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誓要是有用的話,世上就沒有窮人了。


    梁玉發完誓一抬頭,眼前依舊是一地雞毛。


    兄嫂侄兒們腹內擂鼓之聲此起彼伏,眼睛盯著肉碗挪不開。梁玉也覺得腸胃一陣蠕動——大家都太餓了,常年吃不大飽的人,遇到比過年還豐盛的宴席,且是兩三人一席,案上堆得滿滿的,能忍到現在,大家都太不容易了。


    可他們還是不大敢動。


    梁家飯桌上的規矩有二。其一,男女分兩條長桌,男人一桌飯菜量大,女人一桌盤碗都比男人的淺。其二,梁滿倉不動筷子,誰也不許先偷嘴。


    梁滿倉之前說話不多,現在也還陰著臉,目光很有威力地掃視著一屋子的兒孫,掃得眾人直縮脖子。梁滿倉狠狠盯著五兒媳婦:“你們是餓死鬼投胎呐?!”


    能養活這一大家人,梁滿倉除摳門之外,自有其過人之處。不說話,固然是因為不大懂官話,也是因為他也在暗中觀察形勢。啞巴吃餃子,他心裏有數。


    五兒媳婦方才的行為,在梁滿倉看來是大大丟臉的。餓,是可以的,但是沒規沒矩先動嘴,既難看,更是挑戰了梁滿倉的權威。


    梁玉她五嫂抱緊了兒子,低聲道:“大人能忍,孩子忍不住。他餓啊。”


    “晚吃這一口就會死?!”梁滿倉訓完兒媳婦,再把梁玉她五哥罵了一頓,“還有你!你眼裏就隻有那盤肉了吧?沒用的東西!我打折你的狗腿!再有下回,一塊兒打死,省得丟人!”


    梁大郎給妹妹使了個眼色,梁玉看到了。以前是沒人能在梁滿倉說話時插嘴的,這種情況在梁玉“見過世麵”之後有了改變。


    梁玉也正有話要說:“阿爹,以後不會有這樣的事了。眼下咱們進京的事兒,您得先給個主意,免得咱們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擺。”


    閨女說的在理,梁滿倉咳嗽一聲:“都給我老實呆著,少說話,就當自己是啞巴。快吃吧,吃完了……”他掃視了一下兒女孫輩,點名了,“大郎、二郎、玉兒,來跟我說話。”


    大兒子沒得說,二兒子是幾個兒子裏比較能幹的,小女兒算是“見過世麵”的,梁滿倉連老婆都沒算在內,就點了他們仨。


    說完,他抬手挾了塊肉塞進嘴裏,含著說一句:“都不許喝酒!”


    一片碗盤與筷子碰撞的聲音。


    片刻後,張縣令的管家帶著兩隊仆役來上菜。七、八個人托著漆盤進來,都愣在當地——這群土包子,咋把涼碟都吃完了?那邊那小子別舔盤子了,正菜這才來呢!


    聞到了誘人的香氣,梁家人不由自主抬頭,與管家的目光碰了個正著。管家反應很快:“恕罪、恕罪,小東西們的腿太慢了!快!上菜!”


    菜上得飛快,梁家都是做力氣活的人,吃得也是飛快。須臾間,一大半摸著肚皮,咂著嘴,恨不得能再吃一些。管家無奈地道:“房舍、衣裳都準備好了,還請去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管家說的是本地方言,梁滿倉思忖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客氣地問道:“敢問郎君們有什麽安排?”


    管家陪笑道:“請您諸位歇息。有操心的事情,都交給我們就得啦,您隻管等著進京享福吧。衙門簡陋,您多擔待。”


    梁滿倉心說,你哄鬼,他們一定背著我商議怎麽處置我一家老小呢!口裏卻也說:“哎,我們鄉下人沒見過天,讓人看笑話了。橫豎我們也沒什麽主意,都聽郎君們的。”


    梁玉心說,你哄鬼,我看你就是有主意了!


    梁滿倉又問住哪兒,管家忙說:“這邊請。”就要引路。走到一半又一拍腦門兒:“錯了,是這邊。哎呀,人一忙就會亂。”


    原本,張縣令隻是騰出一個院子來了事,後來知道了原委才慌了,一個院子怎麽可能住得下太子外祖父這一大家子?臨時又騰出了倆來,將自己一家擠到一處邊角院落裏塞了。趕緊又將自家人當季新裁的衣服拿出來,再派人連夜去成衣鋪裏買新衣——早先是拿家常舊衣與管事家新裁的衣裳充數來著,他是真不知道要接待的人將是什麽樣的身份,隻顧著伺候好三位來使了。


    又臨時調撥了仆婦來伺候,弄得整個縣衙都很不安。


    梁滿倉堅持要讓所有兒女先到自己的院子裏等著,等他跟點名的幾個兒女商量完,定個調兒,再讓大家都休息。他放了話,梁家無一人反對,管家見狀也將心裏的輕視壓了一壓——這家人也還算長幼有序。


    既如此,管家也就體貼了些:“大冷的天,還有小郎君小娘子,怕不凍壞了?不如先請到廂房去喝口熱茶消消食,等您的示下?”


    梁滿倉很快適應了“人上人”的身份,拿捏著同意了。


    ——————————————


    進了正屋,炭盤燒得正旺,梁大郎不用吩咐,就對裏麵兩個使女說:“兩位小娘子,容給我們爺兒幾個說話的地兒。”兩人對望一眼,出去了。


    梁滿倉往上首席上一坐:“關了門!”然後才問兒女,“都說說,今天的事,咋辦?”


