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宋頌搭乘最早的航班, 從b市飛回s市。


    節目錄製很順利, 她不知道播出後會是什麽效果, 但她想表達的, 能表達的,都在節目裏說了, 以後應該不會再接這樣的節目。臨別前,梵戈還在那絮絮叨叨要宋頌多學些馭夫之術,別總是被單凜欺負了去。


    宋頌義正言辭地跟他說道:“好好待你姐夫, 不準跟他鬧脾氣。”


    她以前對他們倆互相抬杠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回說得不容置喙, 梵戈見她神色不對,要吐出去的話硬是咽了回去。


    宋頌跟單凜約好了一回來就去郝醫生那, 她沒讓單凜來接, 自己直接打車回家, 單凜已經在家等她,他最近減少了工作量,除了緊盯最重要的兩個項目,其他事情都交給下麵處理。


    宋頌換了身衣服,單凜站在門口看她給自己重新補妝, 她看起來有些疲憊。


    “要不改時間?”


    宋頌看著鏡子裏的單凜:“約了是今天就今天,走吧。”


    單凜開車, 兩人一同前往郝醫生的辦公室。聽聞夫妻倆一起來, 郝醫生也做了充足的準備, 特地空出一下午的時間接待他們,他和宋頌不算初次見麵,卻因為各種因素,這一次見麵對雙方來說都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郝醫生一見到宋頌就誇讚道:“比以前更漂亮了。”


    宋頌快速反應:“醫生怎麽比八年前更年輕了。”


    兩人毫不見外地聊了幾句,單凜反倒沒插上什麽話。三人在會客室坐下,郝醫生在他們倆之間來回看了會,宋頌這個姑娘他最近也有關注,網上她的消息很多,他粗粗掃過,加上自己的印象和單凜的描述,感覺是個非常有想法,有個性,有愛心的姑娘。再看單凜,這段時間密集的談話、檢查、跟蹤,他的情況已經趨於穩定,光看臉色也比年底的時候好多了,不得不說,宋頌的陪伴,對他的幫助是巨大的。


    單凜平靜地開口道:“郝醫生,我準備好了。”


    他來之前已經和郝醫生說過,可以讓宋頌完全了解他的情況,不必有任何遮掩。


    宋頌今天來更多的是旁聽者和陪伴者,了解他病情的始末,發病的原因,目前治療的狀態,以及她所需要配合的職責。


    “最近去看過你母親嗎?”


    “沒有。”單凜頓了頓,說,“醫院告訴我,她還是老樣子。”


    單凜的母親一直處於深度昏迷狀態,住在醫院vip病房,單凜在八年前她發瘋的那一晚,


    將她送進醫院,到現在,隻去看過兩次。每一次去,他的精神狀態都會出現急劇波動,所以後來


    就不再去了,隻讓醫院那邊每隔兩天反饋一次情況。


    郝醫生調轉視線,問宋頌:“你知道他發病的原因吧?”


    宋頌點頭。


    遺傳加應激事件刺激。


    郝醫生繼續深入:“你們開誠布公的談過就好,那麽,她還來找你嗎,頻次是多少?”


    從剛進門到坐下,宋頌一直握著單凜的手,他看起來情緒很穩定,但郝醫生的這句話還是讓他條件反射的緊張。


    這件事,單凜沒有和宋頌提過,可能暗示過,但沒有把它攤到陽光下,一一解剖幹淨。


    單凜靜默片刻,低聲道:“最近沒有。距離上一次出現,有半個月。”


    郝醫生點頭,並做記錄,順便問宋頌:“你看到過他當時的狀態嗎?”


    宋頌察覺到單凜掌心的潮意,越發用力地扣住他的手,回答郝醫生:“見過三次,第一次我並不確信,隻是有所察覺,後兩次確認到了。”


    郝醫生循循善誘:“阿凜,你現在能聊一聊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嗎?”


