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也好, 陣營也罷, 都是死的,而我們是活人, 怎會甘心被這些所束縛, 非得照著所謂的約定俗成去過呢?”


    長夜漫漫,出過汗之後的蘇阮,本來迷迷糊糊就要睡了,卻被身畔男人的這番感歎驚醒, 一下子沒了睡意。


    “阿阮,你知道我當日為何抗命嗎?”


    “因為你為廢太子不平?”


    “為廢太子不平的人很多。我不肯從命擬寫詔令, 真正的緣由, 是我不願意。”付彥之輕撫著蘇阮順滑長發,聲音低緩, “其實當日, 宋公曾經讓宋子高傳話給我, 叫我稱病告假, 躲過去再說。”


    蘇阮不知道還有這一節,聽他說完,略一思忖, 終於明白了:“躲過這件事容易, 難的是, 怎麽躲過自己的心。”她輕輕拍了拍付彥之胸口, “我懂了。”


    付彥之側頭親吻她發頂, “我就知道你會懂。”


    蘇阮當然能懂, 就像她當年因為一時恐懼,沒有阻止張敏中,之後的十年,便始終無法擺脫悔恨和愧疚一樣,付彥之若聽了宋景亮的話,告病躲過此事,恐怕這一生都將活在對自己的唾棄之中——未戰先降、望風而逃,也配稱七尺男兒?


    而他既然躲都不肯躲,後麵抗命也就毫不稀奇了。其實蘇阮心裏也覺著廢太子冤枉得很,但有什麽辦法呢?想廢了他的,正是他的親生父親皇帝陛下,此事無可避免。


    “可是真要做到一生無愧於心,也挺難的。”她歎了口氣。


    “說難,也不難,最要緊是堅持本心。隻要我們心裏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想活成什麽樣子,不為外物所動,也不受旁人所惑,時刻警醒,自律自持,就一定能做到。這樣一來,什麽身份陣營,也就不會成為枷鎖了。”


    他居然能把話繞回去!蘇阮驚異地抬起頭,看著付彥之的眼睛,頗有些哭笑不得。


    付彥之看見她的神情,笑問道:“怎麽?我這番話,太過說教了嗎?”


    “……”蘇阮琢磨了一下,躺回去說,“也不是說教,就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你真要走一條這麽難走的路?”


    “同你一起走,路再崎嶇,我也如履平地。”


    “呸!誰要放著平坦大道不走,同你一起過崎嶇山路?”


    “有些路看著平坦寬闊,實際下麵架著火呢!”


    “那你要這麽說,山路兩旁還有野獸呢!”


    兩人嬉笑著抬了會兒杠,蘇阮漸漸有了困意,便打了個哈欠,說:“算了,嫁都嫁了,山路也好,大道也罷,隻好隨著你走了。”


    付彥之拉起被子蓋嚴,在她臉上親了親,說:“我倒覺著,走自己想走的路,才是最容易的。好了,睡吧。”


    蘇阮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第二日早上起來,送了付彥之出門,想起這話才反應過來,這人臨睡之前還不忘反駁她那句“做起來太難”呢!


    真是……叫她說什麽好?


    麗娘恰好這時進來,看見夫人笑得莫名,就問:“夫人想起什麽好笑的事了?”


    “沒什麽。”蘇阮先問麗娘什麽事,同她處置了幾件家務,才打發了旁人,低聲和她說,“前番咱們兩個,可能真把郎君想錯了。”


    “嗯?”麗娘不明白,“哪個前番?”


    “就是……算了,總之他呀,入仕多年,洞悉世事,卻仍有一顆少年熱血之心。也挺好的。”


    麗娘:“……您就是為了誇郎君這兩句嗎?”


    蘇阮斜她一眼:“辦你的事去吧!”


    麗娘笑嘻嘻地告退走了,蘇阮看一眼窗外,天空萬裏無雲、一碧如洗,正同她此刻心境一樣——原來他不一定是要自己一切以他為主,隻是認為那是一條正確的路,才那麽說的。


    那就好辦多了,世上並沒有絕對正確的事,以後遇事多商量就好了嘛。


    這麽一想,蘇阮心頭一下就輕了,之後便將心思都花在付彥之身上,親手給他做了件中單和一雙襪子,除了聖上和蘇貴妃召見,再沒出門去赴宴。


    聖上一直在繡嶺宮住到臘月二十才啟程返京。蘇阮早就答應薛湜夫婦,要去薛家過年,幹脆就便,進城直接去了光福坊。


    她提前有派人回來打招呼,盧氏也早早就打掃好了房屋,因此蘇阮他們到了以後,很快就安頓下來。


    付彥之要送聖上回宮,薛湜也要迎駕,等他們父子一同歸來時,天色已近黃昏。


    蘇阮陪著盧氏等在堂中,見父子二人一前一後進門,盧氏露出滿足而感慨的笑,一時心中也有些觸動——薛伯母等這一天,恐怕等了有十年多了吧?


