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童子的話語讓鬼切依然紋絲不動,風微微掀起鬼切落在地上的袍角, 也卷起了花瓣, 和那紛飛的櫻吹雪滾在了一起。


    酒吞童子輕哼了一聲, 卻不再多說什麽, 身形在下一刻飄來的花瓣落在地上時, 便已經不見蹤影了。


    鬼切閉上眼,內心卻已經飛到了不知在何處的晴明大人身上,期待著晴明大人再一次呼喚他的名字。


    鬼切曾經有過很多名字,而晴明大人所給他的‘白槿’之名是他最為中意的。


    雖然有誰嘲笑過他的這個名字太過柔弱可笑,但鬼切卻是固執地認為這個名字是最合適他的,也是最美的那個。


    那個時候鬼切被封印在黃泉之境的深處, 周圍都是荒漠和幽魂, 比地獄還要令人恐懼。


    憤怒和仇恨讓鬼切失去了理智, 他的內心隻充滿著要殺光一切陰陽師的惡意, 用牙齒撕碎所有陰陽師的喉嚨。


    而他也的確在見到那個月白狩衣的陰陽師時這麽做了。


    哪怕這個陰陽師解開了他的封印, 這並不阻礙鬼切在解封的一瞬間就攻擊他。


    ——誰知道這個陰陽師是不是也想控製他?


    一把刀刺向這個陰陽師的喉嚨, 一把刀穿過他的肋骨,還有一把直襲心髒。


    鬼切確信自己的攻擊不會落空, 他曾經從血山血海中一路闖來, 該如何高效而快速地收割生命他早就得心應手。


    然而鬼切的攻擊落空了。


    第一把刀被守護的結界給阻擋住,第二把刀穿過的是那繡著翩翩欲飛鶴紋的袖擺, 第三把刀直接落空, 被彈飛到幾尺之外。


    鬼切認得他, 那和月光一樣的銀色頭發以及湖水沉靜的眼瞳, 是曾經和源賴光站在一起的安倍晴明。


    新仇舊恨一同湧上鬼切的心房,盡管鬼切的攻擊全部落空了,甚至在接下來的纏鬥中處於下風,但鬼切本身便是一把利刃,在狂怒的狀態下他硬生生地突破了那堪比山巒厚重的結界,來到了被層層保護著的安倍晴明麵前。


    盡管他的雙手已經不斷湧出鮮血垂落在身側,無法拿動任何武器,身體也早在封印中被折磨得無一塊好肉,但鬼切還是掙紮著來到了晴明的麵前,血紅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晴明。


    “我是絕對不會再被騙了!也絕對不會再成為陰陽師的走狗!”鬼切這麽嘶啞著聲音呐喊,凝聚起最後的妖力,讓自己的身體急速膨脹起來,不到數秒,他便可以帶著這個直到現在也纖塵不染的陰陽師一起同歸於盡了。


    而看到鬼切竟然打算自爆,安倍晴明那被霜雪所親吻過白得透明的麵容才微微露出了一個皺眉而吃驚的表情。


    晴明上前了一步,在已經被亂竄失控的妖力弄得五竅流血的鬼切胸口上迅速點了數下,然後握住了鬼切血淋淋的手腕,把如同血人一樣的鬼切抱入了自己的懷中,全然不顧那黑紅的血塊髒汙了自己月白色的狩衣和衣袖上潔白的鶴紋。


    鬼切的身體被暴漲的妖力弄出了條條血紋,血液滲出他的皮膚不斷地淌著。


    被晴明抱入懷中,安倍晴明當機立斷以己身的靈力回灌過去,讓那不受控製要漲破鬼切身軀的妖力變得服帖而乖巧。


    就是現在!


    鬼切已經被傷勢的疼痛和恨意衝斥著的腦袋弄得神誌不清了,他看到了安倍晴明近在咫尺毫無防備的脆弱脖頸,張開了嘴將自己的利牙對準那裏狠狠地咬了下去!!


    鬼切的力道很大,在牙齒咬下去的瞬間便幾乎要穿透晴明的肩膀,剜下一塊肉下來。


    鮮血幾乎是立刻便湧了出來,染濕了那幹淨不染纖塵的狩衣。


    陰陽師的血液擁有力量,鬼切貪婪地吸吮著晴明甜美而極有力量的血液,腦袋裏甚至隻有這麽一件事了。


    鬼切幾乎是報複性地竊笑著想:活該陰陽師!我要就這麽咬死你!


    但是出乎鬼切意料的是,他可以看到晴明的麵龐肉眼可見的蒼白起來,但晴明並未對他采取任何攻擊,反倒是加快了梳理鬼切暴走亂竄的妖力,直到那些妖力平複下來,不再讓鬼切的身軀流出血液。


    鬼切感受到了讓他幾欲發狂的痛楚的消退,他咬著晴明肩膀的牙齒鬆了一些,但隻是這一瞬間,便足以讓晴明有所動作了。


    當那被自己的血液所沾汙的手摸向他的頭頂時,鬼切的腦海中下意識地閃過了再次被欺騙的惱怒和憎惡,但是他的力量還未回來,就連咬住晴明的肩膀也隻是最後的反抗。


    鬼切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可以左右鬼神、駕馭妖魔的手落在了自己的發上。


    要糟糕了。


    鬼切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成為陰陽師的刀,再成為□□控的傀儡,但事實卻不容許他拒絕。


