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見“楊土司”?


    何刺史與王司馬直覺地反對:“不妥!”


    頓了一頓,王司馬自覺地閉嘴等何刺史先說。何刺史道:“彼有虎狼之心, 如何可以輕易就見呢?再者, 男女大妨, 這個……”他們自己都覺得一個土財主上門,一來就見是掉份兒, 梁玉一個女子,更不能這麽不穩重了。


    梁玉道:“不見一見, 怎麽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有什麽樣的想法?如今是要穩住他的。不怕一萬, 就怕萬一。”


    袁樵皺眉道:“第一次不要見,給他吃個閉門羹。”


    梁玉笑道:“我也是這麽想的。禮單我已收了。”


    袁樵道:“那倒還罷了。”


    何、王二人沒有指責梁玉貪財,收禮物是一個很常見的操作,潛台詞是在兩可之間。“楊土司”如果有心眼兒,肯定會接著再來,下一次, 或者第三次, 就可以見一見麵了。這樣不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


    何刺史咳嗽兩聲,有氣無力地歎道:“一條土狼,竟值得我們如此費心,可恨!”


    王司馬與袁樵也是這個想法,梁玉還沒有養出他們這樣的優越感,隻是對“楊土司”可能造成的破壞表示擔憂。她忍不住提醒道:“此事一定要保密呀, 否則他原本沒有反心, 被逼反了可就不好了。”


    王司馬又有了一點神采飛揚的樣子, 一揚眉:“他敢!”


    “楊土司”的事情令何、王二人麵上無光,內心自然惱怒無比。袁樵慢悠悠地又提醒了一句:“二位恐怕還要留意一件事情。”


    何刺史問道:“何事?”


    袁樵鎮定地說:“楣州轄下四縣,楣縣僅此一處,其餘地方呢?”他有點憂愁地說,“五千戶恐怕不是一個假土司所能招誘的,必有他因,譬如政令不通。”


    他點到即止,何、王二人臉上發燒,袁樵說得很對,朝廷的控製力減弱了,底下才會作夭。如果他們的控製力強,至少可以盡早發現不是?他們並未曾上報,是有瀆職的嫌疑的。更可怕的是,普遍的、對地方的控製力的減弱,受影響的必然不止楣縣一地。這不是一個縣令能夠扛下來的罪過。眼皮子底下出了一個“土司”,刺史是幹什麽吃的?


    這是一件大事,稍有責任感的人都不會不去管。哪怕何、王二人都一副半死不活、與世無爭的模樣,確認了之後也要死魚打挺再動一動。


    袁樵又從容給二人出了另一個主意:“二位不妨將四縣情狀盤點一番——要隱秘,再上表朝廷。”


    何、王二人拱手道:“非袁郎提醒,幾誤大事。”二人也知道,這事兒袁樵有功,他們有過,但是如果不跟著走,就是“過”而是“罪”了。


    袁樵避開了身子,再回一禮:“如此,事不宜遲。”


    二人慨然道:“這是自然!”


    袁樵鄭重地提醒:“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


    “不錯。”


    兩人答應完袁樵,又對梁玉道:“娘子也請務必小心。”


    袁樵道:“下官以捉拿盜賊為名已暫整頓了一下衙役,恐怕還不大夠,本地民風彪悍要防萬一。”


    何刺史道:“州府亦有人馬,司馬。”


    王司馬慷慨地道:“在。”


    “此事交由你來辦。流人犯法,是地方官的責任。”


    王司馬道:“是。”


    梁玉心道,【他娘的,你們在我這裏吃完酒,回去就喊打喊殺的,這口鍋又得我來背了。】倒也沒有反對。


    何刺史道:“如此,娘子稍與假土司接觸——我看還是隔著簾子的好——我等具表朝廷,請為之備。唔,我記得還有兩個縣令的?”