    單凜對此很抗拒,跟郝醫生也隻深談過一次,就是最初確診他精神分裂的時候,今日再提,郝醫生是經過深思熟慮,評估了他的精神狀態以及今天宋頌在場的特殊情況。


    他願意打開自己的機會很少,今天是最佳的時機。


    單凜低著頭沒吭聲,臉色漸白,他拿起茶杯,又放下,宋頌一旁看著,忍不住道:“不想說也沒關係……”


    單凜突然出聲,語速很快,像是不讓自己有機會躲避:“我第一次發病是母親入院後三天,我在房間裏看到她,全身是血,抓著我不放,但她的臉很年輕,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幻覺,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混亂,無法分清現實,精神……瀕臨崩潰。”


    宋頌輕輕屏住了呼吸,要他承認自己快要崩潰,是一件非常痛苦和沉重的事,就如同割開他連著血肉的麵具,將他麵目全非的臉昭然於世。


    單凜盯著水杯,讓自己的情緒與水麵保持一樣的平靜:“也就是那段時間,我無法跟你聯係,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見到的人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後來,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我的生活裏,我變得易怒、暴躁、冷漠,但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隻要有她存在,我就無法過上正常的生活。”


    精神分裂患者往往會出現因為幻覺幻聽的加劇出現情感和心理障礙、行為障礙,多會伴隨情感冷漠、麻木,或者陷入極端暴躁。單凜具有比較典型的病狀,他的不近人情和喜怒無常有時候無法自我控製。宋頌看到的幾次並不是最糟糕的狀態,在最初發病的時候,郝醫生陪著單凜走過的才叫地獄的日子。


    “她隨時會出現,隨時發瘋,把我當做我爸的替代品,是她的玩物,甚至還有其他她變出來的人,我整夜整夜失眠,睜開眼就看到她盯著我看,那種眼神,就像是她當初看我爸的眼神,她想控製我,讓我放棄這裏的世界,變成她的傀儡。”


    “但她不是真的。”宋頌忍不住輕聲道。


    單凜閉上眼,郝醫生這時候接過話,替他解釋:“對阿凜來說,很難分辨。”


    宋頌心中鈍痛,一時間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她想要理解,卻很難接受,一個正常人不管怎麽想象,都無法體會他痛苦的萬分之一。


    這九年,他經曆過好多次大起大落,遊走在瘋與不瘋的邊緣,身邊事物逐漸喪失情感交流,仿佛生命的沙漏在這幾年不斷加速,企圖帶走了他身體裏的靈魂。


    但他始終沒有倒下,他一次次地站起來,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


    他害怕自己的精神力下降,無法繼續工作,所以隻要是清醒的狀態,他就會瘋狂地作圖,按郝醫生的話說起來,他簡直就是在拿生命換取一個個作品。


    因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一下午,他們對單凜的病狀做了深入的剖析,不能像之前那樣任性,隨意斷了藥物,必須保持每天的心情愉悅,減輕工作量,家人的陪伴很重要。


    宋頌恨不得把醫生的每一個字都記進心裏。


    “今天差不多就到這裏吧。”郝醫生看了看時間,主動提議結束。


    郝醫生送他們出門,不忘叮囑:“下次需要做個詳細的身體檢查,你最近多關注他的情緒,還有


    用藥情況,有問題隨時聯係我。”


    “好。”


    單凜幫宋頌披上外套外套,跟郝醫生道別後,拉上宋頌離開了醫院。


    一路上他一直沒說話,宋頌在車上偷瞄他兩眼,他經常需要一個自我消化的時間,看起來麵無表


    情,實際上腦子裏已經一片暴風雪。雖然今天郝醫生試圖讓他放鬆,但他的臉色始終不好,與他而言,今日並不輕鬆,宋頌的手被他握得發白。


    過了好一會,單凜才說:“想去哪裏吃?”


    宋頌見他一臉疲憊,知道他這時候其實並不想再呆在外麵:“回去叫外賣吧?”


    單凜眉頭一皺。


    宋頌立馬改口:“家裏有麵,回去吃麵吧?”


    單凜麵部線條奇妙地變柔和,輕笑道:“你做?”


    宋頌立馬往邊上靠,舉手投降:“我坐著吃可以嗎?”


    單凜笑了,回到家的時候,他的情緒好了許多,他先換了衣服去煮麵,宋頌慢悠悠地卸妝,順便查看下手機裏的工作郵件,郝醫生的電話在這時打了過來。


    宋頌第一時間接起,有些意外道:“郝醫生?”


