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沐雖在跟人寒暄,眼角餘光卻一直瞥著身後的七寶,也幸而如此。


    突然見七寶往後跌了出去,周承沐眼疾手快,回手一把拉住七寶的腕子,單臂在她腰間攬住。


    周承沐半扶半抱著妹子,不知所措地脫口而出:“怎麽了?七……”


    一聲“七寶”還沒叫出來,早有個清朗且溫和的聲音及時地響起,不由分說地把周承沐的話壓了下去。


    ——“應該是這位小公子頭一次乘船,暈船了。”


    這把嗓子極為好聽,又天生帶有一種令人無法質疑的說服力。


    在七寶倒下之時,旁邊眾人也都鴉雀無聲,甚至有許多圍了上來。


    如今聽了這人開口,才紛紛地跟著說道:“是了,這小公子的臉色很不好,必是暈船了。”


    而那一聲“小公子”,也喚回了周承沐的神智,他慌得出了冷汗——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差點兒把七寶的閨名叫了出來。


    他正要看看來者是誰,不防而那人俯身,不由分說地把七寶從周承沐懷中抱了出來。


    周承沐更為意外,才要出手製止,一眼看見這人的容貌,動作便下意識地停了停。


    原來這在關鍵時候出麵的,竟不是別人,而是原本在窗口懶懶散散的張製錦張大人,卻見他雖抱著七寶,但神色雋秀而端莊,一副溫潤君子凜然無犯的氣質。


    就是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張製錦已經將七寶抱著轉身:“到內間歇息片刻便能恢複。”


    周承沐一愣之下也忙跳起身來,急忙跟在張大人背後往前方的內隔間走去,駙馬都尉王廷也跟著進內查看情形。


    其他眾人雖也想圍觀,但隔間窄小,容不下這許多人,隻得各自落座。


    裏間兒,張製錦將七寶放在小床上,卻見這小姑娘合著眸子,長睫動也不動,仍是不省人事,兩道細細的柳眉卻小心地皺蹙著,在眉心留下一點兒楚楚可憐的痕跡。


    周承沐畢竟掛念妹子,便上前道:“多謝張大人援手,就讓我看著我……兄弟吧。”說話間,有意無意地挪動腳步,擋在了七寶身前。


    畢竟是女扮男裝,身邊之人又非等閑,周承沐提心吊膽,生恐給他看出破綻。


    張製錦卻是麵色平靜地掃了他一眼:“小公子身體虛弱,不適合四處走動,稍微歇息妥當,便送他回府吧。”


    周承沐感激他方才替自己解圍,且對方官職又高,又是當朝紅人,遂忙拱手行禮:“是,多謝張大人。”


    張製錦抬手,把腰間荷包打開,翻出一顆小小地藥丸,道:“這是紫金安神丹,讓她含在口中,若無大礙,片刻便能醒來。”


    周承沐詫異之餘,越發感激涕零:“是,著實多謝大人。”忙雙手接了過來。


    張製錦瞥一眼榻上的七寶,轉身出外了。


    剩下駙馬都尉王廷,上前探看:“果然臉色蒼白,像是虛弱之症。”


    周承沐正目送張製錦的背影,聞言強笑道:“她今兒是玩的有些太過了。等她醒了,勞煩王都尉叫船靠岸,還是先送她回府,改日咱們再聚。”


    “這個無妨。”王廷又看七寶,雖是昏迷著,這張小臉兒卻更惹人憐了,於是又補充說道:“隻是記著讓這位小兄弟好生休息保養,改日一並帶他出來,讓我好好地做個東道。”


    沒想到他居然已經惦記上七寶了。


    周承沐咳嗽了聲,不動聲色地轉開話題:“咦,這位張大人卻是個稀客,沒想到今兒也在船上。”


    王廷笑道:“三公子有所不知,今兒我本來是請了靜王殿下前來,隻是殿下身子不適,便由張大人代勞了。”


