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晚攙扶祖母,一入正堂便瞧見了東側客位上穩坐的江珝。他麵無表情,冷得跟座雕像似的,使得一進門便有若落入冰窖,好不壓抑。


    除了剛剛返回的祁孝儒,其他人也剛剛趕來,乍一瞧見江珝都愣了。


    且不要說閨中婦人,便是同朝為官的祁孝廉也不過就是遠遠見過他而已,畢竟文武之別,且江珝常年不在京。


    都知道雲麾將軍驍勇善戰,南蠻北虜威風喪膽,所以印象裏他必然是個凶神惡煞的模樣,不然怎就落下了“煞神”的稱呼。然今兒一看,真的是開眼了。都說薛青旂是京中數一數二的美男,站在他麵前也不過如此。更重要的是,他天生帶著北方人的硬朗,英氣逼人,眉心自蘊三分睥睨,似天神降凡,讓人默然生畏。


    連杜氏也驚住了。沒想到江珝會如此氣宇非凡,說是在北虜鐵蹄下長大,卻氣質矜貴,那種骨子裏透出的傲縱,真怕外孫女壓不住啊。


    大夥紛紛入正堂,江珝起身,對杜氏微微頜首,旁人未看一眼,視線對向了杜氏身後的歸晚。聲音清泠泠地問了句:“我不是叫你等我嗎?”


    歸晚也對視他。天地良心,昨晚她問的時候他明明說的是不去,他何時說過要自己等他了。腦筋一轉,她忽而想到臨出門蔣嬤嬤的話,難不成那便是要自己等他的意思?這也太隱晦了吧。當著這麽多人麵她反駁不得,強笑道:“我以為你今兒要忙,回不來了。”


    江珝確實忙,所以他才天不亮便走了,隻為早些結束。


    他沒說什麽,淡定地看著她摻扶老太太入座,隨即麵向杜氏,揖禮道:“倉促回京,今日確實忙不開誤了時辰,請侯夫人見諒。”


    “雲麾將軍客氣了。”杜氏含笑應,請他入坐。


    江珝沒坐,適逢小丫鬟來上茶,他順勢端起茶盅,奉到了老太太麵前。


    “既然我已娶了歸晚,禮數自然不能差,孫婿給您奉茶,外祖母請。”


    江珝舉止恭敬,未有半分失禮之處,隻是這語氣極是平淡,淡得疏離的。


    以他對武陽侯府的態度,今日能主動來給長輩敬茶,已實屬不易。便是他不來,侯府背後再抱怨也不敢多說一句,眼下他們豈有不知足的。尤其是祁孝廉,見他給老太太敬茶後趕緊遣小丫鬟又端了兩杯,送到江珝麵前。可怎料人家連看都未看,冷清清地坐了下來。


    這是根本就沒想拜他們這些長輩的意思啊。


    祁孝廉好不窘,隻得讓小丫鬟把茶放在了身邊的小幾上,隻當是上了茶水,以掩尷尬。


    梁氏瞧著他那狼狽樣,心裏又怨又氣,怨夫君自找沒趣,丟了人;氣江珝這般傲慢,全然不把人放在眼裏,想來便不是個好相處的。不過怨歸怨,大抵心裏還有種吃不到葡萄的酸意吧。若這是自己的女婿,便是他不睬自己,瞧著心裏也舒坦。


    江珝不言語,目光依舊落在老太太旁邊的歸晚身上,看得歸晚心裏直發毛。兩人相處幾天,加一塊他也沒今兒這一會兒看自己看得多,她沒明白什麽意思,杜氏懂了,悄悄推了推孫女。


    歸晚這才反應過來,不大情願地走到他身邊。她一過來,江珝便起身,對著老夫人淡定道:“今日歸寧,既已拜過,便不擾府上,我們先回了。”


    這才到便要走啊?!眾人驚詫,何氏則下意識留客:“眼看到晌午了,用過午膳再走也不遲啊。”


    江珝麵色淡淡,平靜道:“公務繁忙,不便久留。”說罷,看向了身旁的歸晚。歸晚明白他這眼神的意思,不容拒絕。


    可他畢竟才到啊,就便忙也不該差這一時。她明白他此行是為給彼此留顏麵,那既然來都來了,也不必敷衍得如此刻意吧。況且她也不過留了半個時辰,還沒和外祖母親近夠呢。


    歸晚也仰頭盯著他,四目相對,帶了怨氣似的她道:“我不想走!”