    王司馬道:“不錯,四縣裏隻缺一個縣令。”


    “下令縣令們都整肅風紀,”何刺史沉吟了一下,“袁郎,你也一樣,將流人清點起來。越是新近發配來的越妙,擇其青壯操練。再行文與駐軍,請他們協同。就用清查流人的名目!”這個借口非常好使,袁樵已經跟流人裏的違法者對上了,整肅流人的氣氛蔓延到整個楣州也是正常的。


    【刺史倒還有些本領。】


    當下議定,何刺史等人辦官麵上的事,梁玉專一摸一下這個“楊土司”的底。袁樵故作不經意地道:“家母與祖母都很惦記三娘,得空時不妨來坐坐,或遣人送一消息來。楣州寂寞,有個能說話的人也是好的。”


    此時,何刺史與王司馬依舊是不知道他們兩個已經定了親,都說:“如此甚好!”


    梁玉對袁樵微微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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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一個陰天。


    “楊土司”一大早便起身,對著一麵大銅鏡穿戴一新。這是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相貌還算端正,肚子卻早早地起來了。他身上的衣飾也很有趣,糅雜了兩種不同的風格,佩刀,帽子上還插了兩叢鮮豔的羽毛,左耳穿孔掛了一個嬰兒拳頭大的耳飾。衣服卻是與梁玉慣常見的男子衣服一般無二,腳上也穿著京城常見式樣的男靴。


    侍女舉一麵銅鏡,“楊土司”對著鏡子正了正帽子,問道:“那邊怎麽說?”


    一個穿衣風格協調的人答道:“那邊出來一個姓王的管家,說,娘子說了,男女有別、語言不通,好意領了。並沒有答應見麵。那……咱們還去嗎?”


    “去!當然去!幾曾能與京中搭上線呢?多去幾次也是值得的。”


    今天就是送上門去吃閉門羹的,就是讓京裏來人擺譜的。


    “楊土司”在楣縣裏也有一所宅子,但是他日常卻是住在原本楊家在山中的堡壘裏。楊氏在楣州經營數代,除了楣州城的宅子之外,在山中還有寨子。不過當年平亂的時候,為了防止死灰複燃,這山寨是被官軍破壞了的。“楊土司”的父親時想到這裏,利用舊有的地基,將山寨部分修複。“楊土司”平常不大愛到城裏來住,哪怕這裏熱鬧、舒服,但是他這個土司是假的,見到官兒還是矮一頭,他就不樂意。


    他是昨天特意下山來到宅子裏,準備今天見麵的。美娘被營救後送走的事情他已知曉,卻也不很在意了。隻要搭上京城的貴人,原來的楊家也就可有無可,甚至是可以消失的。


    “楊土司”正裝出行,將“嚴打”過後的愉快氣氛破壞了不少。人人觀望,都知道他是畢喜的後台,想看新來的袁縣令要如何處置他。被眾人圍觀“楊土司”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也有膽氣去梁宅門前丟臉了。


    到了梁宅,沒有意外地吃了一個閉門羹。


    “楊土司”與王吉利打了一個照麵,聽王吉利客氣地重複了昨天的話,他也不惱,依舊很有禮貌地道:“叨擾了,在下過幾日再來。借問這位郎君一句,不知娘子有什麽喜好?在下是這裏土人,地麵還算熟悉。”


    王吉利笑道:“我們三娘一應用度都從京裏帶來,並不缺少什麽。雪後路滑,您腳下留意。”


    “楊土司”心道,京裏出來的奴婢都不一樣,待我發達了,一定也弄幾個這樣的來使喚。


    門後牆角出頭露腦的人看了都吃一驚:楊土司的脾氣什麽時候這麽好了?到底是京裏來的貴人!連楊土司都怕她!氣派!


    “楊土司”回到自己的宅子之後,沉思片刻,吩咐道:“把下一份禮送過去!”