    薛諒薛諳兄弟兩個,也跟在父兄後頭,一家人坐下來說了會兒話,盧氏就叫擺上食案,傳了飯來。


    吃過飯,他們父子兄弟自去前廳說話,蘇阮先回房繼續收拾。


    盧氏給他們夫妻收拾的住處,就在正房東邊,是個小跨院,裏麵三間正房帶東西廂房,蘇阮帶著四個侍女,連付彥之,住著倒是挺寬敞的。


    她看著朱蕾等人把日常要用的東西擺好,又鋪好床,付彥之才終於回來。


    “我還想著你再不回來,我就先睡了。”蘇阮笑道。


    “同阿爹一起看了看二郎三郎近日作的文章。”


    “怎麽樣啊?”


    “二郎這脾氣,林相當政,我真覺得他要麽選外任官,要麽幹脆等幾年再入仕才好。”付彥之坐下來,端起蘇阮麵前的水,兩口就喝了。


    蘇阮忙叫人給他再倒一杯,又問:“怎麽?”


    “他寫了篇雜文,諷諫聖上,風采不怎麽樣,立意倒是一針見血。”付彥之把水又喝了,一歎,“我略勸兩句,他還嫌我失了銳氣風骨。”


    蘇阮失笑:“你還失了銳氣風骨?他還想叫你怎麽銳啊?”


    付彥之自己也苦笑:“算了,少年人麽。不過阿爹把他教訓了一通,又不許他出門了。”


    “二郎這麽大人了,總不許出門也不好,不是該說親了嗎?”


    “說起他的親事,阿爹也愁。放他考進士吧,怕他惹禍,真不考吧,親事又不太好說。”


    蘇阮笑道:“也別這麽說,其實之前在繡嶺,還有人問過我呢。”


    “誰?你怎麽沒提過?”


    “新安長公主,你不是不願同她們多牽扯麽?問我的時候,我就說這事我不好插手了。不過她提的人倒不是公主之後,是駙馬的侄孫女。”


    “新安長公主駙馬的侄孫女?”付彥之被這關係繞得有點暈。


    “我問了一句,就是濠州刺史周叔瑜的孫女。這小娘子不知怎麽得了長公主的眼緣,近幾年都養在她身邊,我聽著,恐怕不合適,就沒再多問,長公主也便不提了。”


    新安長公主是聖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行事還算循規蹈矩,但她有女兒嫁了皇子,付彥之確實不願意同他們結姻親。


    “嗯,確實不太合適,若隻是周使君的孫女,倒也還好,偏偏養在長公主身邊……”付彥之說到這裏,停了停,抬手揉眉心,“我估計二郎還不樂意呢,他現在對權貴……”


    話說一半,這位總算想起來蘇阮也是權貴的一員,又噎回去了。


    蘇阮被他樣子逗笑:“怎麽不說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二郎還嫌我們窮奢極欲、隻知宴飲作樂是不是?”


    付彥之擺手:“這可沒有,你別冤枉他。”


    “算了,我也不同他較真。明日我問問阿娘吧,要是阿娘想要我幫著打聽,我再想辦法。”


    付彥之聞言直起身,向蘇阮拱手道:“那就有勞夫人了。”


    蘇阮嗤笑一聲:“少來!睡覺!”


    付彥之洗臉更衣,到睡榻躺下後,又替薛諒辯白,“其實二郎還真沒有衝你們,他……”


    “我知道,他主要是衝……”蘇阮指指天,“他心裏可能還沒拿我們家當權貴呢!”


    付彥之一歎:“就他這脾氣,真入仕留在京中,不用磨就是一把好刀。”


    “噗!有你這麽說自己兄弟的麽?好啦,別發愁了,實在不行就讓他考明經、走吏部試,到時讓學堂兄安排一下,遣二郎出去做幾年外任官好了。”


    付彥之沒吭聲,過了一會兒,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今日得到消息,宋公病重,聖上聽說後,賜了藥材。”


    都賞賜藥材了,肯定是病得不輕,蘇阮忙問:“那咱們要不要……”


    “明日我去問問叔祖父吧。”


    這事說完,時候不早,兩人便睡了。


    第二日白天,蘇阮同盧氏閑聊,趁便把新安長公主提的那事說了,最後又說:“我同郎君說了,他覺著養在長公主身邊,可能就不太合適,叫我問問您的意思。”


    盧氏道:“我也發愁呢,二郎這脾氣,真找個大家貴女,脾氣驕縱的,怕他兩個婚後沒別的事,盡針鋒相對;但要尋個溫婉賢惠的,又怕管不住二郎,反被他欺負。”


    “要不我先打聽著適齡小娘子,等冬去春來時,再設宴叫他們見見,讓二郎自己選一個合心意的,如何?”


    “好啊,就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本就是我該做的。”


    二人說定此事,等晚上蘇阮就跟付彥之說了,又問宋家那邊要怎麽辦。


    “今日聖上召見了叔祖父,同他談起舊事,聖上想起從前與宋公君臣相得,如今宋公在外病重,恐怕再難一見,也有些唏噓,給宋公加了開府儀同三司。你準備些藥材,明日送去叔祖父那裏,他會打發人去探望宋公。”


    蘇阮答應下來,第二日和盧氏商量著辦完,之後除了準備正旦新年再無別事,轉眼就到了除夕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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