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宴群臣,也被視作一種籠絡人心的手段, 冉郢曆代君主都曾以賜食來培養心腹。


    每年的重要節慶, 保和殿也都會設宴, 因此,如今邢辰牧借著捷報的名義筵宴百官, 雖來得有些突然,眾臣也並不覺奇怪。


    到了那日,五品以上官員陸續入了保和殿, 卻意外發現, 相比以往的筵宴,這次在座位排布上顯然有了一處變化,那便是在主位的次手旁似乎多出了一個位席。


    距離天子入席約莫還有一個時辰,站在禮部尚書身側的官員忍不住小聲打聽道:“朱大人,聖上這是要嘉獎哪位大人?”


    “聖上並未與下官說起過此事啊。”此次設宴,雖意為慶祝戰勝,可鎮北將軍衛衍並未返回, 聖上身旁的席位為誰而設,禮部尚書捋了捋胡須,對此也是絲毫摸不著頭腦。


    等候期間幾乎所有官員都在不著痕跡地打量那位置, 心中猜測著到底是哪位大臣如此受聖上青睞, 可直等到邢辰牧入殿,百官行禮入座後, 那位置依舊空著。


    直到嚴青詢問是否開席, 邢辰牧才抬頭喚道:“卓影。”


    眾目睽睽下, 一道玄色身影躍下,恭敬立於一旁聽候吩咐。


    影衛軍多在暗處,哪怕是朝廷重臣也甚少有機會接觸,但單那張銀質半麵,滿朝文武無人不識。


    邢辰牧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後轉到卓影身上,簡單道:“坐。”


    這下不止滿堂官員,就連卓影本人也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怔在了原地。


    禮部尚書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聖上,卓大人乃暗衛,自古朝中還不曾有影衛參與大宴的先例。”


    邢辰牧挑眉,反問道:“朱啟博,你可是覺得朕才學能力皆比不得幾位先祖?”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問得朱啟博心中一驚,立即跪地請罪:“下官失言,聖上英明神武,青出於藍。”


    邢辰牧冷笑了聲:“若非如此,為何朝中無先例之事朕便做不得了?”


    “這......”朱啟博被問得語塞,不敢再多言。


    邢辰牧見其餘人麵麵相覷,似乎想言又不敢言,索性自己點道:“許州。”


    “下官在。”兵部尚書原本並不太想參與此事,但聞言也隻得起身行禮。


    “你既掌軍籍,不如也來說說對此事看法。”


    許州心中暗暗叫苦,誰不知道影衛軍乃天子親衛,並不歸兵部管轄,兵部對影衛軍之事又何來的發言權。


    他這麽想著,便也如此說了:“回聖上,按冉郢軍製,影衛軍隻由您一人任免及調任,下官實在無權參與,也不敢斷言。”


    “滿朝皆知影衛軍之事由朕說了算,怎麽如今朕不過是要賜席,爾等便都不願意了?”


    “下官不敢。”底下官員齊聲道。


    邢辰牧登基之初極少在朝中表現得如此強勢,重臣也曾覺他不如先皇處事那般果斷威嚴,可近來幾次決議,卻是不論朝臣反對之聲多強,他最後都執意而行。


    眾人也漸漸看出了他要立威的意思,生怕被殺雞儆猴,再不敢多言。


    隻是那禮部尚書還跪著,邢辰牧也沒有讓他起身的意思,又點道:“寧遠,你以為呢?”


    寧遠起身拱了拱手:“卓大人為正一品武職,在武官之中,除衛大將軍能與之並肩,在座我等皆在其下,由此來看,下官倒覺卓大人本就該列席。”


    “難得寧大人所見與朕一致,朕以為,影衛軍雖一直在暗處,但也是朝廷要員,不該因此便受人輕視。”邢辰牧頓了頓,意有所指道,“更何況,近來一些人在背地裏動作不斷,攪得冉郢內外不得安寧,朕自然也需多加防範,卓卿身為影衛軍統領,乃是朕親信,朕需要他時時守在身側,賜席也並不過分,寧愛卿,你說是吧?”