    梁玉就又收到了比上一份還要豐厚的禮物,問呂娘子:“你說,他這是想幹什麽呢?總不能也是為了穩住我吧?我看他的樣子,心機是有的,也肯定有打算。”


    呂娘子道:“這樣做通常不外兩個目的:其一,要反而示以恭順,其二,有所求。”


    “單子上的東西有些我不認得,與美娘一起看看吧。”


    這第二張單子還真是很重的禮了,美娘指著其中一樣說:“這個,織條羽毛裙子,不死幾個人拿不下來。”殺鳥取毛織裙子這是有的,但是以這個織工,要取的鳥種類頗多,許多需要進入深山。一旦進入深山,傷亡就是常有的代價了。


    梁玉道:“他倒有心了。讓王吉利去見他一次吧。”


    王吉利受命,去楊宅求見“楊土司”致謝。他一個普通的管家,尚不曾參與密謀,所言的也隻是道謝而已。王吉利是從京裏出來,京城人自有一股傲氣,愈發顯得不卑不亢,讓“楊土司”很欣慰他。


    “楊土司”又贈與王吉利金銀厚禮,央他辦事:“還請郎君為我美言幾句,我實是有事相求,求娘子賜見一麵。”


    王吉利為難地道:“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娘子是來流放的,並不敢多管閑事。”


    【她管的閑事還少嗎?!畢喜、張阿虎誰打的?】“楊土司”腹誹,如果不是看中梁玉這個愛出風頭的個性,他還不這麽巴結這位“貴人”呢。


    “楊土司”再三央求,且說:“在下也會講些官話,且已尋得官話講得極好的人代為通譯,隻求一見。”


    王吉利道:“要是這樣,我回去與三娘講。”


    “楊土司”喜道:“有勞、有勞,都托付給郎君了。”


    王吉利連說不敢。


    回來將自己的收獲與“楊土司”的話都告訴了梁玉,梁玉笑道:“你辛苦了,給你就留下吧。那就見一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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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鋪墊做好,“楊土司”終於得以見到“京裏來的貴人”了。他知道梁玉是個什麽身份,這是皇帝的小姨子,太子的姨母,說話肯定比別人更管用一些。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愛出風頭愛攬事的女人,以“楊土司”的經驗來看,女人一旦爭強好勝就愛證明自己,比如收錢幫人辦個事什麽的。相反,何刺史、王司馬之流,收了錢之後他們會掂量,這事兒值不值得辦,有時候掂量完了,甚至連禮物都不會收,壓根不搭理你這茬兒。


    【女人還是蠢一點才可愛。】“楊土司”哼了幾句小調,被手下提醒之後,又恢複了人模狗樣的端莊嚴肅。


    “楊土司”被王吉利引進廳堂,王吉利小聲說:“郎君小心些,男女有別。”


    “楊土司”道:“放心,必然不令你為難。”我不直眼看她就是。


    豈料他根本沒有看人的機會,梁玉麵前一架屏風一擺,他隻能看到屏風後麵一個人影。【真是見了鬼了,你不是縱馬行凶的一把好手嗎?這會兒又害起羞來了嗎?】“楊土司”心裏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王吉利在屏風前道:“三娘,楊郎君來了。”


    梁玉在屏風後麵看這個“楊土司”也差點沒翻出一個大白眼來,心道,【你穿得不倫不類就能冒充土司了嗎?真的土人長的什麽樣子以為我沒見過?你這一張大餅臉,一看就跟人家不是一個種的。】


    兩人還都客客氣氣的,梁玉道:“郎君遠道而來,辛苦。”


    “楊土司”心道,【這個聲音是真的好聽啊!到底是京裏出來的。】也作激動狀:“終於得見娘子了。”


    王吉利道:“郎君有什麽,不妨直說嘛。”


    “楊土司”從座上起身,在屏風前跪倒:“在下有一事請娘子相幫,身家性命,係於娘子手上了。”


    梁玉道:“這是什麽話說的?王吉利。”


    王吉利將“楊土司”扶起:“郎君,有話好好說,別驚著娘子了。”


    “楊土司”重新坐好,抽抽鼻子作傷感模樣道:“仕達此事,非娘子不可。”


    梁玉手頭一份“楊土司”的拜帖,上麵寫的名字就是楊仕達。問道:“何事?”


    楊仕達道:“娘子有所不知,仕達祖居於此,楣州流人凶惡,又連年災異,土人生計無依又聚於仕達周遭。仕達欲以這一萬戶獻於朝廷。”


    梁玉真的驚訝了:“什麽?一萬戶?這麽多?”


    其實沒有,真有的也就五千來戶,多出來的都是楊仕達虛報的。楊仕達虛報而不心虛,續道:“您看,這怎麽也值一個土司吧?”


