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出口, 更覺委屈, 膝蓋好似也比先前疼了。


    淚水流得愈發急。


    文竹揚聲將春桃喚出來,兩人一左一右攙扶著楊萱走進東次間, 擼起褲管, 隻見她白嫩的膝頭一片紫紅, 上麵還有星星點點的痕跡。


    像是石板不平,硌出來的印子。


    春桃忙端盆冷水過來,絞了帕子覆上去, 又另外尋條幹的替她拭淚, 一邊問道:“這是怎麽了?”


    楊萱抽泣聲, “太子殿下召見,一直跪著回話,沒讓起來。”


    文竹跟春桃驚訝地對視一眼。


    倘或是別家,她們還能說幾句寬慰的話, 可現在是太子,她們也不敢非議皇家。


    文竹歎口氣:“我去請郎中,看看有沒有留下症候,再求幾貼清淤活血的膏藥。”


    話音剛落,隻聽外頭有人敲門。


    文竹忙整整衣衫,將門打開一條縫,見門口三個全然陌生的男人, 遂警惕地問:“找誰?”


    範直笑答:“我們是宮裏來的, 太子殿下說給楊姑娘瞧瞧腿。”


    聽聲音就知道是無根之人, 而範直天生生得一副慈祥麵容, 此時臉上堆了笑,更顯親和。


    另外兩人手裏俱都提著藥箱,顯然是郎中。


    文竹再無疑問,將門完全打開,身子往後退了退,讓出一條路,“請進。”


    範直走在前頭,目光不停地四下打量著。


    院子不大,裏麵既沒有種樹也沒有養花,幹幹淨淨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十字甬道,顯得非常開闊。


    正房三間和東西廂房都糊著綃紗,窗欞的木頭雖然舊,擦得卻很幹淨。


    範直暗自點點頭,走到廊下時,有意放慢步子。


    就見另外一個丫鬟模樣的人出來,恭恭敬敬地說:“姑娘行動不便,未能出迎,特此致歉,煩請公公跟兩位先生進屋說話。”


    範直笑道:“姑娘不必多禮,我們正是來診病的,楊姑娘現在何處?”


    春桃高高地挑起門簾。


    楊萱站在床邊,兩眼紅腫,腮邊淚痕猶存,見幾人進來,略略欠身,“見過公公。”


    滿臉盡都是委屈,教人心生憐惜。


    就連範直見了,也不得不軟下心腸,溫聲給楊萱引見,“這是孫先生,曾兩次跟隨殿下北征,這是太醫院的周太醫。”


    楊萱忍痛又給兩位郎中行禮,“有勞先生。”


    孫仲義“嗯”一聲,大喇喇地問:“傷哪了,我看看?”


    楊萱坐下,挽起褲管,露出白淨細嫩的小腿。


    周太醫側轉頭,“這個……要不要遮擋一下?”


    孫仲義“嗤”道:“擋上了還怎麽看病?幹脆不用走這一趟,坐在太醫院就能把方子開出來,把藥抓出來。”


    周太醫被懟的啞口無言,卻是好脾氣地沒有回懟過去。


    孫仲義掃一眼楊萱兩邊膝頭,“還有哪兒?”


    楊萱低聲回答:“再沒了。”


    孫仲義拉了臉,“以為多大事兒,早知道不過來,養兩天不就好了?”把他懟周太醫的話又原原本本收回來了。


    周太醫忙道:“或許有濕氣入體,還得看看脈息。”


    孫仲義點點頭,將周太醫讓到前麵,“缺胳膊斷腿的找我可以,脈息我不在行,還得您來診。”


    周太醫並不客氣,拿絲帕搭在楊萱腕間,找準脈息,中指定關,食指定寸,思量片刻,凝重道:“姑娘體內濕氣頗重,以前可曾有過虛虧?”


    楊萱道:“我自幼身體不太好,八歲那年落過水,後來請先生診過幾次脈,都說氣血淤塞不通,可平常並無異樣之處,也就沒有服藥。”


    周太醫將脈相跟孫仲義說了說,“不如這樣,先生治標,我開個祛濕清寒的方子,雙管齊下,別落下症候。”


    孫仲義爽快地答應,“行。”


    春桃尋來紙筆,伺候周太醫寫藥方,孫仲義俯身打開藥箱,找出四貼藥膏,遞給楊萱,“每貼貼一天,貼兩次管保什麽毛病都沒有。”


    楊萱接過藥膏,探頭瞧見藥箱裏瓶瓶罐罐裝得滿滿當當,情知都是好藥,遂道:“先生能不能給我些止血清淤的藥粉,萬一哪天真傷得重,就不麻煩先生了。”


    孫仲義見她嬌滴滴的,不願意給,“姑娘最多就是針紮了手指頭,用不到這些虎狼之藥,要不問問周太醫可有現成藥粉?”


    楊萱央求,“先生許我一點吧,不用太多。”


    範直見她眼巴巴盯著藥箱的模樣,猜想是替蕭礪要的,便道:“既然帶來了,孫先生就給她兩瓶,太子殿下那邊也好交代。”


    張口就是兩瓶。


    孫仲義一瓶都不想給,可聽範直提到太子殿下,隻得忍疼割愛拿出隻小瓷瓶,“省著用,都是費好大工夫配出來的。”


    楊萱一把抓在手裏,連聲道謝。


    那邊周太醫已經寫好方子,正見楊萱索要藥粉。


    他知道孫仲義的藥見效快,可藥性重,並不適合這麽細皮嫩肉的小姑娘,但見楊萱歡喜,不便潑冷水,想一想也取出個瓷瓶,笑道:“姑娘若隻是磕著碰著,用這個膏脂就很見效。孫先生的藥粉難得,留待傷重時候用……膝頭的青瘀也可以用來抹。”