    邢辰牧如此問道,視線卻又離開了寧遠,轉而到了陳司那兒。


    陳司與寧遠心中同時一緊,終於知曉邢辰牧今日這出意欲為何。


    ###


    邢辰牧說完自己想說的,再次對卓影道:“卓卿還不坐下?讓朕來扶你嗎?”


    “謝聖上恩典。”卓影這才行禮,眾目睽睽之下,坐上邢辰牧次手的席位。


    待他坐下,邢辰牧便讓朱啟博起身回座,傳令開席。


    邢辰牧讓嚴青取了當初邢辰修所贈那壇桃花釀,替他與卓影滿上。


    百官麵前,卓影不敢推脫,但還是轉頭小聲道:“聖上,屬下在當值......”


    “無妨,影衛軍不止卓卿一人,難得今日朕有興致,你便陪朕喝幾杯吧。”邢辰牧手指在那杯口摩挲著,又道,“何況當初朕生辰時饒過了你,你可是答應要陪朕飲這桃花釀的。”


    兩人交談聲雖小,但早已經有官員注意到他們的動作,在斟酒的間隙,朝這頭偷瞧,卓影便不敢再推脫,擰著眉微點了點頭。


    邢辰牧見他應下,勾了勾唇角,下一刻便舉起酒杯,揚聲道:“鎮北軍大勝敵軍,是我冉郢莫大的喜事,今日朕在此先敬諸位一杯,願我冉郢日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言畢,邢辰牧舉杯飲盡杯中酒,在座官員起身齊聲恭賀道:“願冉郢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眾人皆幹了杯中酒,卻見邢辰牧再次舉杯,對身後人道:“給衛大將軍賜酒,朕要單獨敬衛卿一杯,衛卿教子有方,鎮北將軍英勇神武,乃國之重器。”


    “微臣不敢當。”衛林有些受寵若驚,立刻起身應道,“保衛我國土安危,本就是臣等職責所在,不敢居功。”


    邢辰牧露出讚許之色:“衛卿謙虛了,朕明日便傳令鎮北軍班師回朝,待衛衍抵達鑾城,朕定再設慶功宴替他接風。”


    衛林立即跪地謝恩。


    這話落在陳司與寧遠耳中,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層意思,激的二人幾乎要坐不住。


    衛衍要率軍回鑾城了?如此便意味著原本派去支援的錦衛軍也會一道返回,原本蒼川忽然兵敗如山便已經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若是這兩軍都回到鑾城,他們便再無翻身之機了。


    陳司隻恨自己百密一疏,如何也想不到蒼川軍如此不堪一擊。


    而他更是想不到,自己那早已經是個廢物的外甥會忽然出現在鎮北軍中,這一切顯然是邢辰牧早布置好的,也不知他用了何法治好了邢辰修的病,是他們太過大意,低估這小皇帝的能力。


    邢辰牧抬眼掃過朝中心思各異的眾人,待舞樂聲起,他便頻頻舉杯獨飲,仿若真在認真欣賞那助興的歌舞。


    卓影見他一杯接一杯的往嘴裏灌,很快喝盡一壺,終於忍不住出聲阻止道:“聖上,飲酒傷身,您少喝一些。”


    “無礙,這酒香醇,怕是王兄珍藏了許久,如今便宜了朕,朕怎麽能浪費王兄一片心意。”邢辰牧晃了晃手中酒杯,“卓卿再陪朕喝一杯吧。”


    卓影本就不勝酒力,剛剛邢辰牧向眾臣敬酒時,那一杯悶下去,辣得嗆喉,他以內力將酒氣逼出,又緩了好一會兒才好不容易驅走那陣暈眩,可如今邢辰牧如此說,他又無法拒絕,隻得舉了杯勸道:“屬下陪聖上幹了這杯酒,聖上便別再飲了可好?”


