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留溪這頓午飯吃得不太痛快, 倒不是因為殯儀館的飯菜不好吃, 食堂是外包出去的, 花樣挺多, 比學校食堂要好了不少。


    徐黎靈坐在他對麵,難得沒戴口罩,不知道在發什麽呆,眉眼低垂的樣子像樽慈眉善目的菩薩。


    不礙眼,就是有點傷胃。


    “到底吃完了沒有?”她心不在焉地問,口氣三分不耐煩。


    白留溪喝了一口水:“沒有。”


    “好慢。”


    “你夠了。”他放下筷子, 每根眉毛都說著不高興三個字:“點這麽多韭菜誰吃的完啊?”


    韭菜炒雞蛋, 清炒韭菜,韭菜盒子, 韭菜餃子……起碼吃掉了半盆子的韭菜, 這股奇怪的味道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


    徐黎靈道:“韭菜補陽,想死可以別吃,我又沒強迫你。”


    “別糊弄我, 明明窗口有羊肉, 羊肉也補。”


    “韭菜便宜。”


    白留溪深吸一口氣,捏著鼻子光盤。


    “吃完午飯就回學校。”徐黎靈命令道:“有點高三學生的意識,以後想怎麽混是你自己的事,但我不想再接到你們班主任的電話。”


    說這話時,她的口氣極不好。


    “嗬, 嫌我丟了你臉, 我——”白留溪道:“……對, 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拿我怎麽樣?”他別過頭說的這句話,有點沒氣勢,可更怕滿嘴的韭菜味衝出來。


    徐黎靈道:“拿你怎麽樣?”她重複問了一次:“我該拿你怎麽樣?”


    白留溪不說話了,他覺得怪沒意思。


    吃完飯徐黎靈親自把白留溪送出門,她已經很久沒有在陽光下走過了,無論在館內還是家中,窗簾始終緊緊拉著。


    陽光那麽燙,讓人生起生理的不適感。


    她走在毫無遮擋的大道中間,垂著頭,讓頭發遮住自己。


    白留溪突然就內疚起來,他想,該帶把傘的。


    “坐公交車回去,二十分鍾一趟。”徐黎靈停在站牌前,指著那條路線道。


    偏僻的路段裏,車輛來往都稀少,馬路在太陽的炙烤下仿佛要化掉。上麵的空氣也扭曲了,瀝青味道濃鬱刺鼻。


    白留溪低下頭,她才到自己的肩膀。


    “這個星期你不回去嗎?”


    “回去。”徐黎靈點頭道。


    對方語氣有點可憐,像隻蔫巴巴的雞崽子,她對自己的想法生出一點罪惡感,求證似的朝他臉上看去,白留溪還是平常那副“哦,你要回來了”的表情。


    果然是想多了,徐黎靈把頭轉回去。


    “你回來真麻煩。”白留溪煩道:“又得搞衛生。……要吃什麽提早說,哎,別多想,我隻是覺得,待會回去順便買了能省點事,免得你又把我當奴隸使喚。”


    “不需要,我後天下午回去,直接去你學校。”


    “去我學校做什麽!”他聲音拔高。


    “家長會。”


    “你要去家長會——”他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肌肉慢慢放鬆下來,聳聳肩,不在意的樣子,臉色卻有點臭。


    徐黎靈道:“有問題嗎?”


    他好似慷慨大度地許可:“沒問題,你去吧。”


    熱風卷著瀝青味兒過來,兩人都沒再說話了,安靜等車。


    遠處的拐彎口冒出一個綠色的小點,試圖在炎熱的天氣裏增加一點涼意,卻沒能成功,反而像一根蔫了吧唧的韭菜。


    “我不想上這輛車。”


    他沒向公交車招手,公車飛快駛過無人路段。


    徐黎靈看了看他,聲音不大:“那就不上了吧。”


    居然沒問為什麽,也沒像從前那樣冷嘲熱諷,這引得白留溪詫異的看了她一眼,緊繃的表情卻緩了。


    他不確定對方是不是生氣,可是那雙向來空洞的眼裏又看不出什麽來。


    又過了沉默的二十分鍾,白留溪上了第二輛車,藍色的車子朝市中心開去,漸漸縮成一個點。


    徐黎靈在車站裏待了一會兒,直到車子徹底消失不見,她收回視線。


    熱度稍稍有些褪去,從殯儀館裏走過來一行人,三三兩兩不成行,聒噪的聲音老遠就能聽見。


    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肥胖的女人,離另一邊的兩人有點遠。


    劉芬芳心裏雖然害怕,還是硬著頭皮據理力爭:“再怎麽說我也是王家的兒媳,你要去告就隨你去告好了,法律規定的我也有份兒……爸,別做的太絕情!我拿了錢,還不是為你們老王家服務,你不是最疼小寶嗎,那可是你孫子……”


