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了,我知道你們要什麽,告訴章承忠,他要的證據我給;罪,我也認。”男子低沉沙啞的嗓音在昏暗潮濕的牢房裏顯得格外的詭異森然,這熟悉的聲響與此同時穿透混沌般傳入周惜琰的耳中,她乍然睜開眼,驚然發現瞎了兩年的自己竟然能看見了。


    她就飄在牢房的上空,看著顧雲絎半跪在一具屍身旁,垂著眼,眸底黯然無光、死寂悲決,這個護了她兩年的男子此刻握著屍身冰冷的手,屍身臉上蓋著他的囚服。


    她的視線往下,等看到那具屍身囚服腰間掛著的熟悉香囊時她愣住了,那是她母妃死之前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所以……這屍體是她?


    可她……怎麽死了?她不是隻是聽到外祖父一家出事暈了過去嗎?


    可還未等她想清楚,她就聽到不知何時站在外麵的獄頭滿眼驚喜,興奮道:“你、你真的肯認罪?”


    周惜琰聽得愣住了,她回過神就朝著顧雲絎衝過去,他是不是瘋了?他堅持了六年,這些年無論受了多殘暴的刑罰他都沒認,他說過沒做過的事為何要認?


    為何突然就認了?認了之後呢?那他這六年的堅持算什麽?


    可無論周惜琰怎麽衝都過不去,他們之間像是有什麽阻隔一般,接下來她聽到了那句“但是”……


    她聽到顧雲絎對身後的獄頭繼續道:“但是,我有條件。我認罪,我給他證據,可在此之前,我要他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件事,我要親眼看著這位‘公子’被火葬;第二件事,我要她……風光厚葬。”


    顧雲絎說完這句話,整個牢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不僅獄頭,周惜琰也怔住了,她怎麽也沒想到,對方堅持了六年沒認罪,可最後為了換她死後不被報複屍身受辱鞭笞竟是做到了這一步。


    她衝過去想阻止,卻根本碰不到顧雲絎。


    她隻能看著他見了章相爺的人,看著他認下了那莫須有的罪名,隻為了給她留一座墳,讓她能死得清淨。她看著他為了以防萬一燒了她的屍身,將她的後事安排的妥妥當當,之後也絕了自己的生路。


    周惜琰從最初的難以置信到想阻止再到最後麻木,她最後看著顧雲珩慘死獄中,她以為這已經是終結,可她就這麽繼續飄著,看了幾十年,她看著天道不公,看著害了她的仇人一世榮華,而她的恩人……卻再也沒了。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可她無能為力。


    直到最後落幕,她才知自己不過是一本書中的女配,不過是仇人榮華道路上的一個不起眼的絆腳石。


    她最後看著自己化作一縷青煙徹底消失在這世間,可等再睜開眼,她卻坐在了一處燒著地龍的暖閣裏,而對麵坐著一位俊美溫雅的男子,她認識這人,對方化成灰她都認得。


    溫榮熙,溫將軍的嫡次子,他曾經當了她這個七皇子八年的伴讀,朝夕相處信賴有加,而未來他是三公主的駙馬,大皇子的妹夫,她十六歲那年眼瞎看上的仇人。


    也是這個人,最後夥同章皇後、章相爺將她以及她母妃、外祖父一家推入了深淵。


    她在獄中的兩年曾經無數次回想這一幕,如果能夠重來,她一定會阻止這時候的自己說出自己致命的秘密,可沒想到,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這一日,約見溫榮熙坦白女扮男裝這個秘密的這一刻,她還來得及阻止的時候。


    “……殿下?你要對我說什麽?怎麽突然不說話了,可是今日來看新府邸太過興奮不成?”男子聲音低緩溫柔,仿佛帶著無盡的溫情脈脈,最後的調侃隨著故意壓低的音調讓兩人瞧起來關係格外的親近。


    也正是對方這種如影隨形的關心與溫柔讓上一世剛情竇初開的周惜琰會錯了意,以為自己在對方心裏也是特殊的,加上對方當了他八年的伴讀,幾乎是一起長大,對她照顧的無微不至,溫潤有禮進退有度,加上信任對方,一聽說對方很快就要說親,冒險說出了自己的秘密,希望與對方締結連理。


    可她從一開始就錯了,對方的關懷是淬了毒的,沾了會致命。


    若是上一世周惜琰剛出事聽到背叛她的竟是麵前這人時,她怕是會撲過去將對方碎屍萬段,可在獄中兩年,她的性子早就沉下來,甚至不知是不是跟那人相處多了,她也沾染上幾分對方的老謀深算。


    她明明恨極了想將麵前的人食肉寢皮,可腦海裏卻迅速將過往與之後的事想了一遍,找出對她有用的信息,當算清楚日子,猜到什麽,她握著杯盞的手指在微顫。


    周惜琰迅速攥緊了杯盞,滾燙的熱意讓她掌心疼痛一片,她反而更加清醒,抬眼時,已然恢複了澹然,朝著溫榮熙笑了笑:“自然是高興的,我今年十六了,怕是再過不了多久父皇就會指婚,也不知父皇會指給我哪家的姑娘。”她說到這,斂下眼,一副赧然的姿態,卻又帶著少年人的期許與朝氣。


    溫榮熙原本落入口中的茶水差點嗆到,他詫異地看過去:“嗯?”