    邢辰牧微微側了側腦袋,似乎是在思考這筆買賣是否劃算,過了一會兒才商量道:“朕要你陪朕喝兩杯。”


    “好。”卓影見邢辰牧似乎是真有些醉了,心裏愈發得擔心,也顧不上自己是否能喝,起身將酒灌入自己口中,他幾乎從不飲酒,也品不出邢辰牧口中所說的香醇,隻覺脾胃中霎時如起了火般灼熱,“屬下陪聖上喝兩杯,聖上便隻飲一杯便可。”


    說罷他示意嚴青給自己倒酒,趁著酒後反應不如以往的邢辰牧還未回神,舉杯示意後再次將杯中酒飲盡。


    邢辰牧似乎看得高興,也跟著抬杯喝去那酒後誇道:“卓卿好酒量。”


    卓影便隻能壓著上湧的熱意,在心中苦笑。


    邢辰牧放下酒杯,坐了沒一會兒便又對卓影道:“不喝酒在這坐著似乎也無趣,不如卓卿陪朕出去走走?”


    “可這...筵席還未散場,此時離開會否不太合適?”卓影晃了晃發昏的腦袋,盡量維持著理智。


    “朕裝作醉了便可,你和嚴青來扶朕出去。”


    邢辰牧說著便往桌上趴過去,因著眾人剛剛都見著他飲了許多杯酒,也不覺奇怪,隻是在嚴青與卓影扶著他離開時起身行禮。


    而邢辰牧此時幾乎是半個身子都壓在了卓影身上,雖然閉著眼,但他很快察覺到卓影腳步有些不穩,對方是在強撐著身子。


    他之前從未見過卓影飲酒,隱約知道對方酒量不佳,但也未曾料到竟連三杯也撐不過,心中頓時有些後悔。


    待出了保和殿,兩人的位置立刻對調,邢辰牧伸手扶在卓影腰上,略微自責道:“難受嗎?是朕不好,朕不該灌你酒的。”


    邢辰牧自然是沒醉的,方才借故讓卓影喝酒,也是帶了幾分哄騙的意思,但他隻是想讓卓影微醺,稍稍影響他的神智與判斷,並非真要他醉酒難受。


    殿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兩人站在簷下等著宮人撐開傘,邢辰牧揮手遣散了上前想幫忙的嚴青等人,獨自扶著卓影跨入龍輦之中。


    卓影隻是頭暈,並非醉得不省人事,回神後立刻道:“聖上,屬下無事,這龍輦,屬下是萬萬坐不得的。”


    邢辰牧卻按著他的肩阻止他的動作:“這裏除了影衛便是一直在朕身邊伺候的心腹,不會有人說出去。”


    “那也不可......”


    “醉酒後吹不得風,何況此時外頭還下著雨,原本朕是想與你在這宮中走走,看來也不合適,還是回承央殿吧。”邢辰牧說著便對外頭的嚴青吩咐道:“起駕承央殿,再命人去備碗醒酒湯。”


    嚴青絲毫不敢往龍輦中張望,垂著頭應道:“是。”


    邢辰牧堅持不讓卓影出去,他便也隻能坐著龍輦與邢辰牧一道回去,路上他又逼了些酒氣出體外,到承央殿後幾乎已經無礙。


    禦膳房那頭很快熬好了醒酒湯送來,邢辰牧讓卓影喝下一碗,自己卻隻在一旁看著。


    “聖上不喝嗎?”


    “那點酒,還不至於讓朕喝醉。”邢辰牧笑著搖了搖頭,似乎對他的酒量有些無奈。


    卓影聞言便更覺自己丟臉,臉上才褪去的紅暈,又悄然爬上了耳尖。


    邢辰牧卻是難得地並未注意到他,待嚴青領著其餘人等都退下,邢辰牧行至窗前,看著那不斷自天際落下的雨珠,心中一時猶豫不定。


    卓影自己緩和了一會兒情緒,待醒酒湯也開始發揮效用,他才抬步走到邢辰牧身側:“聖上,屬下有一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便是了,在朕這兒,還需要有顧慮嗎?”邢辰牧有些心不在焉地應道。


    “聖上今日在殿上,實在不該挑釁寧遠等人。”卓影抿了抿唇,似乎在努力思考著措辭,一會兒後繼續道,“寧遠既然有心謀反,必然是將兵馬隱在關衛軍之中,屬下之前派人調查過,但對方實在謹慎,影衛中皆是生麵孔,在關衛軍那頭打探不到什麽消息,如今我等也不知他們到底有多少兵馬,還是應小心為好。”


