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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堂官進門的時候, 靜王趙雍正從躺椅上給侍從扶著坐起來, 行動有些顫巍巍地。


    如今天氣正轉熱,外頭的人已經迫不及待換了輕薄的夏裝,而靜王人在室內, 身上居然還披著一件厚厚地棉布長衫, 但臉色仍如冰雪一般, 再看舉止, 可見是身體太虛的緣故。


    陸堂官眼底掠過一絲輕視, 上前簡略地躬身行禮,道:“參見靜王殿下。”


    趙雍坐正了些, 還未開口,先咳嗽了兩聲,才氣虛地開口:“免禮,你便是康王府派來的長隨?不知王兄叫你來, 是有何要事?”


    陸堂官站在地上,回答說道:“我們王爺派小人前來, 是想向靜王殿下詢問一件事兒的,請問靜王殿下是有意要跟那威國公府的小小姐結親嗎?”


    康王素日很少跟靜王府有什麽交情,突然派人來, 靜王滿心盤算著是不是被捉到了哪條小辮子, 或者是康王不知又要為難他些什麽。


    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為了此事。


    靜王一時愕然, 幾乎忍不住要看向身側屏風後那人。


    終於忍住了, 趙雍連連地又咳嗽了數聲:“這……是從哪裏說起來的?”


    陸堂官道:“王爺是在否認此事嗎?”


    趙雍毫無頭緒, 隻能又回他幾聲幹咳, 心裏卻飛快地想該如何應對。


    方才他還跟張製錦說起這件事,擺明了自己要避其鋒芒的,沒想到後腳就給人找上門來,質疑自己要跟王府搶美人。


    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靜王無奈之中,陸堂官卻忍無可忍,微微昂著下巴說道:“王爺容稟,那位周家的七姑娘,是我們世子一見鍾情的,世子已經表明非她不娶。隻是前日派了人上威國公府提親,竟給告知,說是靜王府也看中了那位姑娘。所以王爺派小人來問一聲,這到底是否是真。”


    靜王挑眉:威國公府竟然這樣回答康王府的?但吳奶娘明明說沒有過分表露過要下聘的意圖,畢竟隻是第一次見,而且還要回來跟靜王商議。


    可威國公府為什麽竟大喇喇地這般回答康王府。


    趙雍畢竟心性聰明,立刻想到了其中的關鍵——多半是威國公府想要拒婚,但康王府蠻橫,所以才把他靜王殿下拉了出來做擋箭牌。


    靜王殿下沒想到,自己為了示弱才派了兩位王府嬤嬤過去,卻突然間有點像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如今康王當作一件正經大事般,特派了府內堂官過來問話,可見是認了真了。


    趙雍笑道:“這個啊,這其實有些誤會。”


    靜王還沒說完,陸堂官已經問道:“是什麽誤會?殿下的意思,是對威國公府的姑娘無意,是國公府自己誤會了?”


    他連聲問罷,不等靜王回答,又道:“若是如此便罷了,可知我們王爺為此大動肝火,很不高興。才命小人來當麵詢問靜王殿下。”說著,眼中又掠過一絲不以為然。


    靜王的眸子稍微眯起。


    然後他笑道:“是嗎,是叫你來詢問,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陸堂官自以為得到了真相,才要告辭回去,突然聽了這句,便止步道:“王爺這是何意?”


    靜王卻又輕描淡寫地一笑:“哦,沒什麽,隻是本王話還沒說完,你怎麽就自說自話的呢?”


    陸堂官緊鎖眉頭,隻聽靜王慢悠悠說道:“本王是說,本王的確覺著周家的七寶姑娘頗好,奶娘她回來也一直讚不絕口,隻是因為小七寶的八字不利,所以正想跟國公府商議此事呢。”


    陸堂官臉色變黑:“王爺說什麽?您是說……”


    靜王笑道:“本王自然是說,若是事成了後,世子怕是要稱呼那位七寶姑娘為嬸嬸了。”


    陸堂官毫不避諱地瞪著靜王,但他充滿了不悅甚至警示的目光並沒有讓靜王改變主意。


    靜王顧影自憐地歎說:“其實本王很不該跟王府裏爭的,隻是近來自覺身體更加壞了幾分,如果這會兒還不成親的話,將來一口氣不來,隻怕要孤零零一個人上路,既然這位七姑娘是個難得的,讓她陪著本王,倒也不孤單。想必王兄那裏也會體恤的。”


    說著側目,淡聲道:“來人,送客。”


    陸堂官趾高氣揚而來,氣衝胸臆而去。


    在他退後,張製錦緩步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蹙眉看著靜王:“您知道您方才做了什麽嗎?”