    江珝眉心皺起,那種逼人的威嚴愈重,瞧得大夥心都跟著提了起來。歸晚也看出他是不高興了,可目光依舊不躲,眨著堅定的眼睛望著他。


    新婚後兩次對視,都是在昏暗中,這還是江珝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這雙眼睛。長睫下,那雙眼清澈得不可思議,眸光瀲灩,靈動若星……不隻是星,而是整個爛漫星河都藏在了她的眼中,久久凝視而不能自拔,讓人想要溺在這片靜謐的星空中……


    這麽會有這麽美的眼睛。江珝愣了一瞬,隨即眉頭蹙得更深了。


    “算了,公務緊要,隨姑爺回去吧。想回來以後總還有機會的。”杜氏不願見兩人僵持,緊張勸道。


    聞言,歸晚那雙眼登時如蒙了一層煙雨黯淡下來,她怏怏垂頭,方要應聲,卻聞頭頂上人驀地道了句:“用過午膳再走吧。”


    他同意了?


    歸晚興奮得猛然抬頭,激動地與他對視,眼中星光閃爍,瞧得他目光匆匆躲開了。


    飯桌上,一家人極是熱情,可江珝還是冷冰冰的。歸晚理解他的不滿和怨憤,因為右相和父親遷怒武陽侯府,可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任祁孝廉如何殷勤勸酒相敬,他一概置之不理,甚至連個眼神都不給。


    他不理,架不住二舅父逢迎,讚了一通江珝用兵如神胸有韜略的話,轉而問道:“聽聞外甥女婿要北伐了?”


    江珝聞言一頓,餘光瞥了眼身邊的妻子,見她握著筷子的手也不動了,輕聲對她道:“吃菜。”


    歸晚回神,忙夾起了碗裏的蝦仁送到嘴邊。


    這是不想搭理自己啊!祁孝廉抿了抿唇,他哪肯放棄,也不管一旁暗示他作罷的兄長,又諂笑問了句:“出軍批銀都得過兵部,我這問問好歹心裏也有個底啊。”


    祁孝廉還在等著他回答,江珝卻沉默良久,見歸晚把碗裏的蝦仁吃掉了,他放下酒杯,不疾不徐地撿起筷子又夾了一隻放在她碗裏,眼神淡然示意:吃吧。


    歸晚望著蝦仁愣住,受寵若驚地望著他,見他自若得瞧不出一絲破綻,她低頭,滿腹狐疑卻還是默默地把那蝦仁吃了。末了,還了他一個應景的笑。


    見她乖巧狀,江珝似有似無地勾了勾唇。


    這……這在秀恩愛嗎?夫妻倆旁若無人,祁孝廉再次被晾,氣得臉都綠了,探著身子便要爭辯,卻聞江珝開口了,語氣淡漠道:


    “祁大人,出了府衙,不談公事。”


    這話一出,徹底把祁孝廉的嘴堵上了,他訕訕坐了回去,臉色更難看了。


    接下來這飯吃得極壓抑,沒了祁孝廉調劑,除了老夫人偶爾還會問幾句話,飯桌上沒誰願意開口。


    江珝基本沒吃,動了幾下筷子也不過是給歸晚夾菜而已。


    他突然這麽好心,歸晚可有點不適應,不知道他心裏在盤算什麽,倒是一旁的杜氏,瞧在眼中暗暗寬慰了些。


    午膳用得差不多,何氏遣下人上紫蘇湯。到歸晚和江珝身邊時,也不知是被表姑爺氣勢嚇的,還是小丫鬟膽子太小,怔愣著一個不小心把湯灑在了歸晚外衫上。


    何氏見此厲言指責了幾句,趕緊讓下人帶著表小姐換件衣服去,並請江珝稍候片刻。


    出嫁後,歸晚的槿櫻院還留著,主仆幾人朝那去,然經過接連前後院的小花園時,祁孝廉追了上來。


    歸晚茫然看著他,祁孝廉喘息著,踟躕道,“舅父有話想與你說。”


    “舅父請講。”


    “歸晚,你幫幫舅父吧。”


    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歸晚警惕道:“舅父這話從何說起。”


    祁孝廉平複氣息,把事情道了來……


    本朝有律,征伐軍資及軍餉發放皆要上報兵部,由兵部尚書審閱後呈交中樞,樞密使批準後戶部撥款,最後戶部和兵部共同發送軍資。祁孝廉任職兵部侍郎,摸出了其中的漏洞,從中周轉時以各種名義克扣軍資軍餉,甚至收受賄賂。