    “原來如此。”謎團雖然解開,但周承沐心想:“回頭又得給七寶一頓埋怨了。”可誰能想到好好地竟會換人呢。


    王廷說了幾句,又吩咐有事隨時叫他,便出外招待賓客了。


    剩下周承沐看著床上妹子昏迷不醒的臉,舉起手中藥丸嗅了嗅,隱隱有些清涼薄荷的氣息,知道是好的,於是輕輕一捏七寶的下頜,把藥丸送到她嘴裏。


    周承沐望著七寶的臉,有些後悔今日的唐突魯莽,幸而方才張製錦及時救場,如果自己脫口喊了一聲“七寶”,給這許多人聽見了,自會知道是府裏的小小姐扮裝出遊,閨譽自然大損。


    那等周承沐回府之後,恐怕不止要揭一層皮,還要以死謝罪呢。


    這會兒在外間,有人忍不住小聲詢問王廷七寶的身份,王廷笑道:“那是三公子的姨家兄弟,新來京內,所以帶他四處逛逛。”


    “原來如此,怪不得生得這般標致。”


    又有人壓低了嗓子說道:“周家的嫡小姐是出名的絕色,也怪道的這位小公子也生得如此標致過人,原來是有親戚相關。”


    話題突然提到這個,在場的這些偏偏都是風流性子,於是便有些刹不住了:“聽說之前,康王世子求娶,似乎沒成。”


    也有的說:“我聽聞靜王殿下似也有意。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廷聽在耳中,看一眼旁邊的張製錦,忍不住輕聲問道:“張兄,靜王殿下的心意您是最清楚的,真的中意周家的姑娘嗎?”


    張製錦還未回話,就聽到裏頭有人叫道:“放開我!”竟是帶著哭腔。


    刹那間,重又四座無聲,各位嘉賓臉色詭異。


    王廷本能地竟看向張製錦,卻見對方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目光注視著窗外的湖麵。


    按照先前所說,王廷吩咐人將船隻再度靠岸,船家放了跳板,周承沐抱了七寶從裏間出來,走到甲板上,才上跳板,那木板晃悠悠地顫動起來。


    周承沐一驚止步,此刻王廷在旁邊照看著,因想起之前張製錦抱了七寶入內,便也躍躍欲試地說道:“我來幫手吧。”


    承沐雖然不肯,但也怕抱著七寶,腳下不穩會掉進河裏去,正在猶豫,卻見是張大人走了出來:“給我。”


    周承沐本是抗拒的,可是聽了對方這一聲,鬼使神差地竟有種如得救星之感:“有勞。”


    張製錦探臂把七寶接了過去,邁步往跳板上走去。


    七寶雖已經醒來,但驚魂未定,不願意下地走路,更加因為這個魔星在,所以整個人猶如鴕鳥一般埋首在周承沐懷中,恨不得重新昏死過去。


    沒想到耳畔又響起那人的聲音,七寶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已經落入了一個極熟悉的懷抱。


    她簡直不敢相信,壯著膽子抬頭,恰好對上張製錦垂落的目光。


    七寶還沒出聲,眼淚已經先生生地擠了出來。


    她流著淚抬手:“放開……”胡亂地向著張製錦的身上臉上打去,這種動作,卻像是小貓兒給惹怒了,毫無章法地亂抓亂撓。


    張製錦正上了跳板,雖然腳步沉穩,但給七寶這樣胡亂一鬧,平衡自然無法把握,那跳板在腳下忽忽悠悠地上下彈動。


    刹那間他的身形搖晃,仿佛隨時要從跳板上掉到水中,這般驚險,引得船上正目不轉睛看著的眾人紛紛伸長脖子,瞪圓眼睛,口內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


    周承沐已經先下了船,正在等著,冷不防見如此,驚得眼珠子也要彈了出來。


    幸而七寶的小手柔嫩,她又不像是其他閨閣小姐般留著好長的指甲,饒是如此,張製錦仍覺著頸間有些火辣辣地。


    眼中多了幾分怒意:“別動。再胡鬧就把你扔到水裏。”


    奇怪的是,七寶聽了這一聲,卻果然乖乖地停了動作。


    一雙粉嫩的拳頭如同幼貓爪兒似的,縮握在胸口不敢動,隻有眼中的淚,給他一嚇,又怯生生地滾了兩顆出來。


    張製錦索性雙足點地,縱身一躍,直接從跳板上飛身而起,衣袂飄飄地徐徐落地。


    這一招兒身段灑脫矯健,姿勢翩然如畫。


    眾人都看愣了,自覺大開眼界,有的已經拍手叫好。


    周承沐如夢初醒:“張、張大人!”