    【媽的!你是真的活夠了啊!人才啊你!】梁玉終於明白楊仕達是什麽意思了,他要拿這一萬戶給自己換個官兒當,還土司,世襲的。


    楊仕達的算盤打得叮咣響,他認為,凡有勇力的人,腦子一般不大夠使的。梁玉是個潑婦,打人夠使的,腦子就不大好使。有了這個認知,他就使勁勸梁玉:“娘子,這一萬戶,早已不給朝廷繳納賦稅了,若朝廷信任仕達,仕達必使這些人一如往昔。娘子為朝廷得這一萬戶,也是大功一件,娘子有這件功勞,也可早日返京嘛。”


    【我要是真給你說話了,聖人能把我按在這裏一輩子不讓我回去你信不信?你偷他的錢,再拿他的錢嫖他,你當聖人傻?!】


    梁玉對呂娘子使了一個眼色。楊仕達便聽到一個年紀略長些的女聲說:“楊郎君,娘子問,楣州土人已編戶,哪裏來的一萬戶?是當年官員辦事不利欺君罔上,還是閣下撒謊?楣州楊氏已授官予爵,哪裏再來的新土司?”


    梁玉配合地發出一聲驚疑:“啊?假的呀?”聽口氣,下一句很可能就是“給我打”了。


    【原來她還來了軍師來。】楊仕達急忙搶答道:“真的,都是真的!我楊氏子弟眾多,他們那家受一封賞,我家並不曾。方才仕達有言,這些是近來逃入山中的戶口。”


    呂娘子道:“郎君所言屬實?”


    “絕無虛言!”


    呂娘子又問了幾個關於楣州土著的問題,連畢喜的事情都問了,還涉及到了楊美娘。楊仕達都一口否認了:“仕達一向守法奉法,與賊人並無牽。美娘是我侄女,怎麽能娶作兒媳呢?”


    梁玉忽然說:“多少戶來著?你叫什麽?噯,不對,我怎麽聽說授官要查父祖三代的?你知道嗎?哎,你會寫字嗎?”


    【開始裝傻了。】呂娘子不客氣地真的翻了一個白眼。


    楊仕達道:“仕達皆已備下。”從懷中取出猶帶體溫的一份文書,交由王吉利呈上了。


    呂娘子道:“郎君請歸,容娘子三思。”


    楊仕達有些躊躇,發現自己竟漏算了還有一個“軍師”,隻得怏怏而歸。


    他前腳走,梁玉後腳扯著呂娘子從屏風後麵站了起來:“他是認真的嗎?”


    呂娘子也頗無語:“看來是的。不用擔心他立時造反了,可是這一萬戶……”


    “我不管,反正東西我拿到了,跟他們說一聲,我也給京裏寫一封信。楊仕達,他聽天由命吧!上一個拿自己的道理按著聖人的頭叫聖人認賬的人,是廢後。”梁玉終於把白眼也翻了出來。


    呂娘子道:“我這就去縣衙。”


    梁玉道:“王吉利,你可以去楊仕達那兒再收一回錢了。告訴他,我寫信去京裏,將他的事連他的文書一塊兒送上去了。沒事別來煩我了。”


    王吉利得令,又往楊宅跑了一趟。楊仕達聽了大喜:“仕達必不忘娘子大恩!”王吉利心道,【我看你這個樣子,不大像得了三娘青眼的。三娘對喜歡的人那是什麽樣的呀?她給人家送錢,三位宋郎君,那是什麽待遇?次一等的,呂娘子乃至於黃娘子,那是什麽待遇?她對抄書打雜的都比對你好,嘖!】


    這些話王吉利是不會對楊仕達講的,真的聽話地收了一回錢,王吉利回家給梁玉準備年夜飯了。


    楊仕達送走了王吉利,臉上的笑從假意的諂媚變成了發自內心的歡喜:“小的們,我就要做土司啦!哈哈哈哈!開祠堂!”