    “若他們被朕挑釁幾句便受不了了,恐怕也等不到此時,該是在父皇駕崩時,便出兵皇城。”邢辰牧淡淡應道,他此時背對著卓影,讓卓影看不清神色。


    “屬下知道聖上有自己的考量,但眼下宮中錦衛軍人手不足,太皇太後薨逝也不知是否會引起寧遠懷疑,總之還是小心為上。”


    “朕日後會多加注意。”


    卓影比邢辰牧所想更為警覺,邢辰牧閉了閉眼,心中知曉這恐怕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再拖下去,事情隻會越來越難辦。


    下定決心後,邢辰牧忽然問道:“卓影,若有一天,朕不再是天子,而隻是一名普通百姓,你還願意追隨朕嗎?”


    “影衛統領一生隻會追隨一位君主,除非屬下戰死,否則又怎會讓奸人得逞。”


    卓影隻當邢辰牧在說謀反一事,心中覺得並不會發生邢辰牧口中的情況,若他活著,不論如何都不會讓反賊近邢辰牧的身,若他不幸戰死,又何談是否追隨。


    邢辰牧知道卓影誤會了,可這答案同時也印證了他之前所想,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朕是說,若並非因為反賊,而是有一天,朕不願做這個皇帝了,你是否願意,隨朕離開?”


    “聖上......”卓影一愣,雖說前朝也曾有過天子自願讓位的先例,但他從不曾想,邢辰牧也會有此念頭,若要問他是否願意,自然是願意的,早在許多年前,讓他願意全心效忠的便不再是那個尊貴的身份,而是眼前的這個人。


    見卓影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邢辰牧又道:“你放心,朕隻是......”


    似乎是怕他誤會,卓影生平第一次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搶白道:“屬下願意,聖上在哪,屬下便在哪。”


    邢辰牧笑了笑,沒接他這話,反倒是繼續將自己想說的說下去:“朕隨口說說,你不需太過緊張。”


    卓影卻皺眉,邢辰牧顯然不像是會隨意說這種事之人。


    許是見他顯然不信,邢辰牧又道:“真的,朕隻是想知道,撇開這層身份,朕還能擁有什麽。其實很早前朕便一直在想,是否朕打娘胎起,便注定不討人喜歡。”


    “當初母後懷著朕,因為未婚先孕,又不願說出孩子父親是誰,險些便被村裏的長老活活溺死,甚至連外祖父也因教女不善,挨了打。後來,母後蒙先皇後陳氏大恩入了宮,若朕是位公主,想來母後的日子也不會那般艱難,偏偏朕是個皇子,上頭有居嫡居長的大皇子,有母家十分強勢,又得太後庇護的二三皇子,父皇並不多待見朕不說,還讓母後徒惹得其他妃嬪忌憚,就算之後朕登基,朝中眾人對朕也有頗多不滿,圖謀不軌者自不必多說,其餘大臣又何嚐是真正信服朕的。”


    卓影聽不得邢辰牧如此妄自菲薄,認真道:“可太後是真心疼愛聖上的,先皇傳位於您,想來也是認可了您的能力,至於朝臣,也並非所有大臣皆有異心,比如衛家便是對您忠心耿耿,還有永安王爺......”


    還有我......


    最後幾個字卓影並未出口,隻默默在心中補充道。


    邢辰牧看著卓影眯了眯眼,似乎是回憶起了許久之前的事,半晌後他才開口:“太後乃是朕生母,對朕自然是真心疼愛的,但你可知,當初母後發現年僅三歲的朕竟已經能識字時,她感到的並非是驚喜,而是驚懼,她怕朕擋了大王兄的鋒芒,怕她會失去在宮中唯一真心待她的姐妹。而聖上......若非大王兄裝病,這皇位又怎會落至朕頭上。”


    “至於衛家,卓卿也許不知,當初父皇立朕為太子,第一個帶頭站出來反對的便是大將軍衛林,衛家是忠心,但忠的從不是朕,而是這冉郢。大皇兄四歲能舞劍,五歲能使弓,六歲已可百步穿楊,在當年秋狩上大顯身手,獲父皇親賜角弓,武將心中,他是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武學奇才,文官心中,他的文采學識比其他皇子也毫不遜色,在衛家,甚至在包括以師相為首的一眾大臣心中,他都是這皇位的不二人選。”


    也恰恰是因為衛家當年對邢辰修的擁戴,在邢辰牧計劃這一切之初,才會決意讓邢辰修去往北境,衛家效忠朝堂,賞識有能之人,邢辰修就算在鎮北軍營中提前暴露了身份,想來衛衍也不會太過為難他。


    “那永安王爺呢,難道王爺對您也是假意?”


