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男人的推演對抗並未進行到最後,因為特蕾莎是一個生物鍾特別規律的孩子,在理查德的精心嗬護下,盡管女孩這些年來並未從陰影中走出,體質也因為很少運動的關係較弱於同齡人,但她依然是一個算是個健康的孩子。


    每天三頓飯都要好好吃,該休息的時候一定要按時休息,無論平時多寵溺特蕾莎,這兩條都是理查德的底線。


    也正因為如此,盡管一時興起地偷偷跑到了對麵的辦公室,但特蕾莎依然在短暫地活躍後開始昏昏欲睡,被理查德抱回去繼續睡覺了。


    當然,就算特蕾莎沒困,兩人恐怕也沒心情好好把這盤推演打完了。


    原因不言而喻。


    ……


    “你確定特蕾莎沒有看你的指揮台嗎?”


    負手站在安德烈身後,臉型細長的理查德第七次向前者確認道:“真的沒有?”


    安德烈並沒有不耐煩,隻是淡淡地說道:“就算我今天喝了點酒,忽視了一個沒有殺氣的孩子走進這間房間,但除非她有著傳說階的身手,否則絕無可能溜到我的背後,而且憑她的身高,想要看清楚操作台的話恐怕得站到凳子上才行。”


    “但這說不通啊……”


    理查德眉頭緊鎖地揉了揉額角,之前那點醉意早已消散的蕩然無存:“如果她沒有看到的話,怎麽可能一眼看穿你指揮中心的位置。”


    安德烈轉頭看了理查德一眼,輕輕搖了搖頭:“你比我了解那孩子,如果連你都不知道的話,我又怎麽會知道。”


    “唉。”


    理查德歎了口氣,重新繞回沙盤另一邊坐下,遲疑道:“安德烈……你說有沒有可能,特蕾莎隻是碰巧亂指到了你的指揮中心?我的意思是……這是個巧合?”


    安德烈微微頷首,說道:“這是最現實的解釋,但這個解釋很難說服我,理查德,我認為這個解釋同樣也很難說服你。”


    “是啊,一個九歲女孩僅靠運氣就揪出了安德烈·卡裏寧的指揮中心,這種事誰會信啊,但是……”


    理查德輕輕叩了叩桌麵,沒有再說下去。


    “但是,如果她並非靠運氣,而是通過別的什麽找到的,那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安德烈替理查德說出了後半句,往兩人手邊的杯子中各斟了半杯酒:“沒錯吧?”


    理查德沉默地點了點頭,麵色很是凝重。


    “一直這樣犯愁也不是辦法。”


    安德烈隨手按下了沙盤邊緣的重置鍵,一邊在麵板上快速操作著什麽,一邊說問道:“剛剛你那邊的兵力、環境、陣地情況與人員分布,應該都還記得吧?”


    理查德扯了扯嘴角,麵色陰沉地說道:“你以為自己是在跟誰說話?”


    “那就好辦了。”


    安德烈點了點頭,沉聲道:“那我們兩個就驗證一下吧,現在開始複盤。”


    “複盤?”


    理查德挑了挑眉,一邊飛快地在係統中輸入各種參數,跟安德烈一起重新複刻著剛才那盤隨機推演,一邊問道:“什麽意思?”


    安德烈一邊行雲流水地將那些上把主係統分配給自己的戰力複位,一邊幹聲道:“難道你忘了麽?那孩子當時說了一句‘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理查德先是一愣,隨即麵色肅然地低頭看向自己麵前那片與上盤一模一樣的戰場,喃喃道:“這麽說來,特蕾莎剛來的時候好像確實說過,讓我把右翼的部隊拉到你那條補給線去之類的,但是……”


    “如果小特蕾莎認為那樣就‘來得及’的話,咱們就試試看吧。”


    安德烈打斷了理查德,沉聲道:“我們盡可能完全重複上一局的起手操作,隻要找到節奏,還原當時的場麵並不困難,然後再匹配上那孩子說話時的戰況,應該就能看出點什麽來了。”


    “好。”


    理查德點了點頭,簡單地回答了一句。


    隨即,兩人便以‘自定義戰鬥’的模式重新開啟了對局,一板一眼地複刻其自己之前的操作。


    十四分鍾後


    “停!”