    這祠堂也是他私設的,他是平民,不夠格給祖宗建廟的。但是他得謝謝他爺爺、謝謝他爹,謝謝二位的遠見。


    定計的是他爺爺那一輩兒。他們家原是挺大一土財主,本來不姓楊,因為本地楊土司勢力大,就冒充姓楊。真·楊土司自家人口也多,沒來得及查出這個冒牌貨來。到他爹當家的,真·楊家出亂子了,土司沒了。


    原本以為就這樣了,不想朝廷的官員總是出岔子,還需要好好撫慰的山民日子就過不大好,幹脆回山裏去了。楊仕達他爹一看,計上心來:【雖說冒充姓楊,望族楊氏也不認我這門親戚,冒認這個楊氏可比冒充土司家難多了。家世不行,削尖了頭與人爭個科舉,也是考不過的。武略也差一點。那就還裝土司吧!聚一幫土人,尊稱土司,手下人多了,假的也是真的了。朝廷一招安,混個正經有冊封的世襲的土司,兒孫富貴便都有了。】


    沒想到朝廷派來的官員接連不爭氣,還真叫他家做成了一股勢力。這事兒差點就成了!


    ~~~~~~~~~~~~~~~~~~~~~~


    差點就成,就代表著沒有成。


    京城,兩儀殿。


    “混賬!朝廷威嚴豈是兒戲?!”


    桓琚大發雷霆。


    先是,押送官回到京城之後,堪堪趕上年前放假,幾乎是以五體投地的姿勢摔進了大堂。朝廷命官居然在官道上遇到了劫殺!茲事體大!


    太子也不得不交出梁玉寫給他的那封“家書”,供大家一起研究。得知他們二人平安抵達,所有人提起的心放了下來,緊接著便是震怒!政事堂是羞怒交加,他們選好的地方竟出現了這種情況,如何向聖人、向太子交待?


    楣州,他們千挑萬選的地方。對桓琚說,此地風俗淳樸,一心向化,土著歸附,是聖人的賢德,把梁玉放過去,有助於化解戾氣。對太子講,這個地方氣候宜人,安全宜居,你三姨到那裏不會受苦的。


    現在呢?簡直揪著他們的麵皮往地上踩。


    事情不大,但是氣人。桓琚憤怒於權威的被挑戰,桓嶷震怒於梁玉居然身處險境。政事堂兩種怒氣兼而有之,還要加一份在至尊父子麵前說大話打臉了。


    蕭司空當機立斷:“聖人,若袁樵已遇凶匪,恐怕楣州的情況不止於此。楣州累年流放犯人為數不少,調兵圍剿為上。”


    裴喻難得站出來:“臣身為禦史大夫,竟不能督察天下,是臣失職,臣請前往巡查。”


    桓琚看看裴喻,胡子頭發都白了,送出去兩千裏,是送死呢?還是送死呢?桓琚還不想裴喻死,敲敲禦案:“還用不到你去!讓崔穎去!驛路一定要通暢!讓周明都給他挑好護衛之士。”


    蕭司空道:“那圍剿之事?”


    桓琚想起來近來輪番的將領,在心裏轉了一圈道:“兩千兵馬應該夠了,派一偏將足矣。就郭宜吧。”他負責定個大概的方向,餘下的兵馬糧草等等,自有人去籌劃。


    安排妥帖之後,桓琚想起來一件事,將擺在案上的兩份信件拿起來看了又看:“袁樵?他怎麽去的楣州?還做個縣令?胡鬧!是誰在打擊他嗎?”


    皇帝不猜疑,大家都想拖著,拖到這一茬成了舊賬再提,皇帝頂多心裏不痛快兩天,罵兩句,又或者心情好了的時候幹脆就不追究了。現在時候不對,可他問了,大家就不能不答。桓嶷小心翼翼地道:“他……他家太夫人欣賞三姨俠氣,就……”


    等桓琚弄清楚袁樵這個小王八蛋成了他聯襟,登時氣得胡須也吹了起來:“他置朝廷律法於何地?!!!我要法辦了他!他愛楣州,就別回來了!”


