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一片寂靜, 站在左右文臣中間的一幹宗室王公有誌一同地將目光投向了出了文臣列的曹碩。


    不必抬眼看,曹碩便知, 這些目光沒有一道是友好的。霎時間, 她隻覺如芒在背!


    最為氣盛的榮國公蕭夙冷笑一聲, 轉過頭便對上首的蕭澄道:“至尊, 曹大人的夫婿說的原也不錯。似臣這般不學無術的宗室,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宗人府混日子,哪裏能占了要職屍位素餐呢?還請至尊撤了臣在戶部的缺, 隨意在宗人府中給臣安排個差事便是了,省得礙了某些人的眼!”


    蕭澄安撫道:“阿夙莫要胡言, 你入戶部是自己憑本事考進去的, 此後的表現也頗為可圈可點, 何時屍位素餐了?”


    曹碩的冷汗已經下來了, 順著額際淌在臉上,有幾滴甚至滲進了眼睛裏。可她卻不敢去擦,連忙道:“臣絕無此意, 還請至尊明鑒。”


    她開口便隻請至尊明鑒,卻分毫未曾理會蕭夙。蕭夙臉色一沉, 看她的目光更為不善。


    本來嘛, 因著幾位王世子入京之後, 至尊開口便說要將帝位傳給王世子之一,直接便略過了他們這些血脈最近的帝都宗室們。


    帝都的幾脈國公, 自然有不在意的。畢竟肉爛了還在鍋裏, 這江山又沒有旁落在外姓之手, 他們這些宗室又自小便接受最好的教育,誰繼位都不耽擱他們一展抱負或安享富貴。


    既然如此,至尊愛傳給誰,那就是誰吧!


    但也有不甘心的,這其中的代表就是蕭夙。


    其實在此之前,蕭夙對於帝位是沒有什麽想法的。畢竟至尊也才三十歲,雖說身體一直不好,出了長興宮卻沒有一人知曉究竟不好到了什麽程度。


    別的不說,就說身體不好到史書有傳的景帝,也還有元帝這個血脈繼承人呢。至尊的身體再不好,還能差得過連理政都困難的景帝?


    可事實證明,還真能!


    隻不過,蕭澄比起景帝來更懂得修身養性,飲食上也更注意一些。


    因而,雖說他在生活作息上比較隨心所欲,表麵看起來還是不錯的。


    最重要的是,蕭澄比起景帝來,心氣更強。他要讓位是讓位,前提是得他願意。可在此之前,誰也別想染指屬於他的權柄!


    所以,哪怕是強撐,他也將一幹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所以,蕭夙根本就沒想過他會一直不立後,一直沒有自己的骨血。


    就在這時,轉機來了。


    蕭澄竟然當眾宣布絕不立後,要從宗室中選一個後輩傳承國祚。


    若說蕭夙心裏再沒點兒想法,傻子都不信。


    可是,他那點兒想法剛剛冒出一個苗頭,至尊便直接將他排除在了候選人之外。這讓他如何不氣、如何不恨?


    當然了,他是不敢恨至尊的,這股怨氣便被加諸在了幾位王世子身上。


    ——同為大晉宗室,同是至尊子侄,你們又比我高貴多少?憑什麽有了你們,至尊就不肯給我一個機會?


    這股怨氣日益深重,偏又在齊國公府裏,被蕭虞硬生生壓了一頭,更是令他受了刺激,覺得誰都不把他當回事,誰都在看他的笑話。


    而曹碩今日略過了他,一下子便觸到了他的敏感神經。但朝堂之上,不容他放肆,他便隻能按耐下來,靜待時機,準備落井下石。


    曹碩的辯解蒼白而無力。


    畢竟世人都講究“夫妻一體”,認為夫妻本是這世間關係最為密切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隻因張貴與曹碩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有些事情,哪怕曹碩沒有做,去往也難脫幹係;有些話,哪怕曹碩並沒有說過,張貴說了,也是一樣。


    所以,蕭澄才會在看了張貴寫的書信之後,一下子便將對曹碩的好感度降到了負值。


    在朝為官,最重要的不是你有多少才幹,而是你是否簡在帝心。


    如今,曹碩明顯是帝心已失,在場眾人蠢蠢欲動,隨時都能群起而攻之。


    禦史台再次出頭,由左都禦史李湛牽頭,彈劾曹碩私自截留貢品。


    幾個禦史你一言,我一語,擺事實,講道理。比起一開始那種帶有濃重主觀色彩的所謂證據,他們如今說出口的話就像是被刑部官員潤色過的一般,可信度不可同日而語。


    “曹大人書房裏掛著的那副《煙雨圖》,乃是前朝大家何鴻章所繪,乃是三年前浙江巡撫的萬壽節賀禮之一。臣並不記得至尊曾將此圖賞賜下來,卻不知緣何落入了曹大人手中?”


    這個曹碩記得,這副畫是去年她壽辰時,禮部某官員送給她的壽禮。


    “曹大人臥房之中掛了一張辟邪所用的古琴,九霄環佩式,乃是本朝大家渺渺真人所製,乃是七年前穆王府所獻,卻不知緣何會在曹大人府中?”