    “應該就是這個時候!”


    理查德和安德烈幾乎是在同時說道,立刻暫停了當前的推演。


    然後——


    “這怎麽可能!”


    理查德豁然起身,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理應被安德烈左翼掩護、此時此刻卻幾乎等同於不設防的補給線,聲音幹澀地問道:“你怎麽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你當時看出來了麽?沒看出來就不算低級,也不叫錯誤。”


    安德烈的聲音同樣有些嘶啞,沉聲道:“我當時正準備對你進行一輪試探式襲擊,因為兵力調配過於頻繁的原因,左翼附近的補給線大概會有不到短短半小時……也就是說在推演台上不到兩分鍾的防禦漏洞,這是無法避免的。”


    “特蕾莎注意到了…….而且……”


    理查德咽了下口水,重新開始了推演進程:“如果我按她當時說的,直接把用來兜底的右翼推過去……”


    在他的命令下,沙盤上的藍方右翼瞬間化作一道洪流,一往無前地向紅方那條剛剛看似固若金湯,實質上卻無比空虛的補給線碾了過去。


    而安德烈則是一邊緊急調配著最近的部隊前往攔截,一邊繼續說道:“在這個前提下,如果你確定了我指揮中心的位置,而我卻不知道這件事的話……”


    “就會這樣。”


    理查德一邊用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輸入命令,一邊死死地盯著己方已經徹底截斷了紅方主補給線之一的右翼部隊,讓那個幾乎沒怎麽被打薄的藍箭頭筆直地衝向某個方向。


    “攔不住了。”


    安德烈歎了口氣,一邊用篤定的語氣說到,一邊拚命指揮著附近的部隊進行救援,但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藍方的動作實在是太快、太急、太決絕了,在雙方兵力素質差距不大的情況下,就算他再怎麽努力,也無力延緩理查德右翼的步伐,被後者直接粉碎了指揮中心。


    在那之後,理查德的右翼在紅方殘兵那猛烈地反撲下全滅了,但不再接收安德烈命令,群龍無首的紅方終究是無力回天,很快便被理查德悉數殲滅了。


    “看來是我贏了。”


    看起來並沒有很高興的理查德輕舒了口氣。


    “如果按剛才那把的規則……”


    安德烈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提醒道:“在我指揮中心被端掉的瞬間,推演就結束了。”


    理查德也拿起了酒杯,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幾分鍾裏,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終於,還是安德烈打破了沉默……


    “所以說,我們目睹了什麽?”


    他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門口,輕聲問了一句。


    “我們目睹到了一個飽受過去折磨的可憐女孩邁出了第一步,僅此而已。”


    理查德的回答從身後傳來,平靜而淡然。


    安德烈罕見地笑了,他微微頷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朋友’:“我明天會早點過來。”


    理查德輕哼了一聲,直到安德烈已經拉開了門,邁出一半後才緩聲道:“我有些後悔了。”


    “後悔什麽?”


    “或許我不該答應教她的。”


    “你是指推演?”


    “我是指戰爭。”


    “……”


    “……”


    ……


    第二天,小特蕾莎破天荒的主動對理查德道了早安,讓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幾乎當場哭了出來,並在她表現出對那個‘遊戲’感興趣後瞬間將折磨了自己一晚的顧慮拋到了腦後,抱著女孩在辦公室中央的沙盤旁坐了整整一個上午。


    而變了裝的安德烈也在學園都市的公共午休時間偷偷潛入【丹奴軍事學院】,而且破天荒地刮了胡子,讓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變得不那麽凶惡了。


    走進理查德的辦公室後,安德烈的臉色很不好看,因為他也被那個有關戰爭的顧慮折磨了整整一宿,所以當場就想跟前者翻臉,然而在小特蕾莎蹬蹬蹬地小跑到他麵前,並在險些摔了個大馬趴後表示想跟‘沒之前凶惡的大叔’玩一玩推演後,安德烈衝到沙盤前的速度簡直堪比身後有一枚地精高爆彈在追。


    在那之後,曾在銀色同盟服役了三十年之久,有著【鐵帝王】之名的名將安德烈·卡裏寧跟小特蕾莎打了整整十七盤。


    戰績是八敗九勝。


    從客觀角度來看,安德烈好像是贏了,但他的對手可是一個隻有九歲,半天前連推演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女孩!