    邢辰牧當年被立為太子時,卓影還隻在影衛儲備軍中訓練,自然無從了解這些事,現下邢辰牧說起,他才知對方這一路走來是何其的孤單。


    “王兄倒是真心待朕的。”邢辰牧思及自己幼時像塊糖糕似的粘著邢辰修時的情形,終於露出幾分笑意,但很快那笑意便隱進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


    正是因著邢辰修待他從來都是真心,他才必須盡快讓自己強大起來,使得邢辰修不需再借病替他謀劃、鋪路,從今往後,換他來保護邢辰修,以及......他所愛之人。


    外頭雨勢漸大,伴著夏日特有的雷鳴,攪得人心煩意亂,卓影神色嚴肅,正努力想著該如何安慰邢辰牧,忽然,他感到後背貼上一溫熱之物。


    “朕能擁有的從來不多,但萬幸現在,朕有了你。”帶著些微酒香的氣息灑在頸側,卓影尚不及反應,整個人已經被邢辰牧擁入懷中,那個再熟悉不過的低沉嗓音,在他耳畔認真問道,“阿影,做朕的皇後可好。”


    外頭又一道雷落下,發出“轟”的一聲巨響,卓影便仿佛被那雷劈中了似的,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恍惚間,他甚至覺得自己與周遭的一切都隔著一道屏障,屏障那頭的邢辰牧是虛幻的,是他執念過深而產生的幻覺。


    邢辰牧見他如此,也不急著催他回答,隻是安靜地擁著他,享受這一刻的親昵。


    也不知過去多久,卓影猛地回過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脫離了邢辰牧的懷抱,他看著邢辰牧的眼中滿是戒備,顫著聲道:“聖...聖上您醉了。”


    在兩人以往相處的某些瞬間,卓影心中也曾閃過這樣的猜測,可也許是他的責任不允許這樣的猜測成真,所以每每腦海中冒出這樣的念頭,便會被他狠狠地按回去。


    那個一直以來,被邢辰牧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他,所以向來溫和的太後大發雷霆,所以邢辰牧一拖再拖,不成婚,亦不能將他的身份公之於眾。


    若讓人知曉了這份情,何止是亂黨能借此名正言順地出兵,恐怕朝中最先死諫的便是忠臣。


    若問卓影知曉了邢辰牧的心意,是否歡喜,自然是歡喜的,又或者說,是狂喜。


    這世上,再沒有什麽比兩情相悅更美好。


    可他甚至來不及去想邢辰牧為何會對他動心,又是從何時起對他動心。


    他滿心滿腦想的是,這人是當今聖上,是要流芳百世的明君,亦是他早已發誓要守護一生的主子。


    他不敢,也不能,親手毀去邢辰牧的名譽。


    卓影這樣的反應,邢辰牧並不意外,但他還是含笑道:“不,你很清楚,朕沒醉。”


    “聖上,您不可,不可如此。”


    “為何不可?朕身為一國天子,難道連選擇自己所愛之人的權利也沒有?”邢辰牧抬手取下他的半麵,柔聲道,“朕不想勉強你,也不逼你此時立刻答複,你可以考慮一段時日再做決定,而在這之前......”


    邢辰牧反身走到矮櫃前,從裏頭取出早已經準備好的一封信件,遞給他:“替朕將這封密信送至鎮北軍營,親手交給王兄。此事事關重大,除了你,朕不放心任何人,至於立後一事,便待你從北境返回,再給朕一個答複吧。”


    卓影微微鬆了口氣,問道:“聖上想讓屬下何時出發?”


