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盛京炎熱異常,長長的宮巷裏沒有樹,一眼望去就是紅得如血一般的宮牆。


    若要是旁的小妃子出門,定是要自己走的,隻不過淑妃娘娘可不是一般人,尚宮局特地給她配了一架四人車輦,上頭還有擋風遮雨的華蓋,好讓她不至於在炎炎夏日裏曬著嬌嫩的臉。


    她是一貫的鋪張奢華,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後擁,二品妃的排場大極了。


    謝蘭陪在車輦旁邊,邊走邊同淑妃娘娘輕聲細語。


    “奴婢知道您同貴妃娘娘感情深,這會兒心裏肯定難過得很。隻是貴妃娘娘已纏綿病榻許多時日,若是一年兩年還好說,三四年下來人都已不成樣子,說句大不敬的話,她自己也是數著日子過的。”


    “上月奴婢陪您去看望她,她那時人就有些糊塗了,能熬到現在已經是蒼天垂憐,待會娘娘過去見了麵千萬別太哀傷,把人好好送走便是了。”


    謝蘭這把年紀了,也是見過大風大浪,是以心態平和,說話從來都是慢聲慢語的,對淑妃娘娘也是一貫的溫柔體貼。


    淑妃娘娘原本還算冷靜,倒是叫謝蘭這樣說幾句心裏又有些不是滋味。


    纏綿病榻、苦悶無望的滋味她也受過,那種絕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仿佛活得像一具會說話的僵屍,一點指望都瞧不見。


    她隻覺得眼睛有些潮了,一顆心也跟著揪起來,進宮這麽些年頭裏,這是她頭一次真心為另一個人感到難過。


    “原來我們兩個也是一起進宮的,當年在儲秀宮裏還住過同一間偏殿,” 淑妃娘娘喃喃自語,也不知是說給誰在聽,“倒也是有同住的緣分。”


    謝蘭悄悄歎了口氣,見旁邊寧大伴半天沒吭聲,不由替自家小姐巴結一句:“難為大伴跑這一趟,這大熱天裏也就您能這樣勞心勞力為皇上辦差。”


    寧大伴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和和氣氣的開口:“蘭姑姑哪裏的話?為皇上辦事自當盡心盡力。”


    淑妃娘娘一眼望過去,見他麵上平平淡淡,便也知道他並沒把貴妃放到心裏去。


    宮裏頭各個都是人精子,寧大伴這等身份地位,自然不會對一個纏綿病榻多年的失寵後妃有什麽感情。


    若不是自己這能得皇上幾分青眼,這位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怕是連話都懶同她講。


    “陛下如今在鳳鸞宮否?”淑妃娘娘問。


    寧大伴搖了搖頭道:“陛下那邊還有幾個朝臣在等,實在也脫不開身。想著貴妃娘娘這一遭事大,確實不好耽擱,陛下便特地吩咐下臣請娘娘過去盯著,有您在那鎮著場麵,陛下也是極放心的。”


    淑妃娘娘淡淡一笑:“陛下慣會抬舉我,我哪裏能辦什麽大差事。上麵有德妃姐姐,下麵還有宜妃、賢妃妹妹,可實在不敢當。”


    寧大伴衝她拱了拱手,場麵話跟著就來:“娘娘可是如今宮裏頭最最得意人,您怎好如此謙虛,宮裏頭日常往來的大事,陛下最信賴您一人,如今誰不知您也就差那一個虛名了。”


    要說這是虛名,可沒有比這更實在的了。


    宮裏貴妃尚在,四妃俱全,左不過那把鳳椅叫人心心念念,卻又敢想不敢說。


    皇後娘娘的寶座空虛至今,妃子們急的眼睛都紅了,也不敢越過太後娘娘去自己爭搶。


    盛京王氏如今在前朝上顯赫一時,太後娘娘到底也懂一些盛極必衰的道理,盤桓數年,也還是沒有逼迫陛下再供一位王氏出身的皇後。


    但王氏的姑娘坐不了的位置,她也不願意叫別人家的女兒玷汙,因此陛下今年二十有三,登基日久,卻也依舊是後位空空,至今連元後都未曾娶上。宮裏除了高高在上的王氏太後,再無別的後位。


    隻是後位懸空經年實在也不好看,頭兩年太後娘娘才鬆了口,叫皇上迎了秦氏嫡女為貴妃,到底也立了個虛有其表的六宮副主。


    然而秦貴妃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藥罐子,纏綿病榻許多時日也沒能好轉,太醫院裏專門伺候她的太醫就有兩位,卻還是沒能保下命來。


    紅顏命薄,便也就是這般模樣了。


    她身上沾了病,陛下倒也並不嫌晦氣,衝著秦將軍的麵子隔三差五都要去看望,然而宮裏人人都很現實,眼看貴妃沒什麽用處,平日裏就連蚊子都不往鳳鸞宮飛。


    也就是淑妃娘娘和善體貼,經常過去陪她說說話,才叫她日子沒那麽難熬。


    說起後位來淑妃娘娘就跟啞巴似得,一聲都不帶吭的。寧大伴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歎了口氣,沒再講話。


    鳳鸞宮就在景玉宮左近,他們這兩句話都功夫便到了門口。


    寧大伴最是心裏有數的,他親自把淑妃娘娘送到鳳鸞宮門口,這才道要告辭。


    “陛下道鳳鸞宮今日肯定事多,怕累著您,還是要把幾位娘娘都請來一起商議才好。”


