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大書房,薛冕坐在幾案前,摩挲著牙雕麒麟擺件,一臉煞氣地盯著兩浙路送往樞密院的文書。


    “江珝率燕軍抵達杭州,三日功夫便斷了東越亂黨的援軍。今兒奏疏抵京,道杭州已被收複,叛軍氣數將盡,平定兩浙路計日可待。”


    坐在對麵的門客石稷點頭。“雲麾將軍戰無不勝,果然所到必平。”


    “所到必平?!”薛冕冷哼,猛地將手裏的麒麟扣在案上,憤懣道:“先生好端端的一步棋,偏就讓他給毀了!”


    兩浙路富庶,在大魏十二路中最為發達,隻它一處稅收便占了國之四成,故而兩浙路宣撫使一職向來炙手可熱,其勢力可直接與朝臣匹敵。餘懷章任杭州知州期間政績斐然,不久便被提任宣撫使。


    得兩浙路者得朝野,若能把宣撫使納入麾下,薛冕在朝的地位便是無人能撼。薛冕看出了餘懷章的潛質,欲與他聯姻。兒女親家,一榮俱榮,可沒曾想的是自薛冕兼任樞密使掌管軍政以來,每每對兩浙路進行轄區整頓,餘懷章都不予以配合,更是拖延為朝提供軍餉。


    餘懷章功名顯赫,沒人動得了他,這成了薛冕的心病。不過老天還是給了他一個契機。去歲東越餘黨叛亂,其勢洶洶,以燎原之勢先後攻克了睦州,遂安……直趨杭州。


    餘懷章屢次上書,朝廷卻隻派了寧遠將軍秦齡前去支援,眼看著杭州被困,薛冕才舉薦黨羽賀永年為兩浙路招討製置使,調用陝西六路藩及漢兵南下鎮壓。


    可賀永年到了江寧,便以觀望籌措為由止步不前了。


    這就是石稷為薛冕出的計策——


    製置使乃臨時性軍事統帥,因戰而設,戰畢即撤。不過賀永年若能順利拿下杭州,平定叛亂,那麽薛冕一本奏章遞上去,賀永年完全可以依功直接接任兩浙路宣撫使。如是,提拔了賀永年不說,更成全了他自己。


    但這有個前提條件,便是餘懷章不能存在,這也是賀永年止步的原因。


    他若是去早了,順利解救杭州,安然無恙的餘懷章還是兩浙路宣撫使,賀永年等於出人出力為他人做嫁衣白忙了一場。所以他在等,等餘懷章扛不住,杭州破城之際,他再揮師南下,那麽宣撫使的官職便穩入囊中了。


    一切算計的剛剛好,隻可惜被江珝搶先了一步——賀永年還沒從江寧發兵,方定雁門局勢的雲麾將軍便南下,一舉將杭州收複。


    為督促賀永年,薛冕還特地遣兒子青旂去了趟江寧,可還是沒趕上。眼下賀永年無功可居,到手的肥肉要落入他人之口,薛冕怎能不鬱悶。


    “……餘懷章還沒處理掉,如今又多個江珝。他是何人?我雖理軍政,然半數兵權握在他手,他燕軍勢力不容小覷,連皇帝都對他敬讓三分,兩浙路萬不能落入他手!”


    薛冕愁容滿麵,石稷勸道:“相爺不必憂忡,雲麾將軍誌在收複燕雲,對地方政權不甚有意,我們尚有轉圜餘地。”


    “人心不可測。兩浙路是塊肥肉,沒吃到便罷了,隻怕吃了就吐不出來了。”


    “相爺便沒想過他為己所用嗎?”


    “他主戰,我主和。政見不合,談何容易!”薛冕無奈歎聲。


    然石稷卻沉思良久,兀自笑了。


    “小人倒是有一計,許能讓他回來……”


    ……


    薛青旂帶著歸晚對老夫人表明心意,杜氏的一塊烏雲散了。沒想到他如此重情義,不但挽救了外孫女的名聲還保住了孩子,她感動得眼眶都紅了,待他一走便囑咐外孫女,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薛家,這件事萬不能再張揚了。


    說到這,歸晚顰眉不語。杜氏忽而明白什麽,問道:“青旂是如何知曉的?”


