最不智的選擇。” 路德維希念著教皇的名字,宣判道:


    “你輸了。”


    他張開十指,用神力交織出一片網,罩住了表情猙獰的教皇,一點點收緊。但他說出“你輸了”這句話的時候,掙紮不休的教皇突然停頓了一秒,露出一個有些詭異的微笑。


    少年陡然心生警惕,然後便見偌大的廣場上突然如同被人潑灑了墨汁般,瞬間轉為濃重的漆黑。陰風陣陣,陽光消匿,哀嚎和淒厲的哭聲在耳邊響起,隱隱憧憧的鬼影搖晃著從黑暗中走出。


    觀戰的人騷動起來,驚呼著想要擺脫這詭異的變化。就連聖騎士們也茫然失措,跪下來在胸口劃著十字祈求光明神的救助。


    “你竟真的和黑暗教廷聯手。”


    路德維希看到唯獨教皇十分冷靜,馬上反應過來:“能屈能伸到這個份上,你的信仰還是信仰嗎?恐怕隻是利用吧。”


    “你如果不死,我們的信仰都要流失。”


    另一道聲音響起,十分熟悉。


    “克勞德。”路德維希看著憑空出現的人影並不意外,“你以為陰靈幻境就能困住我?”


    克勞德的臉上顯現出嫉恨:“你竟然能成神,倒是出人意料。但好在黑暗教廷殘喘多年,也有黑暗神留給我的秘寶。”


    他眼含殺意,從古怪的長袍中取出一枚指環套在左手食指,隨即刺破指尖讓血滴落在戒指表麵。


    “——啊!!!”


    深紫的火焰憑空燃起,轉眼就將克勞德的左手燒成了森森的白骨,他抱著手腕癱倒在地,臉因為尖銳的疼痛而扭曲變形,但眼睛卻死死盯著路德維希,那種深刻的恨讓後者無法理解。


    路德維希本能地感覺到那枚戒指帶給他的威脅感,並不想像故事中的反派一樣過於自信結果陰溝翻船,所以立刻放出神力試圖直接破壞這枚戒指。然而一向無所不能的神力落在克勞德的手骨上,卻毫無作用,隻是一道閃光滑過,隨即消失了。


    “宿主。他手上的是黑暗神曾佩戴的戒指,深淵之吻。”很久不曾出聲的晉江係統提醒道,“你擁有神力,但這枚戒指所釋放的同樣是神力。因為威力過大,喚醒它需要的魔力過多,克勞德甚至付出了一隻手的代價。”


    係統說話的功夫,這枚戒指已完全被喚醒。


    所有的光芒都如同被一瞬間剝奪,即使以準神的能力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哀怨的哭泣與桀桀的笑聲鑽入耳孔,似乎想要穿透他的腦子。即便伸手使出神力,也似乎泥牛入海全無反映。


    路德維希隻感到眼前一花,轉瞬就有白發蒼蒼的老人老淚縱橫地指著他的鼻子咒罵:


    “豬狗不如的玩意!以光明為名,實際上卻是抽髓吸血的畜生!”


    嚎啕大哭的農民坐在他的腳下:


    “今年的收成全都被暴雨毀在了地裏啊!為了修建教堂,你們還加稅,還加稅!——你說這不是你的主意,然而你又何嚐不是幫凶?!”


    “你知不知道,我的女兒餓死了啊!”


    瘦骨嶙峋的婦女崩潰大哭。


    無數魔影幻化出來,聲聲質問句句控訴。憤恨、絕望和無助的情緒猶如實質般從這些影子身上,向著路德維希撲來,想要將他吞沒。


    這枚戒指中存儲著最不幸的靈魂和最絕望的記憶,是血與火的煉獄。它們扭曲著逼向被籠罩在黑暗裏的人,用滴答著鮮血的手骨抓住他們、挽留他們,用破碎的嗓音祈求和咒罵,試圖逼出人們內心最深處的愧疚,怨恨和痛楚。


    少年聽到遠處有人哭泣著哀求自己曾拋棄的老父原諒,聽到有人驚恐尖叫著讓被自己陷害而死的人滾遠些,也聽到有人瘋瘋癲癲地跪著祈禱死去的家人回到身邊。


    “原來是勾起人最痛苦回憶的幻境。”


    路德維希明白過來。他看著周身那些表情淒厲的幻影,伸出手去:“原來我最難過的,是無法拯救你們。可我雖然難過,但不為此感到愧疚。我已盡我所能,消滅那些盤剝百姓的蛆蟲;我已親手建立一個新教,它或許不完美,但至少讓這片大陸比從前更好;我用我的神力讓瘟疫侵襲的人們重獲生機……”


    “是的,我為不能終結罪惡感到難過痛楚,但這不足以動搖我的信念。我很確定我走在正確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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