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的首都,跟老陸頭十多年前離開時有很大的不同。一路下來,爺孫倆看得眼花繚亂。


    陸漁扒在車窗邊,抿著嘴兒,直愣愣地瞧著外麵,老陸頭跟商年說話的時候看了幾次,她都是維持這個姿勢。好奇之下,就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然後禁不住撫了撫額頭。


    自從國家放開管製,做小生意的人越來越多,隻要有一門手藝,就能支個小攤。這個點兒正是早飯時間,攤子上熱氣騰騰的包子餛飩各式早點冒著白白的霧氣,離那麽遠都像能聞到味兒……


    “陸爺爺,到了。”


    商年說著,下了車,繞到後麵給陸漁打開車門,把她牽下來。老陸頭喉頭動了一下,咽下嘴裏分泌出來的唾液,趕緊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跟著商年往住院部走。


    商老爺子住在幹部病房,這棟樓樓道裏安靜異常,除了病人發出的怪異聲音,再聽不到其他。


    陸漁被商年牽著,眼睛不住往各個病房流連,直到被牽進一間寬敞的病房,才把視線收回來。


    “老哥哥!”老陸頭進門,一見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商老爺子,哽咽一聲,眼裏的淚就掉下來了,握著商年爺爺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商年父母站在病床前,見老陸頭老淚縱橫哭得不行,又悄悄紅了眼眶,含著淚側過了臉。


    商年束手而立,沉沉看著幾乎沒一點活人氣兒的爺爺,喉嚨像是被攥住了一樣,幹啞道:“爺爺,陸爺爺來看您了!”


    話落,床頭的監測設備驟然發出警報。


    “滴滴滴——嘀嘀!”


    就在幾人怔忪中,陸漁猛地撲了過來,一雙顏色迥異的爪子夾雜著雷霆之勢,狠狠拍上商老爺子本就沒什麽起伏的胸口。那胸腔頓時傳來空曠的聲音,像是老人身體本就是一個空殼,甚至還有些回音傳到各人耳朵裏。


    然後,在眾人還沒回過神兒的瞬間,她又一巴掌拍到了商老爺子的額頭,手下不停,一直拍到腳踝。


    到這裏,她頓了一下,眼裏有些糾結,回頭看了一眼爺爺眼裏的淚,她睫毛顫顫,最終還是雙手同時拍上了商老爺子的腳底板。


    這兩巴掌拍下去,守在商老爺子身體邊的兩道霧影頓了頓,隨後消失,而那道瑩白色的魂體也被拍進商老爺子的身體裏。


    手掌拿開的瞬間,陸漁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就在她倒下去的瞬間,商年一把把人抄進懷裏,迅速平放在了旁邊的陪護病床上。確定人沒死,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然後視線下移,落在她的手上,見沒有燎泡出現,心安了不少。


    警報響起,樓道裏立時傳來一陣雜亂的奔跑聲,下一秒,商老爺子的病房就擠進來一堆醫護人員,各就各位之後,忽然都愣了一下。監測儀器不僅沒有什麽異常,數據還慢悠悠地變好起來。


    眾人:“……”


    大概,機器有問題吧?


    主治醫生給商老爺子把著脈,視線掃著監視屏幕。再低頭,就發現老爺子額頭上赫然出現了清晰殷紅的巴掌印兒,看那大小,應當是八九歲孩子打的。


    確定沒什麽大礙,他欲言又止了一番才提醒,“老將軍身體情況穩定了,隻是仍舊虛弱,別……別讓孩子再靠近了。”


    瞧這巴掌印兒,從額頭到腳底板,密密麻麻,都連成一個“人”字線了,打人的那個手也絕對得痛麻!


    “醫生,您來看一下這個孩子。”商年不著痕跡地擦掉陸漁爪子上黑得像是油垢一樣的黏膩玩意兒,轉身喊醫生。


    醫生邊走過來,邊問:“多大了?”


    商年:“九……”


    “周歲十四,農曆十月份生的。”老陸頭終於從自家孫女毆打一個垂死老人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趕緊到了陸漁的床前,心砰砰跳著,不著痕跡擋著她的手。


    可別又平白出現燎泡!


    那醫生能到這邊當商老爺子的主治醫生,也是有兩把刷子的,把完脈,實在沒忍住,擰眉刷刷寫下一張方子,連帶著遞過去十塊錢,聲音陰沉得能擠出水,“去抓藥!”


    那小醫生看著主治醫生,差點就薅自己的頭發了,師母說了,要是師父這個月再不能留下工資的四分之三,就跟師父離婚的……


    “還不去?”主治醫生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這會兒被陸漁的年齡和身體情況驚到,脾氣就上來了,“又沒叫你給錢!”