    歸晚沒猶豫,把事情經過道了來。她如何去的小花園,祁淺又說了什麽,一字不落,甚至是提到薛青旂的話——


    眼看著祖母臉色都變了,歸晚猜到她是看懂了這出戲。其實寄人籬下,歸晚並不想挑撥是非,他人如何與自己無關,但唯獨此事不行。亦如祖母方才所言,這不僅關乎兩家顏麵,更關乎她的命運,大意不得。


    該說的都說了,老太太沒再多言,唯是吩咐林嬤嬤照顧好表小姐。


    接下來的幾日,祁淺再沒來過。聽聞她因衝撞長輩被祖母罰,在小祠堂裏抄了三天的女誡。與此同時,府裏再沒人提及歸晚有孕一字,好似這事便從未發生過……


    後院東廂房裏,丫鬟給二小姐揉手腕,力道沒控製好,祁淺嘶了一聲,斥道:“輕點!胳膊都被你捏斷了!”


    梁氏擺手,遣小丫鬟下去,自己握著女兒的手腕輕揉起來。


    祁淺看著母親怨道:“抄了三天,手都僵了祖母也不肯讓我少寫一字。為了那丫頭,我們累死她都不會心疼,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她親孫女!”


    “罰你便對了,叫你多嘴!”


    “母親,連你也說我!”


    祁淺氣呼呼地要抽手,卻被被梁氏按住了。“得虧是薛青旂,若餘歸晚的事讓外人知曉傳了出去,咱侯府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還想不想嫁了。”


    “我就是瞧不慣她!”祁淺嘟囔道,“本來就是外姓人,非寵得跟個嫡孫女似的。從小到大,有她在我何嚐被祖母放在眼裏過?偏心也不帶這麽偏的!”


    “那就該怨你祖母,不該怨她。”


    “為何不怨?她受寵便罷了,偏做出那見不得人的事,汙了身子又揣了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她就該被人唾棄,居然還妄想嫁給薛青旂,憑什麽?憑什麽?”


    “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薛家公子!”梁氏冷哼了聲,見揉得差不多了,把女兒的手甩了過去。


    被母親點破,祁淺窘迫,可心裏更委屈,便索性道:“是又如何,薛青旂英傑俊才又風流翩翩,京城哪個姑娘不喜歡,我就是愛慕他又如何!怎她餘歸晚能嫁我就不可以,就因她有幾分姿色?我才不甘心,好事都被她占去了,都這般破落還有人要她!”


    梁氏搖頭,方要開口又被女兒堵住。


    “別說什麽青梅竹馬,他們才見過幾次,一張巴掌都數的過來,還沒有我和他見得多呢!她餘歸晚知道薛青旂喜歡什麽,有幾位好友,愛去哪個酒樓,常聽哪個曲子?她什麽都不知道!”


    看來她是關注薛青旂許久了,梁氏不由得皺眉,歎道:“你當母親不想你嫁得好嗎?若是能嫁青旂,別說是餘歸晚,就是老太太也攔不住,我必讓你嫁得順當。”


    祁淺猛然抬頭,一臉的期待,可梁氏又道:“但是你嫁不得。”


    “我嫁不得餘歸晚就嫁得,她到底比我好在哪了!”祁淺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瞎說!她哪裏比得過我女兒,我女兒強她千百倍呢!”梁氏哄道。“可這不是你比她好就嫁得了,這嫁人也得講究門當戶對不是。右相哪是我們高攀得起的,餘歸晚不也是仗著父親和薛相同窗之誼,你當薛相現在還願兒子娶她?我看未必,尤其餘懷章失了杭州,不落罪都是阿彌陀佛了,薛家豈會同這樣的人家聯姻?我看薛青旂也不過一廂情願說說而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是他決定得了的。所以你不必惦記那不該惦記的了,你以為就你深情?晉王郡主為了薛青旂茶不思飯不想,相思多年,人家不是比你更深情,地位更高。”


    “哼。是啊,人家是郡主,我算什麽,不過是個兵部侍郎家的女兒罷了!”祁淺賭氣道。


    梁氏瞧著女兒的酸樣抿唇笑了,攬著她哄道:“這天下英才又不止薛青旂一個,何必非要揪著他不放,我瞧著那雲麾將軍便不錯。”


    “誰?”祁淺驚得險些沒跳起來,“沂國公府的江珝,那個‘煞神’?”


    梁氏拍了女兒一巴掌。“什麽‘煞神’,姑娘家沒個規矩!”