    那頭郝醫生的聲音似乎可以壓低了一些:“說話方便嗎?”


    宋頌下意識看了眼浴室的門:“方便。”


    “我要說的話,也跟他暗示過,但效果不太好,所以我才避開他給你電話。那我就長話短說。單凜需要你的陪伴,但是如果他在你身上的精力超出一個極限,就有可能起到反效果。”


    “我不清楚您是什麽意思?”


    “他的母親就是前車之鑒,把自己的人生縮小到一個人身上,一旦兩個人之間情感的聯係出現問


    題,就會造成不可想象的負麵後果。”


    “我不會像他父親那樣……”


    郝醫生溫言打斷她:“我並不是懷疑你對他的感情。實際上,有你的存在,對他來說是幸運的,當年,你也是他的精神支柱,陪他闖過了最艱難的路程。”


    宋頌不解:“我嗎?可當年我什麽都沒做啊。”


    “你的信,姑娘,你以為那些信都石沉大海,可有人在那些年,把這些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給每一封郵件都寫了回信,卻沒有發出過一封。他到現在還沒給你看過吧?如果給你看倒是一件好事,能釋放掉一部分危險的感情。”


    宋頌呼吸一窒,緊緊抱住自己的胳膊。


    莊海生發給她的郵箱賬號和密碼,她隱有預感,天知道她多想打開,但她忍住了,如果不是單凜給她看的,她絕不會看一眼。她還義正言辭地把莊海生罵了一頓,莊總被這對夫妻氣炸了肺,一個個不知好歹!


    “你其實,一直都陪著他。”


    宋頌以為隻有自己在那些最艱難的年頭,靠不多的回憶換取慰藉,殊不知,他們都在對方最艱難的時候,在各自心裏野蠻生長,成為成長路上最堅強的支撐之一。


    郝醫生話鋒一轉:“但未來的事,我們誰都說不好,一旦你們的關係生變,或者你發生了意外,他馬上會變得不堪一擊,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情況。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對你的感情強烈的依賴性,有他母親的影響,但好在他還能理性判斷,知道不能因為這種感情去控製你,占有你,所以他還不會傷害你。”


    宋頌啞言,她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眼中情緒起伏:“我該怎麽做?他很敏感,我總不能疏遠他,刻意冷淡我們之間的關係。”


    “你們之間保持正常的婚姻關係就行,陪伴和支持很重要,但同時,一定要幫助他找到其他幸福的來源,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功課,我們都要為此努力。”


    宋頌洗完澡,站在二樓的樓梯上,看著單凜在廚房裏忙碌的背影,他身上係著的圍裙是兩人逛超市時買的,宋頌之前非得給他套上自己那條嫩黃色的圍裙,被他嚴正拒絕,後來特意買了一條深藍色的回來,廚房圍裙大戰才就此結束。他腦子聰明,做事有條不紊,精益求精,就是做飯這件充滿煙火氣的事,在他做來,也能做得極具觀賞性。


    單凜將熱騰騰的麵盛好,端到餐桌,一抬頭就看見宋頌坐在那托腮看著他,邊解開圍裙,邊衝她抬了抬下巴:“吃飯。”


    宋頌得到召喚,立馬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捧起碗就是一頓無腦誇:“我怎麽就嫁了這麽完美的老公,炸醬麵都能做得這麽好吃。”


    “你還沒吃。”單凜已經對她浮誇的演技習以為常,順便遞給她醋。


    “看著就好吃啊。”宋頌喜歡吃麵的時候加點醋,再用筷子拌了拌,大口吃了起來。


    單凜自己挑了兩筷子就沒再動口,看著宋頌吃得津津有味,她吃到一半突然抬頭:“我渴了,冰箱裏有沒有可樂?”


    “吃飯不要喝飲料。”單凜無情回絕。


    宋頌不依,桌子下拿腳踢他:“我想喝嘛,好不好,嗯?”