    才罵了一個開頭,何刺史、王司馬的文書也到了,說的也是這個事,還附加了請罪。桓琚將這兩份折子往旁一扔:“早幹什麽去了!”將這兩個人罵了一回。


    喘勻了氣想起來再罵袁樵,袁樵下一份加急的文書又來了!來不及接著罵了,上一封就是急務,這一封不能拿來慪氣。桓琚命取了來一看,“楊土司”居然鬧大了!催著崔穎上路:“護衛加一倍!不,帶兩百甲士上路!郭宜且不要讓他動身!”


    如果第二封屬實,兩千兵馬恐怕不夠用。“楊土司”手裏有五千戶!照戰時的法則來,如果五丁抽三,怕不讓他抽出萬把人來!對,“楊土司”還沒有扯旗造反,但是,要把這五千戶都給摳出來,不派兵過去壓著,未必能順利辦成。不摳出來也是不行的,別人有樣學樣,那還了得?


    蕭司空等人也是氣極,這些人腦子裏還是“夷夏”。如果真是夷人,他們第一想的是如果可以不打而招安,讓首領繼續做土司,以夷製夷,徐徐圖之也是可的。打一仗如果合適,那就打。但是,如果是不是夷人而自己跑去嘯聚山林,能打就一定要先打,招安絕不是第一選擇。


    楣州已經“歸化”了,民眾都編入了戶籍,居然再帶著夷人走回頭路?!擱兩國邊境上這就是叛國了!


    蕭司空與桓琚是一樣的心情——此物該殺!


    蕭司空躬身道:“聖人,若袁樵所報屬實,需要大臣坐鎮,臣舉紀申!”得想辦法把紀申給調到中樞來,有一個平亂的功勞打底,大家麵子上都說得過去。


    黃讚忙說:“臣附議!”


    裴喻也道:“臣附議。”


    桓琚道:“還不至於此嘛。楣州路遠,紀申也有些年紀了,不要再奔波了。”先在邊州呆著,緩個差不多了再召回京。或者留給兒子召他進京,讓他受桓嶷的恩典,也可以好好為桓嶷辦事。


    說完一句,桓琚又想起來袁樵了:“讓崔穎告訴袁樵,給我好好把楣州治理好,治理不好他就不用回來了!”


    程為一悄悄地癟一癟嘴:【聖人,從不用回來,到治理不好就不用回來,您下一句是不是要馬上召回來了呢?】


    桓琚下一句是:“不要聲張,現在就去準備,去辦!”快過年了,八方來朝的時候鬧事,皇帝不要臉啊?


    眾臣一齊應聲,飛快地動了起來。蕭司空第一件事就去查楣州的情況,先把楣州曆年官員的情況捋了一回,轉頭便回來兩儀殿求見。此時,桓嶷正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救桓琚把他三姨給放回來:“三姨是初犯,又受了這樣的驚嚇,吃的教訓也夠了。如今楣州這般嚴峻,阿爹,把三姨赦回來吧。”


    桓琚正猶豫,他是放人去受教訓的,真要死了,也不能說不可惜。


    蕭司空一臉的凝重,大步進來:“聖人、殿下,眼下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臣方才去查了楣州曆年官員任職,如今楣州四縣,縣令缺其一。楣州刺史十年間換了七任,楣縣更糟,還有不曾到任的官員。”


    這下連桓嶷也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了,這代表著楣州的政策就沒有一個延續性。正常一任官員是三年,連任六年,官員總是換,民心也不安穩。這樣的情況下,楣州還在運行!怎麽運行的?可以認為楣州順服,也可以認為是當地的勢力在維持它的運行。但這不是“王化”。


    桓嶷心裏焦急也不敢吱聲了,此時黃讚又來了:“楣州又有急報!”


    “又有?”桓嶷驚呼。


    算來是第三波了,第一波,不是走的緊急公文的路子,所以被第二波的緊急文書趕上,這是正常的。如果第三波隻比第二波晚了半天,就代表它的內容更駭人!


    桓琚道:“呈上來!!!”


    黃讚低聲對蕭司空道:“他們聯名,那個土司是假冒的,求見了那位娘子,以重禮賄賂,求那位娘子為他討情,想獻上萬戶,求個世襲的土司。”


    蕭司空罵道:“他做夢!”