    趙雍道:“我清醒著呢,自然知道。”


    他哼道:“我還當王爺方才是喝錯藥了呢。”


    趙雍嗤地笑了:“怎麽了錦哥兒,我並沒吃錯藥,看你的臉色發黑,難道是剛才偷喝了我的藥?”


    張製錦走到他身前,眼中有極淡的錯愕:“王爺方才還說要韜光隱晦,不跟康王府搶美人,方才又是怎麽樣?”


    靜王才斂了三分笑意:“我本來並沒打算這樣的,可是方才那個奴才,他欺人太甚了。”


    張製錦自然也知道,方才陸堂官說是來詢問,其實並沒有給靜王任何選擇的餘地,就仿佛他奉旨而來,隻是告訴靜王一聲——“你不許跟康王府搶人,並且你也沒有資格搶”,如此而已。


    靜王外柔內剛,畢竟也是有氣性的。


    張製錦注視趙雍:“那現在呢,您真的要去國公府求娶?”


    靜王思忖:“你方才也聽見了,是威國公府自己說本王瞧上了他們的丫頭,沒想到國公府這麽不想把周七寶嫁給世子……寧肯因而推我出來。看樣子先前那八字不利之說,也是故意弄鬼的,你說他們為什麽突然間不想跟康王府聯姻了?先前明明一點征兆都沒有。”


    張製錦垂眸:“王爺若方才矢口否認,那康王府的人回頭一定會去威國公府質問,王爺方才認下了,那麽……就等於賣了一個人情給威國公府。難道您想……”


    “好熱,”靜王抬手解開身上的厚厚棉衫,一邊說道:“這威國公府的‘威’,雖然到了這一輩兒幾乎也給消磨殆盡了,但畢竟也是當初的開國元勳,我就拚著爭一口氣,再賣個人情過去,也算是一舉兩得。”


    “親事呢?”張製錦突然又問。


    靜王回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好像格外關心這門親事,告訴我,你是想這門親事成呢?還是不成?”


    ***


    這天,駙馬都尉王廷相請一幹知交好友,泛舟東湖,遊山玩水,談詩論曲。


    偌大的畫船之中,十數個青年才俊兩側迤邐而坐,王都尉坐在船頭處,船尾則有一清倌,懷抱琵琶為各位奏曲。


    這倌人是王都尉特請來的,是京內有名的琵琶手,加上人生得標致,更是青樓裏炙手可熱的人物。


    一曲終了,眾人紛紛撫掌叫好。


    倌人卻偏看向其中一道坐在窗邊兒的皎然身影。


    那人深邃的目光卻隻注視著窗外,分毫不動聲色,似乎她傾盡所能演奏的,是什麽尋常的風聲雨聲。


    王都尉看出蹊蹺,順著那人目光看去,不由讚道:“好一副風流景致!”


    眾人都隨著轉頭看去,透過敞開的花窗,一眼能看到相隔不算太遠的岸上。


    綠樹青蔥的岸邊,有兩道人影並肩走來。


    張製錦一眼便認出其中身量高挑舉止灑脫的,是威國公府的三公子周承沐。


    可周承沐身邊還跟著一人。


    那人手持折扇,腳踏黑色的紗製宮靴。


    身著淡白青玉色素緞的大袖道袍,腰間隻係著一根黑色絲帶,兩角懸著美玉。


    頭上戴著當時儒生們慣戴的黑色頭巾,把頭發都收在了頭巾之內,隻露出鬢邊一抹青黛色發角,跟光潔明淨的額頭。


    這樣最是簡單的打扮,卻越發顯得玉麵雪膚,雙眸剪水,雖然看得出不施粉黛,但天生的唇若塗朱,異常奪目。


    此人身材矮小纖弱,比周承沐要矮一個頭,那道袍在其身上鬆鬆垮垮的,隨風飄曳,似乎風大一些就會把此人吹跑。


    可她偏偏神采飛揚,甚是精神,且走且還頑皮地跳來跳去,轉頭跟周承沐說著什麽。


    每當她跳起來的時候,袍袖跟衣擺隨風飛揚,連那黑色垂肩的頭巾也隨著飄舞,靈動非常,一刹那,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也包括張製錦,或者說,尤其是張大人。


    偏在這時候,身邊有人說道:“那是誰?好周正的相貌。”


    王廷笑道:“身高的那個是威國公府的周三公子,他旁邊那孩子是哪裏來的,這般絕色,卻是從未見過。”


    有人已有垂涎之意:“眉目如畫,好生靈透!是哪裏得來的寶貝?”