    “喂……”


    在特蕾莎專心吃完飯的檔口,理查德悄悄向安德烈問道:“你應該是放水了吧?”


    “你不會真覺得我會跟一個九歲的孩子認真打吧?”


    “最後一局,你應該是認真了。”


    “大概吧……”


    “感覺怎麽樣?”


    “第一局,我大概用了二十分之一的水平吧,贏了。”


    “嗯。”


    “第二局我還是用的二十分之一的水平,輸了。”


    “嗯……”


    “第三局,十分之一的水平,贏了。”


    “嗯。”


    “第四局,十分之一的水平,輸了。”


    “……嗯。”


    “你知道,我現在再想什麽嗎?”


    “想什麽?”


    “如果可以的話,永遠都不要讓我跟那個丫頭打第十八盤。”


    “……”


    理查德當時並沒有說什麽,但事實上,在未來的近十年中,無論是他還是安德烈,都沒再以任何形式跟特蕾莎玩過哪怕一次推演。


    總而言之,從那一天起,特蕾莎慢慢改變了。


    正如理查德說的,那個飽受過去折磨的女孩,確確實實邁出了她的第一步。


    特蕾莎以肉眼可見地速度變得開朗了起來,她變得愛笑了,也變得粘人了,甚至還會主動讓理查德讀睡前故事給自己聽,而讓理查德欣慰的是,女孩雖然很喜歡推演遊戲,但比起《一千零一仗》、《史上著名戰役集錦》等讀物,她更喜歡聽那些公主與王子、公主與巨龍、王子與巨龍、王子與王子的浪漫童話故事。


    雖然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但理查德和安德烈還是很開心,至少特蕾莎沒有變成一個戰爭狂人。


    特蕾莎是一個很聰明的姑娘,至於具體有多聰明,我們可以理解為如果【丹奴軍事學院】的圖書館也誕生了一個書靈,那特蕾莎懂得絕對不會比後者要少。


    之前那副自閉的模樣,用特蕾莎自己的話說,隻是‘害怕走出去’而已,但當她真的走出去之後,也就沒什麽了。


    於是乎,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她隻是一個雖然很怕生,也不太善於和別人交流,但依然非常正常的女孩。


    五年後,在理查德安排之下,特蕾莎·塔羅沙正式進入【丹奴軍事學院】就讀,之前那個在地下三層的房間也換成了跟大家一樣的宿舍。


    無論是理查德還是安德烈,都覺得已經十四歲的特蕾莎不應該總跟他們這樣的老人打交道,而是去交一些年齡更加相近的朋友。


    他們的想法沒有錯,畢竟特蕾莎盡管對這兩位很放得開,但其它情況下……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在陌生人麵前依然會緊張到胃痛’,所以別說交朋友了,平時幾乎連房間都不會出。


    所以理查德這才強硬了一把,而安德烈也是百分百地讚同支持。


    上學吧,上學去交朋友吧。


    作為特蕾莎呆了八年的‘家’,【丹奴軍事學院】自然是唯一的選擇。


    而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的特蕾莎終究也是同意了。


    事實上,她也確實交到了一些朋友,比如在特蕾莎剛入學時隻有二年級的福斯特·沃德與蓮·鳶蕊,比如今年過後就要畢業的卡魯茲·韋伯和梅麗·瑪歐,比如同宿舍的芊鳥·耀以及班上的幾個女生。


    雖然沒法跟大多數普通人比,但特蕾莎終究不再孤單了,也如安德烈和理查德所期望的那般,開始以‘普通女孩’這一身份幸福快樂的生活了。


    沒錯。


    特蕾莎·塔羅沙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充其量可以說是個聰明善良怕生內向溫柔可愛的普通女孩。


    隻要不讓她坐在指揮席或沙盤前的話……


    【魔女】就不會蘇醒。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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