    單凜撐著桌麵起身,宋頌一臉得逞的小得意,誰知轉身單凜就拿著一杯溫水回來。


    宋頌一臉嫌棄,推開杯子:“我要可樂。”


    單凜淡著神色繞到她這一邊,單手扶著她的椅背,宋頌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下意識往後縮了縮,這一瞬間,單凜俯下身,在她不安分的小嘴上啄了下,很快直起身,揉了揉她的發頂:“吃飯,渴了喝水,我去洗澡,不準偷喝可樂。”


    宋頌低頭捂著眼睛,好半天才從傻笑的狀態裏回過神,歪著頭捧起水杯,小口小口喝了起來。


    晚上兩人在各自的領域工作了一會,很有默契地在十點的時候結束工作,上床睡覺。


    單凜剛躺下,就感覺有人八爪魚一樣從側麵攻擊,緊緊纏住他。


    他翻了個身,讓她躺得更舒服些,宋頌放鬆地歎了口氣。


    黑暗中,他們相擁了很長一段時間,兩人的呼吸緩慢,輕柔,相互安撫著,單凜的手掌穿過她的長發,又輕輕握住。


    “不要怕我。”


    宋頌猛然睜開眼,腦子裏一片空白,心疼得胸口發悶,用鼻尖在他的下巴處蹭了蹭,緊接著湊上去咬了一口:“說什麽呢。”


    單凜吃痛,卻意外地沒反擊,隻是越發用力地抱住了她。


    第二天一早,宋頌在可怕的生物鍾控製下醒來,反手一摸,單凜已經起床。她仰天躺在床上發了會呆,腦子裏是昨晚他那句突如其來,又意料之中的話,心裏頭依然有股無處發泄的氣,在床上來回打了個滾。


    “再打滾就要遲到了。”某人毫不留情地把她從被子裏挖出來,順手丟來衣服,正好罩在宋頌臉上。


    宋頌:“……”


    這晝夜相差得也太大了,她那點小心疼真是無處安放。


    宋頌睡眼惺忪地刷牙,打開手機,郵件提醒今天清晨就有哪個不長眼的給她發了一封郵件。


    刷新出來的郵件來自於:shanlin。


    宋頌忘了還含著滿嘴的薄荷泡沫,激動得手指點了兩次才打開這封郵件。


    這是一封回複,原郵件是她當初寫給他的第一封郵件,當時她急著找他,不停地通過各種渠道給他發消息,郵件裏也是,問他在哪,為什麽突然消失,發生了什麽事,不管什麽事都可以一起想辦法解決,求他看到郵件趕快聯係她,她很擔心。


    她終於看到那個時候,他的回複:爸爸死了,媽媽快死了,我瘋了。


    宋頌全身的血液衝上頭頂,後背發涼,她按下手機,把泡沫吐幹淨,狠狠漱了口,緩了一會後,才走出盥洗室。


    單凜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沙發上等她,見她出來,神色平靜地說:“你還有十五分鍾化妝換衣。”


    宋頌卻走到他邊上坐下,盯著他看:“郵件我看了。”


    單凜喉結滾動了一下,下顎線有一瞬間繃緊:“海生跟我說,他把郵箱密碼發你,你沒有登上去。”


    “嗯,那是你的隱私。”


    “是我讓他給你的。以後每一天,發你一封。”


    “所以,我的每一封郵件你都看了,都寫了回信是嗎?”


    單凜側過臉,對上宋頌專注的視線:“是。”


    每一封新郵件都是新的一天他新的希望,三百六十四天,那段日子太過混亂,沉沉浮浮,生生死死,他對人生隻剩下懷疑、厭惡、恐懼、悲憫、憎惡、憤怒以及殘存的一絲留戀,他把難以承受的痛苦和濃烈到無處宣泄的感情從身上剝離,寄托在這三百六十四封來信中。


    於他而言,這並不是簡單的郵件,是宋頌三百六十四份被切割開來遞給他的心,是他與現世僅剩的美好連接,直到第三百六十五天,她把最後一份心留給了自己,他知道,這是她最後的底線。


    他把她的信當做聖經一般默念了無數遍,可所有的回複都停留在草稿箱。


    他沒有辦法回應。


    現在,是時候了。


    宋頌毫不猶豫地吻上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唇角,執起他冰涼的手,親吻他的指尖:“我很期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送你一枝野百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罪加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罪加罪並收藏送你一枝野百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