    周惜琰抬起頭,眸底發光,無辜地瞧著男子:“說起來溫二哥過了這個月也要行弱冠之禮,倒是怕是溫府的門檻都要被媒人給踏平了。”周惜琰麵上帶著笑意眼底卻清晰地分辨著溫榮熙的變化。


    她上輩子怎麽就沒看出這人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不過對方怕隻覺得厭惡,覺得她是斷袖,一個惡心的對身邊的伴讀生出不軌之心的皇子。


    可對方當年聽完之後詫異之後不僅沒拒絕甚至麵露驚喜,向她表露了一番心意。


    她當時以為對方的喜是心意相通之喜;可對方的喜卻是終於能替心上人的皇兄除掉她這個皇位上的絆腳石了。


    直到後來出事,周惜琰才直到溫榮熙一直心有所屬,他歡喜的正是她那三皇姐周蔓綺,而她當年的存在因為受父皇寵愛,所以是三皇姐的胞兄大皇子的最大阻礙。


    溫榮熙將她的秘密轉頭就告知了心上人,之後四年,一邊哄著她;另一邊卻是夥同章家那些人,將她的母妃以及外祖父一家徹底一步步擊垮,甚至包括最後她被哄騙之下自己向父皇說出自己的身份,成了壓向沈家的第一塊驚天巨石。


    溫榮熙的確是挺詫異的,他當年受了父親的命令從七皇子八歲開始就進宮給他當伴讀,並一步步獲得對方的信任,對方對他越來越依賴,他也成了父親在七皇子身邊的眼線。


    隻是從半年前開始,他總覺得七皇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來越不對,這讓他想清楚可能是什麽之後很是不舒服,原本以為他專門找自己來是要說什麽,沒想到……竟然隻是這個?對方還提到了婚事,難道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會錯意了?對方隻是太過信賴他才會對他百般討好?


    溫榮熙斂下眼,將自己的情緒遮掩了:“殿下何時也會這般說笑了?今日殿下難得出宮,可要去走走?”


    “不必了,這不是府邸剛撥下來,還未歸置,左右閑來無事,我打算自己親自來。不過對於這方麵卻也不甚了解,溫二哥這不是剛到工部任職麽,我就想撥一個人過來給我參謀一番。溫二哥放心我都打聽好了,你這都水司下麵有個剛撥上來的主事,叫什麽來著……對,叫隗運的,剛來十來天肯定還沒撥下來任務,左右也是空閑著,就先借來用用,可有不便?”周惜琰說到這的時候一臉真誠,她知道溫榮熙不會拒絕。


    溫榮熙的確不會拒絕,可他麵上不顯,心底卻是猶疑了下,他爹是將軍,他大哥從了武,他則是被安排進宮先是當了皇子伴讀,半年前借著這層關係又話裏話外讓這七皇子給他主動討了一個工部的職務,可正是因為這職務是借了七皇子,還因著這個皇上跟七皇子發了火。


    所以七皇子要個人,他肯定不能不給。


    更何況,對方打探的的確清楚,這隗運的確是剛調上來的,可……父親早就囑咐過這人暫時先別安排事,他不確定這人到底是什麽身份。


    可七皇子要人,他不可能不給,如今還需要借著這七皇子成事。


    想來對方也隻是一時好奇,哪有皇子親自建府的,怕是兩三日就沒了興致。


    溫榮熙想了想,還是應下了:“既是殿下開口,明日就讓他來王府前報道。”


    周惜琰自然沒意見,之後又說了一番平日裏不痛不癢的話,溫榮熙卻頗有些坐立不安。他擔心父親那裏是不是對著隗運有何交代,所以打算先回府一趟詢問。


    周惜琰放了人,她站在窗欞前,站在二樓隻開了一條縫,瞧著溫榮熙出了茶樓就翻身上了馬行色匆匆離開了。


    周惜琰討要這隗運自然不是真的要親自來建府,這隗運是顧雲絎的命案關鍵證人之一,可之後顧雲絎被押送到京中之後,章相爺就將人給滅口了,包括別的一幹人證,導致顧雲絎的案子死無對證,甚至都沒法翻案,卻也沒法指正。


    她第一次遇到顧雲絎是在四年後,那時候對方在獄中受盡了刑罰都咬牙忍了沒認罪,不是他幹的,就是活活打死了他也不認。


    可最後卻為了她……


    周惜琰眼圈泛紅,她深吸一口氣,剛打算關了窗欞就立刻在溫榮熙回過神之前去工部將人先一步提過來,隻是剛要關上時,餘光瞥見一輛從另一邊緩緩駛來的囚車,周惜琰的身形像是釘住般,回過神,猛地將窗欞全部打開。


    大周冬日冷冽的寒風刮在臉上,她像是感覺不到,像是有某種預感般,死死盯著那漸行漸近的囚車,直到駛近,周惜琰望著對方那張陌生卻眼熟的麵容,與死前的那一眼看到的相比,對方此刻還未受刑還未被六年牢獄壓垮脊背,對方站得筆直,即使身處囚車依然高仰著頭神色倨傲,清俊的眉眼底都是冷漠的不羈,隻是像是察覺到什麽,他在行至周惜琰窗欞下時,抬眼看了過去。


    隻一眼,周惜琰腦海裏閃過對方最後悲決的神情,眼底有淚頃刻間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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