    楊萱大喜過望,感覺膝蓋也不那麽疼了,兩眼仍是腫著,卻已顯出開心的笑。


    範直唇角彎一彎,引著兩位郎中離開。


    不多時,回到宮裏複命。


    太子正在禦書房批閱奏折。


    他跟啟泰帝不同,啟泰帝多由內閣票擬,他隻挑出重要的禦筆親批,其餘都交給司禮監代為披紅。


    太子卻是不管什麽奏章都要親自批示。


    見到範直回來,太子將手邊幾份折子一扔,“你瞧瞧,都什麽屁話,一會兒說我假仁假義收買人心,一會兒又說我慘無人性屠殺俘虜,娘的,等韃靼人殺到城門口,就知道什麽是殘無人性了。”


    範直俯身撿起折子,大略過下目,仍舊擺在案頭,賠笑道:“殿下不必在意這許多,就當是蒼蠅嗡嗡亂叫。”


    “蒼蠅不咬人卻是煩人得很,”太子擱下手中朱筆,仰身斜靠在椅背上,“楊姑娘腿怎麽樣?”


    範直笑笑,“並無大礙,將養三五日就好了。孫先生留了幾貼藥膏,周太醫說體內有濕氣,開了個祛濕的方子……去的時候正在家裏哭,哭得淚人似的,看完病後就高興了,死磨硬纏非跟孫先生討要了一瓶止血清淤的藥粉,奴婢猜測十有八~九是討給蕭礪。”


    太子唇邊露出一絲笑,“孫仲義那個鐵公雞,能從他手裏討到東西也算是個有本事的……蕭礪有福氣。對了,他去大同幹什麽,幾時走的?”


    “這個……”範直遲疑著沒有回答。


    範直知道蕭礪的所作所為,早在去年蕭礪就跟他商議過要去大同辦差,但是他不方便說。


    一個宮裏不起眼的太監,連錦衣衛小小總旗的行蹤都知道,說出來怕別人覺得他手太長。


    手長了,命就短了。


    太子隻以為他不知道,並沒追問,繼續問起楊萱,“……短短三兩個月開了什麽鋪子,在哪裏開的?”


    範直答道:“一家專門賣文房四寶的筆墨鋪子,就在皇史宬旁邊那個南池子大街,請了先前一個破了相的舉人,叫做羅進的,給她當掌櫃,剛開兩個月。聽說還有家點心鋪子,在幹麵胡同,恐怕好沒有開張。”


    太子連連點頭,“小小年紀能開鋪子,不容易,楊修文渾身一股酸朽氣倒是教養了個好閨女……點心鋪子倒罷了,那個筆墨鋪子……”回頭對內侍道:“告訴采買上的,得空去看看,要是裏麵東西能用,就幫襯一二,也給那些窮酸儒瞧瞧,別把閨女教得就會上吊抹脖子,要想死,剛生下來就該掐死,白費這麽多年米麵。”


    內侍連聲答應。


    範直眸光閃了閃。


    太子殿下這話可不是白說的,既是吩咐下去了,內侍多多少少總會在醉墨齋采買點物品。


    每年皇宮二十四衙門、各位大小主子,還有禦書房所用筆墨紙硯少說也得花費七八千兩銀子。


    他再從中周旋一二,拿出一兩千用在醉墨齋不成問題。


    範直打定主意,翌日出宮時,告訴程峪多準備一些上好紙筆。


    程峪立刻醒悟到賺錢的機會來了,也不假他人之手,騎著毛驢往周遭筆墨鋪子轉悠一圈,挑出最貴的幾樣買了一大袋子送到醉墨齋,與羅進商議半天,定下價格。


    轉天,果然有內府衙門的太監去打聽。


    羅進把東西一一擺出來,太監左挑右挑,定下十種大小粗細不一的毛筆各六百支,並四種紙箋各一百刀。


    約定好交貨時間,先付了二百兩銀子定錢。


    程峪粗略算一下,隻這一筆生意就淨賺百二十兩銀子。


    倘或一年定兩次,二百多兩銀子的利錢妥妥的。


    更別提,他們還可以散出口風去,既然宮裏貴人都認準醉墨齋的紙筆,肯定有跟風來的王孫貴人。


    過上兩三年,即便宮裏不再過來采買,醉墨齋的名頭也已經打出去了。


    楊萱尚不知道短短幾天工夫,醉墨齋已經有了一筆很大的進益。


    她腿還疼著,不便走遠路,隻能在家裏靜養。


    周太醫給的膏脂極管用,抹在膝頭清涼怡人,還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非常好聞。


    楊萱沒舍得用孫仲義的四貼藥膏,將它們和藥粉一同卷在新做好的兔皮夾襖裏,打算寄給蕭礪。


    一道寄去的還有封厚厚的信。


    楊萱覺得如果不提點一下,蕭礪恐怕永遠都是那六個字,所以在信裏就寫了“……京都已經開始冷了,梧桐樹葉都掉光了,我們都換上夾襖了,大同冷不冷?中午我們做了幹豆角燉粉條,你吃了什麽?院子裏太冷清了,我打算去豐台買些花木回來種,你說好不好?快到冬天了,是在院子裏栽兩棵臘梅,還是在家裏養兩盆山茶?”


    洋洋灑灑足足寫了三大頁,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兒。


    假如這次蕭礪還是跟以前似的隻寫六個字,那她就有樣學樣,把他的信另外換個封皮寄回去,免得浪費筆墨。


    此時的蕭礪並不在大同,而是在宣府。


    十天後,終於看到了楊萱那封囉裏囉嗦的信。


    透過工整端方的字跡,蕭礪仿佛看到楊萱瞪著那雙好看的杏仁眼無比幽怨地看著他,不由彎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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