    他心思活,膽子小,每筆克扣和貪墨皆不算多,故而沒被發現過。可日積月累,這便不算筆小數目。本來還能繼續,可兩浙這一敗,秦齡戰亡,他偶從右相那聽聞軍隊要麵臨改製,如此若是算起舊賬來,他豈不是會被查出。


    本來是想求右相,可右相無暇顧及不說,薛冕隻理軍政沒有兵權,若真的查起來沒人保得住他。所以,他隻能求江珝幫忙了。


    歸晚算明白為何他今兒如此殷勤了,原是有求於江珝,想想前因後果,她甚至覺得他企圖侯府與沂國公府聯姻都和這脫不了關係。


    “舅父,改製軍隊是朝廷的事,這涉及不到江珝的燕軍,他如何能幫您。”


    “能,能幫的。其實簡單得很,賬我已經捋算過了,隻剩些沒明目的,若是能夠掛在燕軍上,一切都平了。”


    “您這是要江珝和您一起做假?”歸晚反問。


    “這點賬,也不能算是做假,萬兩銀子於他而言不算什麽,哪次出征不得百萬,趁著他這次北伐,平賬也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


    動動手指?說得輕巧。歸晚沉思片刻,勾唇不失禮儀地笑道:“舅父,我也不過才嫁過去三日而已,再者江珝對這樁婚事的態度您也清楚,我便是想幫也沒這個能力,他豈會聽我的。”


    “事在人為啊,你是他枕邊人,多言語幾次沒準便成了。說是他不滿這婚事,可你畢竟是他選的不是。我也顧慮過他怨恨咱侯府,不待見你,可今兒我算徹底看出來了,他可是重視你呢。他能來侯府認門,你覺得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你瞧瞧方才他對你,說不用心我可不信。歸晚啊,你可是嫁了個好人家,這得力於誰?還不是咱侯府,便是衝著這也得幫幫侯府不是。”


    祁孝廉還真是敢說,敢情嫁江珝倒是成全她了。


    “舅父,我真的幫不了。”


    “我們是血緣至親啊,你就這麽絕情?”祁孝廉語氣哀婉道。


    歸晚臉色凝重,淡定地看著他,道:“我不能害了他。”


    “害了他?那你便是要害了我!”祁孝廉怒吼,“我可是你舅父,是你母親的親哥哥,你寧可幫一個外人也不肯幫我?”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夫君。”


    “嗬,好個夫君啊!”祁孝廉冷笑,神色鄙夷地啐了一口。“你還真拿自己當回事啊,若沒侯府給你撐著,他沂國公府會認你嗎?別忘了你可是打著侯府小姐的名義嫁出去的,拿掉這身份你以為你是誰?餘懷章的女兒?”


    祁孝廉臉色越發地猙獰,他接著道:“別說他如今下落不明,便是找到了,你覺得他會有好下場嗎?失守杭州,隻這一個罪名便讓你立刻成為罪臣之後,到時候沂國公府還會要你才怪。”


    “餘歸晚,你有沒有想過被棄那日你將何去何從?你可是罪臣之女,除了流放和入籍教坊司,這世上有你容身之地嗎,侯府才是你唯一的希望。”說著,他陰冷一笑,“虧得你母親給了你副好皮囊,眼下還能讓江珝對你有幾分興致,所以你不趁著自己還有點用的時候幫襯侯府一把,難道真想等到他膩煩你的那日再去求他?你還有資本嗎?”


    歸晚深吸了口氣。原來自己在他們眼中便是這樣的,真是可笑又可悲。便是她幫了他們,他們便會留下自己嗎?父親的案子還沒定,他們便時刻想著如何把自己推出去,何談她流落那日。


    流落?祁孝廉這話說得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且不辨它是真是假,但確實戳到人痛處了。無親無故,沒有容身之地,被人厭倦,最終拋棄……若原身聽了,怕是分分鍾便要崩潰,對他言聽計從了吧。可歸晚不會——


    因為在這個世界,她本就是“無親無故”,“無容身之地”,沒有一絲歸屬感和安全感,甚至到現在她也覺得自己是不真實的……


    況且,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怕這些威脅嗎?


    “舅父,您真是高看我了,我這副‘好皮囊’還真就一點作用沒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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