    說著,還瞥了眾人一眼。


    商母被主治醫生無差別的掃視給羞臊的臉紅,推了他的錢,喊老爺子的警衛員過去交錢抓藥。


    “這孩子要是再不好好調理,能活到今年冬天我跟你們姓!”那主治醫生消了氣,甩下這麽句話,人冷哼著就要走。


    老陸頭拽著主治醫生,“醫生,那這藥吃完了……”


    “吃完了你不會再找我啊!”主治醫生抬著下巴,看都不看他,“有我在,這孩子不說多健康,但絕對不會早死!”


    話不可謂不難聽,可老陸頭卻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連連道謝。


    等人一走,老陸頭給商年使了個眼色,趁著遮擋,檢查了一下陸漁的手,發現除了手掌殘留的黑印兒,再沒其他,才鬆了口氣。


    商父商母看看擋著陸漁的兩人,又看了一下老爺子額頭上紅得要滴血的額頭,心裏不得不說是惱火非常的,可又沒辦法跟一個同樣垂死的孩子計較,人就這麽憋了一肚子氣。


    商母瞪了商父一眼,“你在這兒守著,我去問護士拿點消腫祛瘀的藥。”這都是啥人啊,上來二話不說就打人。


    “媽,別著急去。”商年攔住商母,“再等等。”


    他不確定爺爺腦門上的紅手印有沒有什麽奇異的作用,萬一讓陸漁白費了心血……


    “等什麽等?”商母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你爺爺能等嗎?”


    娘家和婆家統共就剩這一個老人了,再要是走了,她和老商就成孤兒了!


    “媽,你看我爺爺的臉色。”商年握住她的肩膀,將她帶近了一些,“再看看他的呼吸力度。”


    商母順著兒子的話看過去,驀地瞪大了眼睛,醫生說老爺子就這兩天好活了。可現在看看,嘴巴上竟然又有了血色,呼吸的時候胸口起伏肉眼可見……


    “你爺爺他……他這是回光返照?”商母嘴唇顫抖,腿都軟了,“小年,你快去,快去喊醫生!”


    商年沉默片刻,側臉看向商父,“……爸,你來看。”


    這些天,老爺子幾度病危,商父再清楚不過生與死之間的差別。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拍拍妻子,“爹是睡著了。”


    老爺子眉目舒展,往日痛苦的樣子不見,祥和得讓人心安。


    “陸叔叔,程墨剛才太著急,您請見諒。”商父看了商母一眼,商母趕緊上去道了歉,“陸叔叔,家裏就這一個老人了,我跟老商看得重,要是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請您見諒。”


    “理解理解!”老陸頭剛還琢磨著怎麽解釋陸漁毆打病重老人呢,這會兒有了台階下,笑嗬嗬地就下來了。


    商父沉吟了一會兒,瞥了一眼長身而立的兒子,忽然一鞠躬,“陸叔叔,多謝您和阿漁了。”


    按照主治醫生的判定,陸漁的手勁兒不該這麽大,可現在老爺子額頭上的手印越來越紅,麵色也越來越輕鬆,容不得他不多想。


    商母程墨一頭霧水,隻好心頭茫然地在一邊陪著笑。


    知道商父不是因為他們來探望老哥哥而道謝,老陸頭打著哈哈,裝傻充愣,壓根不認這些。商父也不多說什麽,又道了謝,跟商年說了一句,就拉著商母出了病房門。


    “你們在打什麽啞謎?”到了住院部樓下,商母程墨直接對上商父,“本來是人孫女打了咱家老爺子,你還道謝?”


    商父臉色不變,待妻子上了車,眼神陡然變了,“你不覺得陸叔叔的孫女像是在把什麽東西拍進老爺子的身體裏?”


    話音落地,商母汗毛頓時倒豎,聲音抖了一下,頭皮發麻,“你……你別嚇我……”


    她人不由自主地去回想剛才的那一幕,想清楚,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好像真是在拍打什麽……


    “你別封建迷信!”程墨掙紮道,“我們現在提倡弘揚科學精神,反對迷信……”


    “且看著吧。”商父不欲多說,車子行駛到一個飯店,停下,“你按照清淡的口味多點幾個菜,帶出來。”


    商母進了飯店,商父點了支煙默默抽著。


    而病房裏,商年和老陸頭麵麵相覷,好一會兒,老陸頭搓搓臉,“咋辦?”


