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礪低著頭,恭聲道:“楊大人為人端方, 曾在殿前侍講, 其忠心如日月可鑒,絕非叛國忤逆之人, 此次隻是為人所惑誤信他言, 大可有商榷之處。”


    “為人所惑?”範直放下手裏茶盅,冷笑聲, “這話要是用來說張鐸等年青學子或許能說得過去, 楊修文年已不惑, 飽讀詩書能輕易被別人言語所動?他要是不鼓動別人,罪名想必不至於這樣嚴重。”


    楊萱緊緊地抿了抿唇。


    範直所言沒錯,這兩年多,楊修文終日為靖王奔波,數次聯合文人學士上書替靖王正名。


    可不管怎樣, 楊修文畢竟是她的父親, 生她養她教導她這許多年, 便是有一線生機, 她也得嚐試。


    想到此, 楊萱低聲道:“正如公公所言,我爹讀了大半輩子書, 腹中多少有些文墨, 如果他能棄暗投明, 輔佐太子或許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即便不成, 回鄉下教孩童讀書,也能為江山社稷略盡綿薄之力……還請公公從中周全。”


    範直鄙夷地笑了,“你爹殿前侍讀好幾年,如果有驚世之才早就提出來了。古話說得對,百無一用是書生,仗著會拽幾句詩文,個個把眼都長到頭頂上去了。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勸過他,你爹自詡為西漢蘇武,不肯屈節辱命。哈哈哈,他是蘇武,太子殿下是誰,是單於蠻夷?”


    笑聲諷刺之極,又含著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楊萱心裏明白,內侍經常被輕視,尤其楊修文等文人,見到內侍真正是眼高於頂,連正眼看一眼都不肯。


    範直不知受到多少白眼,現今風水輪流轉,終於能夠一雪前恥,又怎可能在太子麵前說項?


    楊萱暗歎口氣,不安地挪動了下膝蓋。


    剛跪下時候不覺,跪得久了,隻感到有股濕氣從膝頭順著周身脈絡絲絲縷縷地滲上來,酸而且痛。


    蕭礪察覺到她的動靜,忽而挺直脊背,沉聲道:“義父,我願以軍功彌補楊大人之過犯,隻求能免除死罪,饒他性命。”


    “胡鬧!”範直一把抓起藤桌上的茶盅,劈頭朝蕭礪砸過來。


    蕭礪仿似沒看到般,不閃不避,楊萱卻“哎呀”驚呼聲,本能地抬手去擋。


    茶盅蹭過她的指尖,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當啷”聲。


    濺出的茶水灑了蕭礪半邊身子,有幾片茶葉掛在他衣袖,隨即落在地上。


    範直猶不解恨,繼續罵道:“楊修文算是什麽玩意兒,值當你用軍功去換,去年冬天怎麽沒被雪崩壓死,也省得讓你氣我?天底下漂亮姑娘有得是,”伸手指一下楊萱,“比她強的也不是沒有,明兒我就給你尋十個八個過來,由著你挑,個個鮮嫩得跟水蔥似的。你是豬油蒙了心,家仇不打算報了?”


    蕭礪低聲道:“我,我隻喜歡楊二姑娘……事有輕重緩急,家仇已經等了這麽些年,也不在這一時,可是楊大人的性命便在這數日之內。”將頭俯在地上,“求義父成全。”


    範直看著人高馬大的蕭礪伏在自己腳前,又掃一眼旁邊眼圈通紅,卻強忍著不落下來的楊萱,一時氣急,抓起茶壺便要砸,想一想,將茶壺放下,抬腿踢向蕭礪肩頭,“滾,趕緊滾,別讓我再瞧見你。”


    蕭礪再度拜了拜,站起來,回手又將楊萱拉起來,正要轉身離開,聽到範直喝道:“把身上掛落的收拾利索了,丟人現眼。”


    楊萱抬眸瞧見蕭礪發梢掛著兩片茶葉,忙踮腳尖夠下來,又上下打量番,見身上再無不妥之處,這才斂袂往大門口走。


    小十一站在門旁無限同情地看著他們。


    蕭礪拍拍他肩頭,“好生照顧義父。”


    兩人出了門,楊萱的淚便忍不住簌簌而下。


    蕭礪將她引至僻靜處,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慢慢攏在掌心裏,柔聲問道:“疼不疼?”