    正在這時,那邊周承沐抬手在那孩子額頭上彈了一指甲,她慌裏慌張地捂著頭逃開,卻又不甘心地回頭瞪向周承沐,嬌紅的嘴唇微微賭氣,又頑皮地向他吐了吐舌,扮了個鬼臉。


    明明是最簡單的動作,卻看得每個人眼中都冒出火來。


    不知是誰忍無可忍,提議道:“既然是認得的相識,何不請來同遊?”


    “好主意,”王廷撫掌大笑:“我也正有此意!快把船劃過去!”


    張製錦嘴角微微一抽,欲言又忍。


    張製錦沉聲道:“聽我的,悄悄的去紫菱巷子那等著,我去找人。”


    七寶給擄走,就像是把周承沐的心也挖走了,滿目漆黑無所適從,哪裏還能理智想到別的。


    如今聽了張製錦的話,卻仿佛眼前有一盞明燈指路,於是忙顫聲道:“張大人,拜托你了,若是我妹妹出事,我也活不了了。”又向著張製錦深深地做了個揖。


    這會兒張製錦的隨從牽了馬來,他一勒韁繩,低頭同隨從不知說了些什麽。然後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那侍從回頭又交代了身邊人幾句,便也上馬追著而去,剩下那人去不知往哪裏去了。


    承沐想了想,隻得先按照他的吩咐,趕著車往紫菱巷子去了。


    ***


    且說在馬車內,七寶一看來人是他,還試圖垂死掙紮,卻早給張製錦從車內拽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往懷中一抱。


    七寶叫道:“放開我!”


    “住口,”張製錦皺眉:“別動,不然我就把你……”


    上回在船上,他威脅說要把人扔到水裏去,但是這會兒在平地,一時有些說不上來要把她怎麽樣。


    但雖然沒說完,七寶卻果然安靜了下來。


    隻過了會兒,才從他胸口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不然就怎麽樣?”


    張製錦對著身後的隨從打了個手勢,那人撥轉馬頭去了。


    突然聽七寶這樣問,張製錦嘴角一動,沉聲道:“就把你扔在地上。”


    不料七寶聞言,便又掙紮起來。


    此時張製錦一手攏著人,正要翻身上馬,見她很不老實,便把手臂勒的緊了些。


    像是弄疼了她,七寶低呼了聲。


    趁著這機會他幹淨利落地翻身上馬,把人抱在胸前。


    身體騰空而起,七寶本以為自己給扔掉了,已經做好了跌痛的準備,誰知無事發生。


    她疑惑地小聲問道:“你怎麽還沒扔?”


    張製錦正打馬往前,聞言一怔,這才明白她的企圖:“你就這麽想被我扔下地嗎?”


    七寶“嗯”了聲,埋頭不敢看他:“你快鬆手。”


    這會兒前頭巷口有幾個人經過,張製錦不願給那些人瞧見她的臉,當下雙腿夾緊馬腹,把她的頭往懷中一摁:“安靜點。”


    七寶像隻鵪鶉一樣縮在他懷中,他身上久違的氣息在瞬間縈繞過來,夏日衣裳單薄,同乘一騎這種姿勢更是尷尬。


    七寶又是害怕,又是生氣,忍不住嘀咕:“你這個大騙子。”


    聲音雖然很小,但他卻聽得清清楚楚:“閉嘴。”


    他是個品行端方,名聲極佳的君子,可到了她嘴裏,居然是“斯文敗類,衣冠禽獸”,如今還是大騙子。


    實在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論本心還真想把她扔在地上,隻是……


    張製錦打馬行了片刻,便看見自己的侍從洛塵坐在一輛馬車上,正在東張西望,另一名隨從騎馬立在旁邊,見他來到,忙迎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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