    ——什麽都沒有發生。


    安倍晴明隻是麵色蒼白地撫摸著鬼切的頭,那溫柔的力道讓鬼切不可思議地瞠大了眼瞳。


    或許是被鬼切飛濺的血液所沾染到了,鬼切的眼眸中倒映著這個陰陽師微微勾起的唇角,就像是花朵一樣明媚鮮豔。


    “你不該在這個地方。”


    安倍晴明的聲音輕且淡,他撫摸著鬼切頭發的力道仿佛帶著力量,讓鬼切昏昏欲睡。


    即便鬼切噬咬著他肩膀的地方應當傳來了劇痛,但晴明的麵容卻還是淡然而鎮定的。


    “我會給予你自由。”


    而在這句話之後,鬼切便隻記得自己昏了過去,他是如何被失血過多的安倍晴明從黃泉之境帶走,而晴明又是如何和主宰著黃泉之境的伊邪那美命交涉的,鬼切一概不知。


    等鬼切醒來後,他已經不在那個連天空都是血紅的黃泉之境了。


    他的眼睛可以看到柔和的陽光,鼻子可以嗅到淺淡的花香,耳畔可以隱約聽到了孩童少女嬉鬧的歡呼聲。


    鬼切感受到自己身下躺墊的是柔軟的床褥,恰到好處地讓他疲憊的身軀獲得了放鬆。


    鬼切發了好一會愣,才試圖掙紮著起身看看。


    他猜到了自己來到了哪裏,不過在他挪著沉重身體走到回廊上,看到脖子上圍著厚實白色繃帶的安倍晴明坐在圍繞著他噓寒問暖的想妖怪中,蒼白著臉朝他微笑時,鬼切卻又忽然不想問了。


    鬼切就這麽留在了晴明的庭院中。


    在療傷的這段日子裏,鬼切觀察著晴明,看著他對那些弱小的妖怪們和顏悅色,看著他為他人遊走奔波。


    鬼切默不作聲地在晴明的庭院裏修養著身體,偶爾搭把手把不懷好意窺視著晴明庭院的家夥給趕出去——雖然不需要他動手,也有的是妖怪願意為晴明排憂解難,他人根本別想突破一條戾橋來到庭院之中。


    鬼切怔然地發現,不管是什麽方麵,安倍晴明似乎還真的不需要他。


    晴明擁有著不少戰鬥力出眾的式神,而他本人亦是全才,再困難驚險的推脫也能全身而退。


    而另一方麵,庭院上下被式神和精怪們照顧得服服帖帖,鬼切就算想插手報恩,也得掂量自己是不是反倒添了麻煩。


    雖然晴明說過鬼切傷好了以後隻需要立誓不得隨意傷害人類便可自由離去,但鬼切在自覺自己無法幫上忙、對晴明毫無用處後,為了能夠繼續留下來,他扯開圍在自己手臂上的繃帶,然後將手指用力地塞了進去,將那快好得差不多的上開再一次撕裂。


    這樣子,他就能夠繼續留在這裏了。


    鬼切在疼痛中,露出了小小的幸福笑容。


    鬼切心知肚明,鬼切在庭院中又並非必須存在的,如他這曾經那在晴明前來搭救時不僅不感激、反而攻擊的所作所為,如果被更多的式神知道了,他在這裏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而最關鍵的晴明卻是一點想要將鬼切收為式神的念頭都沒有,偶爾前來看望他時,還在思索是不是黃泉之境的影響,所以才讓鬼切身上的傷勢全完沒有好轉。


    不過這樣的行為在晴明起了疑心後很快便瞞不住了,晴明單膝跪在軟榻邊,握住了鬼切妄圖自殘的手,那雙剔透如同湖水的眼睛凝結著冰霜,就像是冬日呼嘯而過的寒風,讓鬼切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在晴明冷聲的質問裏,鬼切難得結結巴巴地說出了自己這麽做的理由,說完了緊緊抿著唇,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晴明的判決。


    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妖刀付喪神,露出這樣的神態,眼睛裏滿是自己要被趕走的惶恐,讓晴明生氣憤怒之餘,帶上了些許無奈。


    “你想留下來直接說一聲就行了。”晴明歎了口氣,重新為鬼切包裹好了傷口,淡淡道。


    “我的庭院很大,多你一個也不會擠。”


    鬼切沒有出聲,隻是用力地、默默地垂下了頭。


    ——但是鬼切所想要的,並不僅僅隻是留在這個庭院裏。


    曾經的鬼切想要自由自在,不再受人擺布,不再成為別人手中的利刃,但現在鬼切改變主意了。


    鬼切想要成為晴明不可或缺的式神,成為他的左膀右臂,成為他的利刃和他的力量。


    但他不敢說。


    暫且不提鬼切曾經給晴明留下了到現在都未能完全消失的傷痕,光是晴明所信賴倚靠的式神裏,鬼切隻有戰鬥力出色這一個優點。


    但是鬼切是不會放棄的,他現在這個人形姿態足夠冷靜,也足夠有耐心,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將會以完美的姿態成為晴明大人心目中最重要的那個。


    鬼切有這個信心。


    他看著庭院裏飄落的櫻花,聽著從廳堂傳來的人類和式神們歡快的聲音,繼續挺直背脊等待著他的主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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