    王樹文的眼神木木的,盯著劉芬芳,一個字也沒說。


    其他人害怕,有時無聲比有聲更有力量。


    徐黎靈遠遠站在公交車的塑料棚底,不走遠也不靠近,認真地盯著那邊的動靜,沒有焦距點的眼神終於聚焦。


    “姓王的,你要是要跟我離婚也行,”見說不動王樹文,劉芬芳隻能轉移目標:“兒子的撫養權你是拿不到手了,我以後也絕對不會讓你見他一麵,你們老王家就等著絕種吧,一離婚我就立馬給小寶改姓。”


    似乎得了勁兒,她聲音越發有力了:“你以為我有多稀罕你們老王家那點錢呢,你在我們家白吃白喝白住這麽多年,我還沒給你算房費水費……本來隻打算用你的遺產抵點債,現在算算,說不定誰請誰呢!”


    王樹文站在樹蔭下,他的臉很奇怪,青筋暴露著,很明顯,像虯結的樹根,嘴一蠕動就跟著顫動起來,仿佛有蚯蚓在臉上盤桓。


    劉芬芳的心顫顫的,她雖然想要錢,她的命也金貴。


    “你把我推到櫃子上了……”王樹文緩緩張口,聲音蒼老又陰沉:“你殺了我,還想要我的錢?你覺得可能嗎?”


    “你這不好好站在這裏嗎?大不了,大不了我賠你點醫藥費!”劉芬芳道。


    胖女人身後的人幫腔:“你別再沒完沒了的,也不看看你兒子的工作都是仰仗我們家,這些年出心出力,一時氣得受不了才不小心推那麽一下,你又沒出什麽事,現在還倒打一耙,真是不要臉!”


    “我不要兒子,”王安合突然道:“那不是我兒子,是誰的野種誰去認,我要求做親子鑒定,要不是我兒子我一個子兒不給!”


    劉家人臉色驟變。


    徐黎靈眼睛一眨不眨,看的專注,入神。


    被戴綠帽子這種事,對男人來說隻有第一次和無數次。


    王安合強忍著恥辱開口說完第一句,再說第二句,第三句時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我早就覺得你生的那個雜種和我長得一點兒都不像了,當初你強硬要和我結婚,不惜用前途來威脅我,我就覺得奇怪……”王安合怪笑著:“現在我清楚了,其實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


    “你胡說些什麽!想抵賴嗎你?”劉家人底氣到底不足了。


    他本來還隻是三分的推測,看到劉家人的反應就成了十分,王安合冷笑一聲,步步逼近:“你們要是真的問心無愧,現在就不會是這副樣子了,我告訴你們,我不稀罕你們家的錢,我爸的錢你們也不要想動一分……”


    劉家人想開口反駁,一時之間竟開不了口。


    太陽明明還掛在天上,溫度雖比中午稍減,餘溫依然灼人。


    站在劉芬芳身後的中年女人打了個噴嚏,縮了縮手,小聲道:“怎麽感覺有點冷?”


    “她二姐,我也有點冷,是不是剛才在裏麵待太久,被空調吹著涼了?”另一個女人摟著光禿禿的胳膊道。


    “我也有點冷……阿嚏!”


    一群人看看天上的太陽,搓起了胳膊。


    “商量個時間離婚。至於其他的,我們法庭再見。”王安合拍板道。


    其他人並不願意同意,劉家一家中小公司,看似鮮花著錦,其實早已經烈火烹油,內部資金周轉不靈,就等著王樹文的遺產填補缺口。王樹文年輕的時候掙的錢雖然都填了兒子,可是老了,卻意外發了筆橫財——彩票,一等獎。


    現在要是離婚,那等於把劉家放在火架上烤,數十年的基業,沒準就會毀於一旦。


    “我不同意!”劉芬芳站出來,吼了嗓子。


    徐黎靈心道:你不同意也沒用。


    王安合冷笑:“你同不同意根本沒用。我和我爸還沒算你故意殺人這條罪呢!不離婚就等著回去坐牢吧!”


    “如果離婚你就不追究?”劉芬芳咬牙道。


    “行。”王安合道:“隻要離婚,其他都好說。”


    “安子。”王樹文忽然開口。


    “爸?”


    “我要一個交代。”他眼神陰沉沉的:“推了我的人,不能放過。”


    劉家的人頓時炸成一團。


    王樹文的目光穿過劉家亂糟糟的人群,對上樹蔭底下的徐黎靈。


    他咧開嘴,笑容詭異,幹涸皴裂的嘴唇無聲地一張一合。


    “不——要——妨——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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