    邢辰牧看著卓影,再不去掩飾眼底那份深情:“今夜吧,此事越快越好。”


    隻不過一個眼神,卓影便覺有些招架不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喪失神智,隻想沉溺在這份溫柔之中。


    “屬下這就去辦!”最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卻是還未邁出殿門,便被邢辰牧攔下。


    “聖上可是還有什麽吩咐?”


    “你還未戴上麵具。”邢辰牧有些無奈地抬手,手上拿著的是剛剛替卓影取下的半麵。


    卓影不戴這半麵時,總是顯出與他性格、年齡不符的可愛,邢辰牧喜歡得緊,忍不住將掌心貼上那仿佛能掐出水的臉頰,交代道:“外頭還下著雨,朕讓人給你準備了油衣、笠帽,以及一些需要的幹糧、行李,已經秘密送到鳴影宮中,宮外佩戴半麵太過顯眼,你便暫時用黑布先蒙住麵容吧。”


    卓影現下思緒混亂,若非邢辰牧提醒,他險些就這樣直接衝出去,聞言他也隻是腳步頓了頓,接過那半麵行了一禮,片刻不敢久留。


    外頭守著的小太監替他遞上了傘,他道了聲謝後便匆匆離開。


    邢辰牧一直守在窗邊,看著那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他苦笑一聲,不知自己以這樣的方式將人騙走到底對是不對。


    隻是若再有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依然會如此選擇。


    也曾猶豫過是否該這樣早便向對方表露心意,他知道,如此一來,無論對他,還是對卓影,都是一種煎熬。


    可若非此事幹擾了卓影的判斷,他想,卓影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樣危險的時候離開他身旁。


    更何況,他也會擔心,若真......出了意外,那便連讓卓影知曉這份心意的機會也沒有了。


    再周全的計劃,也無法保證萬無一失,邢辰牧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另一頭,因著邢辰牧說了越快越好,卓影披好油衣,找到邢辰牧替他安排好的馬匹便連夜出了鑾城。


    雖然已經入了夏,但雨天郊外的風依舊帶著幾分寒意,卓影一夜未眠,當隔日午後行至一處驛站時,他的思緒才漸漸平複下來。


    再回頭去想昨晚的一切,他心中便升起了濃濃的不安。


    昨夜邢辰牧才剛對寧遠、陳司二人施壓,派去支援北境的錦衛軍尚未返回,宮中除去寧潔與那宮女小瑩,還不知道有多少對方的人馬,他該寸步不離地守在邢辰牧身側才是。


    哪怕再重要之事,也重不過邢辰牧的安危,隻是送一封密信,他完全可以選一名信得過的影衛,替他去執行這項命令。


    可邢辰牧說過這密信事關重大,他若此時立刻折返,不吃不喝也需要差不多一日才能回到皇城,如此一來,便算是浪費了近兩日。


    卓影在驛站換了馬,猶豫許久,還是咬牙選擇繼續執行邢辰牧交代的這項命令。


    他自然料不到,在不久的將來,他會萬分後悔當初衝動離宮,可卻又萬分慶幸,在這個驛站時,他並未選擇返回。


    ###


    離開皇城越久,卓影心中越是不安,這種不安很快便蓋過了他對立後一事的思慮,讓他每日除了盡快趕路,再想不了其他。


    一路上他幾乎每日隻隨意睡上一二時辰便繼續上路,就這樣,他也花了整整十日才抵達鎮北軍營。


    鎮北軍駐地看守森嚴,但卓影並未掏出影衛軍腰牌,隻是對巡邏的那對衛兵道:“我來找永安王爺,勞煩這位軍爺通傳一聲。”


    聖上讓他送密信時便說事關重大,軍中又人多眼雜,若忽然出現一名來送信的大內影衛,總是格外惹人側目。


    卓影此時一身黑衣黑帽,又蒙著麵,對方無法確認他的身份,一隊幾十名衛兵同時亮了兵器:“你是何人?連身份也不願表明,永安王爺又怎是你說見便能見的。”


    永安王機敏過人,聖上又曾特意將他引薦給永安王,卓影想了想對那人道:“鄙人姓卓,你隻要如此告訴王爺,他自然知曉我的身份。”