    “外麵都這麽講的。誰不知道他,自幼在強虜占據的幽州長大,脾氣霸道得很,狂傲便罷了,還心狠手辣殺人如草芥。聽聞他隨父從軍時帥印被偷,他獨自騎馬去追直接將賊人斬於軍前,手起刀落眼都不見眨,那時候他才十三啊!十五歲幹脆衝入敵營直取敵將首級……對他哪個不聞之色變,在戰場上如此也就算了,他還把嫡母關在佛堂不問世事,府裏上下誰提到他不帶著三分怵。這人必然性情古怪,不然何以至今未曾娶妻……”


    祁淺叨咕著,忽而反應過來慌恐道:“母親,你不會想讓我嫁他吧!我不嫁!”


    “不嫁是你傻!”梁氏瞪了她一眼。“那可是沂國公府,高祖打下江山時公侯封了那麽多,你瞧見哪個是世襲罔替了,隻有沂國公。為何?還是不是功勳赫赫,皇恩永固。這大魏半數的兵權都握在沂國公府的手裏,而沂國公府誰說得算?自然是江珝,就連皇帝見了他都要以禮相待,何況是右相。你若嫁了他過門便是誥命夫人,連你大伯母地位都不及你,到時候看你祖母還敢不把你放在眼中?”


    “還有,你不是瞧不過餘歸晚嗎?咱不說她到底嫁不嫁得了薛家,便是嫁了,薛青旂也不過一翰林知製誥,你可是直直把她比到金池底啊!”


    倒是這麽個理。富貴且不言,誰不盼著高人一等為眾仰視,把那些不待見自己的人統統踩在腳下,想想都心暢氣順。祁淺心動了,可慮及那些傳言還是有所忐忑,猶豫不肯。


    梁氏知她顧慮,遂道:“我是你娘親,會害你嗎。江珝好歹是個英雄豪傑,性格雖怪異了些,可人家軍事上天賦異稟,文采上縱橫恣肆,也算個奇人。京城不乏愛慕者,隻是這麽些年南征北戰耽擱,話傳得難聽罷了……”


    “不對啊!”祁淺突然喚了聲,盯著母親質疑道:“方才還講門當戶對,道攀不起薛家,這會兒就攀得起沂國公府?哪來的道理!”


    梁氏聞言抿唇笑了,神情好不得意。“這事你不必管,隻要你願嫁,母親必讓你遂意……”


    ……


    杭州,府衙。


    燕軍副將曹靖已經在書案前站了半個時辰了,而書案對麵,那張英俊的臉沒有一絲表情,輪廓硬朗,精致如雕刻——美,卻讓人欣賞不來,看得人心驚肉跳。


    “將軍,您如何定的?”曹靖試探著道。


    江珝目光未動,盯著案上的賜婚詔書,薄唇輕挑哼了聲。


    曹靖急了。“將軍,您不能應下,什麽褒獎您平雁門定杭州,不過都是借口,皇帝突然賜婚就是要召您回去,想來這一切都是薛冕的計!隻要您撤離,賀永年必奪兩浙路,這才是他們的目的。”


    “我知道。”江珝淡然頜首,“就算回絕,皇帝也不會讓我留在這的,況且我也意不在此。”


    自己已然手握兵權,皇帝如何還會把富庶之地交與他。江珝也從未想過要占兩浙路,他匆匆南下解杭州之圍,為的是救情同手足的秦齡,可惜他還是來晚了……


    “那也不能應啊!”曹靖迫切道,“賜誰不好,偏是開國侯府的小姐。祁孝儒是右相屬官,而祁孝廉又對薛冕向來唯馬首是瞻,薛祁兩家還有姻緣在,他們關係如此密切,這分明是要拉您入麾下,落實薛黨的身份啊。此計一舉兩得,城府之深可見一斑!”


    江珝眉心微蹙,陷入了沉思。


    曹靖想了想,又問:“難不成您是為了北伐?”


    江珝生長於幽州,自小立誌收複北虜鐵蹄下的燕雲。此次雁門大捷正是個突破口,乘勝而擊,必將拉開收複燕雲的陣勢。他幾次上書,但都被保守的皇帝給駁了回來。而今這便成了賜婚的附加條件,隻要他回京,皇帝便準他北伐。


    將軍猶豫的原因許隻有這個了。曹靖心焦地等著回複,卻見江珝修長的指尖漫不經心地在詔書上點了點,道:“餘懷章如何了?”


    突然問這個,曹靖有點怔,無奈搖了搖頭。


    江珝輕歎,冷冷清清地,道:“無論如何也要把人救活。”


    “是!”曹靖應諾,可還是放不下方才的事。“將軍,這詔書……”


    “通知來使,詔書我接了。”江珝慵然抬頭,對視曹靖,一雙墨瞳似有暗雲翻湧,深不見底。他勾了勾唇,又道:“但我有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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