    梁玉的信寫得簡潔:憋信這貨!他還說畢喜不是他的人呢,我在畢喜宅子裏把美娘搜出來了!他嘴裏全是哄鬼的話!他那長相一看就不是土人。美娘我藏起來了,要證人也是有的。隨信附上他自己寫的情況介紹,你們看著辦吧。你們要是信了,別說我認識你們。


    何刺史、王司馬、袁樵三人則聯名上書,表示楣州積弊已久,隻靠他們恐怕不行,最好能調一下附近的駐軍以作威懾之用,他們才好“清查戶口”。他們已經借口整頓流人在做準備了,但是真不一定扛得下來,楊仕達兩代經營了三、四十年,地麵上比他們玩得溜。這跟平地上不一樣,平地上把頭子逮過來,底下的人就老實。這個一散就散到山裏去了,那不要成山匪了?一萬戶哎,雞飛狗跳得多大的亂子?


    楊仕達現在沒謀反,但是要防著他狗急跳牆,一旦跑進深山盤踞,這就真要成土司了。


    桓琚道:“成安縣公,宗室英者,命其領兵兩萬前往。崔穎呢?”


    裴喻一腳邁進門檻,不及行禮,答道:“已經帶人上路了。”


    桓琚道:“也罷,讓他去吧,都曆練曆練。”說完,很是惱火,借機敲打了一番,“承平日久,我們都鬆懈了!楣州一地如此,各地方呢?年輕的時候聽說過‘政令不下縣’,我還不信,現在終於是信了。”


    皇帝在上麵絮叨,中書舍人筆走龍蛇,一封封的敕書草擬了出去,桓琚就手看完交給蕭司空、黃讚等人簽了字,自己也簽字,飛速地發了下去。


    桓琚簽完了字,又接著絮叨:“糜爛,糜爛了呀!”


    蕭司空等請罪,桓嶷則勸道:“阿爹,如楊仕達這般蠢人也是罕見的。”還真敢跟朝廷談條件,他以為他是誰?


    桓琚一心想給兒子一個太平天下,卻屢遭打臉,如今火氣極盛:“這個東西該死了!夷他九族!楣州楊氏呢?幹什麽吃的?讓他們將功折罪!成安公呢?讓他快點上路!”


    成安縣公人眼下不在京城裏住,須得先發文給他,征他入京領命。他點起自己的隨從,到兵部等處領相應的文書符印——他平時手上沒有太多兵馬,得現調。拿著相關文書符印到楣州附近,與就近調集州府的兵馬匯合,湊個兩萬,然後整軍出發。在糧草輜重都順利的情況下,從下令到出發得個兩三天的時間,再著急也得走完這幾步。


    桓琚發完一通脾氣,火氣消了,冷靜回來了,自己先笑:“老了老了,失態了,失態了,本不是什麽大事。讓成安縣公著緊去辦吧。”


    ~~~~~~~~~~~~~~~~~


    成安縣公接到文書之後大喜:“功勞來了!取我的鎧甲來!”


    宗室想立功也不大容易,太平年月很難有正經的功勞可立。爵位往下傳幾代,到了兒孫就泯滅了,一旦有了機會就得可著勁兒地攢功勞。成安縣公往鏡子裏一照,好威風一個將軍!他笑了。


    左右照了兩下,卻有一個侍女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太夫人聽到消息,說要絕食!”


    老婆鬧是可以罵,老娘絕食隻有哄著。成安縣公跑到太夫人杜氏所居的佛堂裏,隻見母親跪在白衣大士麵前流淚。成公縣令的膝蓋也軟了,吧唧跪了下來:“阿娘,這是為了什麽呀?兒為國立功,封妻蔭子,這是好事呀,並不危險的!”


    杜氏喚著他的小名:“元哥。”


    小名元哥的成安縣公桓晃跪在母親麵前:“哎,阿娘,您這是怎麽了?”初時的心慌之後他想起來了,他的母親可不是一個看著兒子出征就會流淚的人呀。


    杜氏原本對著菩薩拜,就著跪拜的姿勢挪動膝蓋,她正麵衝兒子了!她還跪著!桓晃嚇得伏在地上:“阿娘,阿娘,您這是做什麽呀?折煞兒子了。”


    杜氏道:“我自嫁與你父親,四十年來勤勉克己,可有越禮之處?”