    張製錦把七寶送到他懷中,一言不發,轉身自回船上去了。


    周承沐看著他的背影,猜這位張大人是生氣了。於是忙亡羊補牢地揚聲道:“多謝張大人,改日親自登門道謝!”


    那人卻頭也不回,隻是抬手一揮袖,簡簡單單的動作,卻無限瀟灑。


    周承沐雙眼放光,心中越發仰慕。


    且說在回府的馬車上,七寶委屈地哽咽。


    周承沐又是心疼,又是疑惑,便哄著問道:“好妹妹,你是怎麽了?起先還高高興興的,怎麽一進了船內,就跟失了魂一樣?難道是因為發現靜王殿下不在,所以急怒攻心嗎?”


    七寶抽噎說道:“當然不是了。”


    周承沐道:“那到底是怎麽樣呢?快告訴三哥哥,不然的話以後再不敢帶你出來了。”


    這一句好像有些效果。


    七寶打量了他一陣,好像在分辨這話的真假,過了會兒,她才期期艾艾地說道:“我、我是忽然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周承沐疑惑,“是什麽事?”


    這一問,七寶的臉上突然開始發紅:“不要問!我討厭想起來!”她舉手捂著耳朵,看著像是害怕,又像是惱羞。


    這孩子從小錦衣玉食,威國公府內從來沒有人敢給她氣受,到現在為止唯一受過的委屈,就是康王府內那件事了。


    周承沐渾身一震:“你看到誰了?”


    七寶低著頭不言語,周承沐驀地又想起在甲板上她抗拒張製錦的異樣舉止,忍不住叫道:“是張大人?!”


    七寶驀地睜大雙眼,眼中透出恐懼之色。


    周承沐盯著她的眼睛:“真的是他?可是……”


    三公子絞盡腦汁想了半晌:七寶在康王府給世子欺負——靜王的人救了七寶——七寶因此讓自己親近靜王殿下,但是迄今為止,那個救了七寶的人,還是身份成謎。


    但是今天七寶對張製錦如此反常,張製錦又跟靜王走的近,而且周承沐確認,在此之前,七寶絕對不認識這位張大人。


    周承沐心想:“原來如此,在康王府救了七寶的,一定就是張大人了。所以張大人一定看出七寶是女孩兒來了,先前在船上才對我們這般照顧。而七寶這小丫頭,一看到張大人,自然就想起了在世子府裏的不堪,所以才會舉止反常。”


    在這麽極短的時間內,周三公子將整件事情捋了一遍,而且得出了邏輯相當縝密的結論,連他自己也不禁暗暗地佩服自己。


    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周承沐試探著問七寶:“在康王府內,是不是這位張大人救了你的?”


    七寶先是驚訝,然後又輕微地嘟了嘟嘴,仿佛不樂意承認,卻已經承認了。


    周三公子心中響起一個聲音:“承沐啊承沐,你為何如此聰慧,簡直是個絕世奇才。”


    相比較周承沐的沾沾自喜,七寶卻另有一番心境了。


    她記得方才那位大人抱著自己時候的感覺,事實上是,這種感覺簡直太熟悉,猶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那會兒她幾乎失去理智,隻想拚盡一切,從他懷中逃開。


    奇怪的是,當他出聲喝止自己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乖乖聽從了他的命令,一點也不想反抗。


    也許是因為她很清楚,如果繼續反抗的話,那個人會說到做到,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扔到水裏去。


    或者還有其他更過分的令人無法想象的舉止。


    就像是在她的“夢”裏:


    ——“別動,否則我不保證會發生什麽。”


    ——“叫一聲,再叫一聲‘夫君’,我就……饒了你。”


    他在耳畔曖昧的低語。


    那溫熱而強悍的手掌撫過七寶的臉頰,將她的下頜抬起,這看似溫潤沉靜宛若謫仙的貴公子,星眸裏卻有奇異的火焰,像是要把她燃燒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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