    這會兒雖然不是特殊時期,也沒那麽嚴格,可說出去神神叨叨的,怎麽都像是宣傳封建迷信。阿漁還小,不該被關進去教育。


    商年沉默了一瞬,吐出五個字,“死不承認吧。”


    教陸漁說假話,似乎也不那麽現實。


    老陸頭正要說什麽,突然被一道響亮的打鼾聲給驚住,瞠目結舌之下看向聲源處,他默了半晌,眼裏有些一言難盡。生死離別,突然就變成了現在喜慶的畫麵,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商年默默看了爺爺一眼,放下給陸漁擦手的毛巾,去給老爺子調整了一下枕頭。鼾聲消失片刻,在他轉身的刹那,更加響亮起來。


    陸漁被擾得無法安眠,睜開眼,身子忽然就蜷縮到了一塊,難受道,“爺爺,阿漁餓。”


    ————


    “阿漁餓了?”商母和商父各拎了倆食盒回來,剛到病房門口就聽見這麽句話,商父趕緊推門進來,拉開小桌子,迅速把飯菜擺放好,遞給她一雙筷子,笑得溫和道,“趕緊吃吧。”


    陸漁眼睛看著桌上的食物,肚子發出不亞於商老爺子打鼾的聲音,呆愣了一下,在老陸頭的催促下,再顧不得難為情,給老陸頭撥了一些飯菜之後,風卷殘雲般地開吃自己那一份。


    商母看得瞠目結舌,而商父直接上前按住她的手,“阿漁,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人本就虛弱,要是再撐到胃出血,他們一家就罪過了。


    陸漁被阻止,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映出他的樣子,看出他的關心,她認真解釋,“不會撐到。”


    這裏空氣不好,視線所及之處,見不到像山間那樣各色通透的氣。除了食物,她再沒有辦法補充身體裏跑出去的東西了。


    商父被她瑩潤透徹的眼睛看得心軟,差一點兒就放手讓她吃了,不過差一點兒就是差一點兒,他摸摸她的腦袋,“留著肚子,下午還有好吃的呢。”


    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比現在的都好吃。”


    哄閨女是這樣哄的吧?


    陸漁仔細盯著他的眼睛,見他不是說假話,這才收回視線,把筷子放整齊,抬眼點點頭,“嗯。”


    好……好乖!


    商父心下一跳,眼尾悄悄上揚,順手又摸了一下她腦袋,回頭朝著商年道,“下午你帶阿漁出去轉轉,豆汁、爆肚、麻豆腐、豆沙涼糕什麽的,都給她嚐嚐。別吃多,省得不消化。”


    閨女是這樣寵的吧?


    “我……我也要吃。”


    以為是商年在說話,商父:“吃什麽吃,都多大的人了!”


    “不,不孝子!”商老爺子睜眼就被兒子這句話給懟得差點喘不上氣,罵了一句,人就猛烈咳嗽起來。


    “爹?!”商父回過味兒,鬆開放在陸漁腦袋上的手,瞪著床上眼神清明的老爺子,“您醒了?”


    老爺子根本不理會這些廢話,也沒力氣跟他計較,氣虛道,“快給我弄點吃的,什麽都行!”


    他現在很餓,餓得五髒六腑都發虛的那種,再不找東西壓壓,他估計等會兒就要靈魂出竅,升天了。


    老陸頭見老哥哥醒來,人愣了一瞬,正要衝上去,聽到他喊餓,趕緊把盤子裏的菜收攏了一下,弄到三個盤子裏,一股腦端了過去。


    商年順勢把小桌板撐好,接過老陸頭手裏的東西擺放。


    誰都沒看見陸漁是什麽時候下床的,也不知道她怎麽擠到床跟前的,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揚起手,又一巴掌狠狠拍到了商老爺子的腦門。


    不待商老爺子反應,她變掌為拳,照著老爺子的胸口就是一拳,商老爺子嘴巴一張,“嗝”一聲,被她砸得彈跳起來。


    陸漁砸完,盯著他的嘴,見一口黑氣吐出,想了想,從老爺子病床小桌板上拿走兩盤唯二帶肉的菜,爬上剛才自己躺的床,撿起筷子又吃了起來。


    商老爺子瞪著陸漁小小的背影,整個人都受到了衝擊。國家成立這麽多年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囂張的人,不僅打他,還從他嘴裏搶食!


    商父看著親爹腦門上重疊的巴掌印兒,咳了一聲,提醒老爺子,“爹,陸叔叔來看你了。”


    “誰看我都不行!”老爺子氣極,指著陸漁的手指頭都是顫抖的,“這……這誰家的孩子?叫她爹媽爺奶過來!”


    看他不抽死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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