    “沒、沒有的!”


    “可曾提過什麽要求?”


    “沒、沒有的。”


    “我現在有一個心願,你能為我完成嗎?”


    桓晃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阿娘,您有話還請起來吩咐兒。”


    杜氏搖搖頭:“就這麽說吧,我今天要你給我辦一件事,你要答應我。”


    “阿娘但請吩咐。”


    杜氏道:“你是我養的兒子,心裏想什麽我知道。你必要我先講是什麽事,若是你不想辦,就要搪塞我了,是也不是?!”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


    桓晃哪裏受得住母親這樣的質問?連跪也跪不住了,五體投地趴在了地上。


    杜氏厲聲道:“你應是不應?”


    桓晃被母親說中心事,隻得硬著頭皮道:“兒答應了。母親,究竟是何事要您如此動怒呢?”


    杜氏雕塑般沒有表情的臉上流下兩行淚來:“你舅舅死得冤啊!”


    桓晃大驚:“阿娘,舅舅那是……”他娘是名門杜氏的女兒,但是父母早亡,於是被杜皇後的祖父收留,與杜皇後的父親、叔伯們一起長大,雖不是親生,情份卻比親生的還要好。杜氏長大,養亡已亡,是養兄為她發嫁,嫁的是宗室,夫妻還算恩愛。杜氏兩府遭難,杜氏連日哭泣,絕食三日,終於在兒孫的勸說下勉強進食。


    杜氏道:“他們做錯了事,我不恨朝廷,隻恨袁樵這個小賊!”


    桓晃才爬起來扶著杜氏的膝蓋勸慰,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無力,幾乎要昏死過去——他知道母親要他做什麽了,他是去為楣州平亂保駕護航的。杜氏的要求必然是……


    “平亂是你職責所在,可我的兒子不能救殺害死我兄弟的仇人!你答應我!”


    親娘跪在自己的麵前,還鬧絕食,桓覺什麽建功立業的心都拋到了一邊,什麽蔭妻封子的念頭都忘到了腦後。他腦袋上仿佛被人敲了一記,嗡嗡的作響。杜氏的聲音還是不肯放過他:“你心裏明白的,還要假裝無事發生嗎?”


    “兒、兒……”


    “說,你絕不會救害死你舅舅的仇人。”


    “兒、兒……兒絕不會救害死舅舅的仇人。”


    “我要你的承諾,袁樵一定會死在楣州,是不是?”


    桓晃搖搖欲墜,哽咽道:“是。”


    “是”字出口,杜氏由跪改坐,將桓晃摟在懷裏:“辛苦我兒,今日才知道我沒有白白生養一個兒子。我不要你辜負朝廷,隻要報仇就好了,別人是無辜的。”


    桓晃想拿剛才杜氏的話砸回去,【阿娘心裏明白的,我一旦要坑害袁樵,必要貽誤軍機,逼反楊某再假裝救援不及,豈能不傷及無辜?阿娘以為說一句“別人是無辜的”,那些人就不會死?死了也不算是被我們害死的嗎?事到如今,阿娘還要裝無事發生嗎?】翕動了一下嘴唇,桓晃最終什麽也沒有說,隻有號啕大哭。他總不能逼死親娘啊!


    【阿娘不曾白白生養一個兒子,聖人卻空寄了一番熱心在一個因私害公的國賊身上了了!桓晃今日,是為賊。】


    淚水流到了口中,苦鹹。


    母子倆抱頭痛哭之後,桓覺從母親懷裏爬了出來,舉袖試淚:“阿娘,兒須赴京,今日便是辭行了。”


    杜氏盤膝坐在蒲團上,轉著數珠:“你去吧,我會為你祈福的。從今日起,我每日一餐,一粥一菜,等你回來。”


    桓晃大驚:“阿娘!”


    杜氏道:“去吧去吧,我等你回來。你什麽時候帶著仇人遭到該有下場的好消息凱旋,我什麽時候為你設酒慶功。”


    桓晃摸摸胸口,熱的,還跳:【我居然還活著,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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