    梁玉道:“阿爹,咱先別樂。我看不大好,先頭聽說聖上最疼的是賢妃跟她兒子。再有這裏的人,他們瞧不起咱們。”


    “呸!當你爹看不出來呐?先上京看看咋回事,想告狀再告!還沒上京哩,還在人手裏捏著,你炸什麽刺?”


    梁玉一噎。梁大郎見妹妹碰了釘子,更加沉默了,梁二郎小聲說:“要是能問問人就好了。”


    梁滿倉道:“問誰呢?這沒一個可靠的。”


    梁大郎終於小聲抗議:“這不能夠吧?誰還不得巴結太子?”巴結咱們家?


    梁玉卻又有主意了:“阿爹,給我錢,多一些。”


    兩個哥哥用充滿敬意的目光看著妹妹,真是厲害啊!敢跟咱爹要錢!除了收租稅的,就沒見過能從咱爹手裏摳出一丁點兒銅渣的人!


    梁滿倉問:“你要上天?”


    梁玉道:“咱在縣城,人生地不熟的,貴人們見識當然高,可都是外人,我師傅算半拉自己人,見識不一定頂好,總比外人可靠。我尋思著,咱們能問的,也就她了。想問人主意,不得出點本錢嗎?


    我那師傅,有兩個心願,第一收個給自己養老送終的徒弟,第二給自己準備好了喪禮。我本想幹第一樣的,現在看來得幹第二樣了。墳地她已經買了,還差一副壽材,一身老衣。這錢,得咱們出。您要能再找出第二個人來問事兒,就當我前頭的話沒說。”


    嗯,跟你老子我想的一樣!


    當官兒的一顆心戳滿了眼兒,沒見過皇帝認親還藏著掖著的,太不可靠了!梁家這“根基”,在城裏能問的也就這麽個人了。梁滿倉把個聰明伶俐的閨女送過去當學徒,一是這師傅是個女的、手藝好,二是聽說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使女、見過世麵。


    梁滿倉下了個決心:“成!明天一早你早早的去!”


    “錢呢?”


    他們是被匆忙趕過來的,當然不可能隨身帶什麽財物了。正在此時,管家在外麵說話了:“梁翁,我們郎君來了。”


    張縣令是跟陸誼等三人見完了麵又匆匆來給“太子外公”賣好來的,畢竟是自己治下出的“人才”。照顧好了起居是一條,送些盤費也是應有之義。他想梁家窮,越早給財帛人情越大,雪中送炭強過錦上添花。急忙忙來慰問梁滿倉兼送錢來了。


    梁滿倉衷心地感謝他!且滿口答應:“郎君高天厚地之德,必不會忘記的。”


    張縣令也識趣,送完錢就走,也不耽誤他父子兄妹說話。


    梁滿倉此時才笑了出來:“今天才信我的運氣是真的好。”


    其時錢帛並行,大宗交易也有用金子的,梁家以前還沒有用金子那麽奢侈。現在不同了,梁滿倉揀了兩小塊金子給梁玉:“這肯定夠了!請兩班僧道的錢都夠了!”


    梁玉揣了金子,又伸手:“行,這是一樁。再給我點金子。”


    “你要做甚?”


    梁玉想得可比他要深些:“我換點銅錢,不得打賞人使呐?使喚仆人,想叫人盡力,是得給點甜頭的,不然誰跟你幹呀?咱現在得要幫手。這些貴人,還不定會怎麽安排咱們呢。上頭的人巴結不上,可不得巴結點下麵的人?”


    梁滿倉大為肉痛,哼唧又給了一小塊金子:“行,你見過世麵。他娘的!”


    ————————


    拿完了錢,梁玉被領到了安排的臥房,依舊是許多叫不上名兒來的擺設,光油燈就點了七盞!一個使女在屏風後的浴桶邊兒上站著:“小娘子多擔待,隻有我一個來侍候您沐浴。”


    洗澡還有人伺候著!


    怪不習慣的。


    梁玉心裏掂量一回,將金子往桌上一放,別扭地洗涮完,飛快地換上了縣衙給準備的新衣,連貼身的小衣都是綢的,貼著皮膚有點涼。


    第二天天不亮,梁玉就起來了,摸黑穿衣梳頭,揣起金子便要去找吳裁縫。使女還在外間榻上值夜未醒呢,聽到動靜,差點從榻上滾落下來,揉著眼睛:“小娘子?怎麽起得這麽早?”


    不早啦!在師傅那裏,這會兒都燒開一鍋水了。


    梁玉道:“你睡著,我去去就回。”


    使女大驚:“您要去哪裏?小娘子如今身份不同了,還是不要四處走動的好。”


    這口氣……梁玉站住了。這口氣跟那幾位貴人的眼神,含著同一種東西。


    梁玉低頭想了一下:“那好吧,你幫我打點水來。”


    使女舒了一口氣:“是。”


    使女一走,梁玉腦筋就轉上了,這肯定不止對她一個人這麽困著,弄不好全家都給圈這屁大點的地方,等著裝車運走了。她姐、她外甥,大概過得真得不大好。她雖不識字,常識還是有的,比如才人這個品級,是真的不高。而她一家現在的處境,談不上被人敬重。


    可不能任人擺布了!


    金子再揣好一點,梁玉將綢裙小心地翻到腰上。房子唄,肯定是前麵辦事,後麵住人,格局都差不離。往東連翻四道牆,她的雙腳落到了大街上。行,進城幾個月,她鄉野裏練出來翻牆上樹的本領還沒丟。


    身後隱隱傳來一聲:“十九郎,有賊……”


    【傻貨!】梁玉輕快地想,【你們抓賊吧,老子幹正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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