    宮裏頭沒個皇後主事到底是十分麻煩的,貴妃畢竟是太後娘娘的晚輩,她先離太後一步而去是為不孝,自然不可能讓太後娘娘操心她的喪事。


    辦喪禮是十分吃力不討好的,可宮裏頭又沒人能操心這個,便隻好由四妃一起督辦,各個都得出力。


    淑妃娘娘坐在步輦上往裏麵張望,見裏麵的小宮人們行色匆匆麵容哀戚,倒是都還沒來得及哭,便知道人還沒咽氣。


    小宮人們遠遠瞧見了淑妃娘娘的儀仗,趕忙過來迎她,一個個麵白如紙,跪到地上就開始無聲掉淚。


    謝蘭趕緊上來扶她下了車,特地囑咐一句:“娘娘萬般保重,千萬別太哀傷。”


    淑妃娘娘歎了口氣,抬頭望了望頭上蔚藍的天,扶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貴妃娘娘的鳳鸞宮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破敗,前院裏雖說沒什麽珍稀草木,卻也有些綠意盎然的簡單花草,可見宮人們也還算用心。


    作為正一品的貴妃,秦淑誼身邊的大姑姑也還算是得體,遠遠聽到淑妃娘娘的動靜,便趕忙派了手下的管事姑姑出來相迎。


    淑妃娘娘記性倒是挺好的,這位管事姑姑她原也見過,老遠見她在那行禮,便和善道:“不用行這些虛禮,我們趕緊進去看看娘娘要緊。”


    一說起娘娘來,那位管事姑姑的眼睛霎時就紅了,哽咽道:“多謝娘娘大熱天裏跑這一趟,我們娘娘昨日還念叨起您,說滿宮裏沒有比您再心善的主子了。”


    心善這個詞兒淑妃娘娘可真是擔不上,宮裏頭的大小妃子,皆恨的她咬牙切齒,背地裏還不知道要怎麽講她,就唯獨沒有說她心地善良的。


    但貴妃娘娘的這一句明顯不是虛偽之言,淑妃娘娘不由跟著紅了眼睛,快走兩步進了正殿。


    “太醫們都來了沒有?”她低聲問著。


    管事姑姑跟在她身後,立即回稟道:“太醫們已經在這守了兩天兩夜,因著剛剛說不太好了,才往陛下那去通傳的。”


    淑妃娘娘垂下眼眸,從袖子裏摸出一條錦鯉戲水的冰絲帕子,輕輕擦了擦眼睛:“我一會兒進去先同姐姐說說話,等其他幾位娘娘來了,你們便趕緊進來叫我一聲。”


    管事姑姑知道她同貴妃娘娘要說幾句貼心話,忙點頭應了。


    說話的功夫就已經進了內殿,貴妃娘娘的內殿裏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兒,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沉甸甸的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淑妃娘娘重活這一輩子最是肆意妄為,唯獨到了今天又回憶起前世的種種淒涼來。


    那苦澀的味道仿佛依舊壓在她心裏,一直沒有散去。


    貴妃娘娘的大姑姑便就守在她床邊,熬得麵色慘白,見淑妃娘娘這般快就趕了過來,心裏頭也是很感激。


    她迎上前來,親自給淑妃娘娘行了個大禮,哀哀切切道:“我們娘娘就等著您來了,旁人誰都是不想。”


    秦淑誼進宮之後的日子著實是苦澀的,人之將死,她心心念念的不是皇帝陛下,而是這個其實也沒太多交情的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快走兩步來到床邊,低頭瞧那羸弱身影。


    纏綿病榻經年的貴妃娘娘就像枯萎的花兒,再也沒有少年時的美麗大方,曾經草原上人人愛慕的格桑花再也尋不見了,隻剩凋零衰敗的貴妃娘娘。


    她頭發枯黃枯黃的,仿佛是冬日裏的稻草,一點兒鮮活氣兒都沒了。


    夏日時節,貴妃娘娘卻蓋著厚重的錦被,她緊緊閉著眼睛,吃力地喘著氣。


    淑妃娘娘忍了一早上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頃刻間淚如雨下,晶瑩的淚吮著她嬌美的臉蛋絲絲滑落,在錦被上暈染出哀傷的花。


    “姐姐,我來看您了。”她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屋子裏難聞的氣味,湊過去在貴妃娘娘耳邊輕聲細語。


    秦淑誼努力把眼睛睜開,渾濁而緩慢地望向了淑妃娘娘。


    “婉凝,你來了。”貴妃娘娘說著,好似回光返照,眼睛裏又透出些光亮來。


    “宮裏隻有你最是讓我掛心,如今我一去,你自己便要好好的。”


    她已經許久沒有說過這樣長一段話了,磕磕絆絆的說完,幾乎要費盡她全身的力氣。謝婉凝趴在她身邊,此刻已是泣不成聲。


    秦淑誼已經抬不起手了,她用眼睛追尋著謝婉凝美麗的臉,輕輕的、慢慢的說了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婉凝,我們得為自己活著。”


    說完這一句話,秦淑誼便永久的閉上了眼。


    刺耳的哭聲在謝婉凝耳邊炸開,攪得她頭昏腦脹,險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然而就在這時,一把熟悉而高亢的女音在外麵響起:“貴妃姐姐這是真不好了?你們跟這號什麽喪呢?”


    最先趕到的,是四妃之首德妃娘娘沈沛玲。


    謝婉凝擦幹臉上的眼淚,蒼白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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