    那些鎮北軍的將士半信半疑,但見他麵色平靜,明明配了劍卻未露殺意,便也放下了幾分戒心,找了一人去通知邢辰修。


    那人回來得極快,顯然是邢辰修特意交代過,卓影被恭敬地請入營地,走了不多時便見到了邢辰修所在的主帳。


    領著他的那位衛兵通報了一聲,待裏頭傳來應聲,卓影便對正要領他入內的衛兵道:“你留在這。”


    他說得十分自然,帶著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是領軍之人慣有的口吻,那人下意識地便應了聲,待回神時,他早已經掀開帳簾入內。


    邢辰修坐在主位上,身後站著一名略顯魁梧,身著戰甲的男子,卓影猜測那便是鎮北將軍衛衍,既然邢辰修知曉來的是他,又有旁人在場,卓影便隻是單膝跪地行禮:“見過永安王爺。”


    “卓大人請起。”邢辰修認得卓影的聲音,他知曉影衛軍規矩,當初邢辰牧讓卓影當著他的麵摘去麵罩已屬破例,如今衛衍在場,他並未讓對方摘下麵罩確認身份,起身上前問道:“卓大人可是帶來了聖上的旨意?”


    “是。”卓影說完卻未立刻拿出聖上讓他帶來的信件,而是欲言又止地看向一旁的衛衍。


    “本王信衛將軍,如聖上信卓大人。”


    卓影一愣,想起邢辰牧對衛家以及衛衍的評價,不再猶豫,將信件呈給了邢辰修。


    邢辰修掀開蠟封,拿出信紙查看,不過幾眼的工夫,臉上便褪去了血色,卓影見他如此,一顆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正欲發問,就見邢辰修已經抬起頭,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卓大人可知信上內容?”


    “屬下不知。”卓影壓下心中不安,如實回答。


    邢辰修也猜他必然不知,將那封信舉至他眼前,啞了聲道:“本王想知道,聖上到底用了何借口,讓卓大人竟願在此時離開了皇宮。”


    那信紙上洋洋灑灑數百字,單拿出來,每個字他都認得,是聖上親筆無疑,可組合在一起卻讓他覺得陌生。


    聖上在信中,共寫了三件事:其一,他得到消息,陳司夥同負責守護鑾城的關衛軍統領寧遠已在整兵,不日便要攻入皇城,對方人數眾多,一旦出手,對皇城內的錦衛軍來說,將會是一場苦戰。


    其二,邢辰修此時亮明身份,正和他意。衛家幾代忠良,一心為國,鎮北軍各個驍勇善戰,且目前為冉郢所有軍隊中人數最多的一支,若皇城被攻破,身為天子,他定無法幸免於難。屆時他希望邢辰修持虎符率領鎮北軍回城,絞殺亂黨,繼承皇位。


    其三,是他逼的卓影離開皇城替他送信,在他身隕後,請求邢辰修能放卓影一條生路,讓卓影遠離皇城也好,繼續擔任影衛統領也罷,他隻請求邢辰修能替他護得卓影周全。


    一陣暈眩傳來,卓影扶著一旁的幾案,努力穩住身形,好半晌才睜開赤紅的雙目,沒有回答邢辰修的問題,而是再次跪地道:“求王爺即刻帶兵回鑾城,若聖上......求王爺按國法處置屬下。”


    依照國法,影衛統領若未能護得君主安全,將被五馬分屍,且屍首不得下葬,需曝於獵場之中,任野獸啃食。


    邢辰修歎了口氣,冷靜道:“卓大人先起來,現在還不到說這個的時候。何況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聖上想護你的這份心,到底因何而起。”


    卓影自然是明白的,若說當日承央殿內,聖上忽然坦明心意還令他有些恍惚,那麽如今,在這距離皇城數千裏的軍營之中,他是真真正正體會到了其中深情。


    卓影想,邢辰牧何其殘忍,一邊說著不逼他做決定,一邊卻是以最殘暴的方式,將他的心撕開,露出鮮血淋漓的內裏,讓他明白,在他心底最深處,什麽才是他最為在意的。


    比起百官的認可,比起後世的評判,他更想要他的聖上,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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