    曹碩閉目暗歎一聲:這琴也是別人送的,說是誠心求了渺渺真人數年,才求得了這一張琴。


    “曹大人所用那對玉獅子鎮紙……”


    “曹大人……”


    隨著禦史一句又一句的質問,曹碩早已是臉色灰敗,頹然跪倒在地,再不做一句辯解。


    大勢已去,多說何益?


    隻是,究竟是何人這般神通廣大,竟將她的家事弄得一清二楚?


    還是說,她家裏竟已鬆散到這種地步了?


    無數猜測自曹碩腦中一一劃過,她覺得每一種都有可能,但每一種可能卻又都差了那麽一點兒。


    直到她無意間的一個轉眸,正瞥見了燕王世子唇角冰冷的笑意,才恍然大悟。


    ——是至尊!


    今日之事,一切幕後的主導,不是別人,正是當朝至尊!


    一念既通,白念皆達。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自己最大的錯誤是什麽。


    ——她不該因至尊平日裏表現出來的仁和而失了敬畏之心,更不該妄圖攜眾意威逼君主!


    想想當年的景帝吧,他自己無力政務,就寧願做出召藩王入京清君側這種無異於引狼入室的事,也不願被臣下操控。


    蕭氏皇族,一脈相承。作為景帝的嫡係後人,至尊的性子又豈會真的好?


    是她錯了,她真的錯了。


    可是,此時明白,顯然已經太晚了!


    禦史台的彈劾告一段落之後,還未等六科給事中出手,她往日裏的政敵、競爭對手甚至是同盟,都開始網羅罪名攻訐於她。


    前兩者自不必說,本就是對手,此時不趁她病要她命,更待何時?


    而望日她的同盟們,這會兒為了撇清關係,隻有踩得更狠的。


    而蕭夙也等到了落井下石的機會:“至尊,這曹碩當真是罪大惡極。臣請至尊命刑部收押此獠,嚴加審訊,務必揪出其同黨,除惡務盡!”


    整個朝堂再次寂靜了下來,雖隻是一瞬,便有各懷心思的人出言附和蕭夙,但那一瞬間的寂靜卻是實實在在地出現了。


    蕭虞簡直想撬開蕭夙的腦子好好看看,裏麵裝的究竟是稻草還是豆腐腦?


    連她這個入朝未久的藩王世子都明白,此時的朝堂需要的不是動蕩,而是穩定。


    蕭夙自入仕起便在帝都任職,先在宗人府,後又入戶部。滿打滿算也有好幾年了,怎麽還不如她看得明白?


    還是說,他不是看不明白,而是故意如此?


    蕭虞眸光微沉,明明滅滅,讓人猜不出她的思緒。


    好在這個時候,一直未曾出言的刑部尚書榮桂適時出列,表示曹碩之惡,罪證確鑿,根本不必再由刑部審理,直接處決便是。


    榮桂腿傷還未好,今日也是強撐著來了。


    往日裏曾與曹碩同盟的官員們立時便出言附和,紛紛表示:刑部尚書說的對!


    但先前附和蕭夙的人哪裏肯罷休?


    他們打的主意便是趁此機會,多搬倒幾個對手,好讓自己或者是親近之人有機會更進一步,哪裏容得別人破壞?


    雙方各執一詞,將朝堂當成了菜市場,吵得不可開交。


    蕭虞四人是頭一次經曆這種陣仗,不由得麵麵相覷,各自都感慨不已。


    “行了。”眼見他們越來越不像樣子,玉階之上的蕭澄終於是不耐煩了,淡淡地開口。


    禮部尚書楊宴立時喝道:“肅靜!”


    楊宴掌禮法,素有威儀,群臣立時噤聲。


    楊宴肅然道:“朝堂之上,不得喧嘩!”


    群臣連忙齊聲請罪:“臣等無狀,還請至尊贖罪。”


    至尊淡淡道:“將曹碩擼去一切職務,壓入大理寺收監。調兵部武選司郎中徐熾入大理寺,為正卿,主理曹碩一案。”


    而後,不等再有人說什麽,便道:“退朝。”


    立時有殿前力士入殿,一左一右架起曹碩,半托半拽地壓了出去。


    蕭虞與眾人一同恭送了至尊,起身之後,眸光數轉,視線便轉到了太傅徐澈身上。


    這位新鮮出爐的大理寺卿徐熾不是旁人,正是徐澈的同胞兄長、現衛國公世子。


    從兵部調出一個四品郎中,空降入大理寺這個刑法部門做了老大。這怎麽看都專業不對口。


    但是,朝中上下卻是沒有一個人覺得徐熾任這個職位不合適的。


    即便頗有微詞的,也多是覺得從四品一下子就升到三品,升得過快。且大理寺原本的兩個少卿也都頗有建樹,這樣直接空降難免令他們寒心。


    反正無論他們怎麽說,就是沒有人拿“專業不對口”這一條來說事的。


    這倒不是說大晉的朝堂有多麽的開明,而是因著這衛國公府家學淵源。


    唔,在刑罰方麵家學淵源。


    而這一切的起因,還要從那位迎娶了文帝次子,也就是信王的第三代衛國公徐珂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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