    “不疼,”楊萱搖頭,抽泣著道:“大人,對不住,是我連累了你。”


    蕭礪低笑,“沒事兒,要是義父再打我,你不用攔,他不會真的動手……義父就是這樣的性子,越是自己人,越是不留情麵,可他要是對你客客氣氣的,你就真得當心了。他罵一頓解了氣,說不定這兩天就跑動去了,明兒下午我再來一趟。”


    “真的?”楊萱抬眸仰視著他,杏仁眼裏淚光猶存,浸潤著那粒紫葡萄般的黑眸,就像清晨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明亮透澈。


    蕭礪隻覺得心跳得厲害,手也抖得厲害,周身血液就像沸騰了一般到處亂竄,誘惑著他,驅使著他,要他吻去她明亮眼眸中的淚花,吮去她白嫩臉頰上的淚珠。


    而適才握住她手時候的感受,愈加地真切生動。


    細嫩、柔軟,仿似沒有筋骨似的,熨帖在他掌心,略略有些涼意。


    被這種衝動蠱惑著,蕭礪忍不住伸手撫在楊萱臉頰,觸手所及的濕冷頓時教他清醒過來,著火般縮回手,磕磕絆絆地解釋,“義父疑心重,最恨人欺瞞他,所以要委屈你跟我暫住數月。”


    楊萱明白,原先楊修文做著小官,她勉強算是官家小姐,如今楊修文入獄,她身為案犯家眷,或者受牽連一道入獄,或者變成無主的浮萍,誰看中她就可以將她“收”了。


    過上幾個月,覺得“膩”了,就可以攆出去或者轉送他人。


    現在有蕭礪肯庇護她,何來委屈一說?


    楊萱斂眉,輕聲道:“我不委屈,隻是怕給大人添麻煩……我另有兩個丫鬟,住在文思院附近,我能不能去跟她們見個麵?”


    蕭礪思量會兒,溫聲答:“先等兩天,看看情勢再說。”


    楊萱重重點了點頭。


    兩人順著原路往回走,行至燈市胡同,楊萱想起西次間光禿禿的床板。


    如果她隻住三五天,也便湊合了,可現在要住三五個月,說不定要住到臘月裏去,蕭礪總不能數九寒天也睡光板床,沒床被子蓋。


    還有日常飯食,也不能天天從外麵買來吃。


    遂道:“大人,我想去逛逛鋪子。”


    蕭礪毫不猶豫地應聲好,與她一道將所需的各樣東西買了回來。


    隻是賣菜的攤販早晨才出攤,這會兒都將近黃昏了,根本沒有買到菜,卻是買了一把香蔥和幾隻雞蛋。


    夜飯隻能又在外麵吃。


    吃過飯,楊萱就著油燈給被子縫被頭。


    被麵是黛藍色,深色不顯髒,她特意配了塊荼白色的布當被頭,使那種暗沉的藍多了些許明亮,而且顯得格外雅致。


    蕭礪坐在門檻上磨菜刀,磨一會兒便抬頭看她兩眼。


    楊萱脂粉不施,釵環未戴,隻腕間攏一隻式樣既普通的銀鐲子,身上穿著毫不起眼的棉布襖子。


    縱然是如此平常的衣衫,卻掩不住她與生俱來的姣美。


    尤其是那張白淨的小臉,被昏黃的燈光照著,似是蒙了層朦朧的金光,有種讓人安定的寧靜。


    蕭礪不由想起太子班師那天,楊萱穿著寶藍色繡雲雁紋的織錦褙子,天水碧羅裙,眸光裏藏著淺淺笑意,腮旁暈著淡淡粉霞,一步步踩著樓梯走下來,長長的裙擺懸垂著,仿若九天之上的仙子。


    而現在,她近在咫尺,好似仙子降落凡塵,隻要他伸手就能觸及到她。


    可是……她是千嬌百寵地養大的,隻看她那雙柔嫩的手就知道在家裏不曾做過粗重活計,而他家徒四壁,樣樣都要親曆親為。


    蕭礪有片刻的遲疑,可旋即下定決心,站起身,大步走到桌旁,溫聲道:“天兒暖和了,我不用蓋被子,等明天再縫也一樣,你別傷了眼睛。”


    楊萱正覺得眼睛發酸,便道聲好,咬斷線頭,將針線收拾起來。


    蕭礪給她倒杯水,從懷裏掏出把鑰匙,“我明兒有事要忙,你在家裏待得煩了,就出門逛逛,隻別走遠了……中午時候,我會買飯菜帶回來吃。”


    楊萱搖搖頭,“不用,我早起去買菜,在家裏做就成。你午飯能不能趕回來?”


    “能,”蕭礪不假思索地回答,“下午我去找義父,義父中午要歇晌覺。”


    楊萱遲疑著問,“範公公收養了許多義子?”


    蕭礪“嗯”一聲,“共十四個,最小的才六歲,被義父送到豐台讀書了,過年時會接回來。”


    楊萱好看的杏仁眼映著燈光,好奇地問:“那最大的呢?”


    蕭礪笑笑,“最大的有二十五了,在六部為官。我們平常見麵不多,出了東條胡同極少聯係,義父也不許我們在外人麵前提到他,可有事的時候大家決不會袖手旁觀……他們都是我的家人,可以守望相助的家人。”


    楊萱又問:“範公公待你們可好?”


    蕭礪將茶盅往楊萱麵前推了推,示意她喝茶,自己也喝了一大口,這才答道:“很嚴厲,卻都是對我們好。義父是無根之人,將來是要我們給他養老送終,給他承繼香火。小十四和小十三都姓範,用了義父的姓氏。”


    楊萱默然。


    想來,前世蕭礪以三品大員的身份心甘情願給一個內侍當車凳,或許並非諂媚奉承,而是出於孝道吧。


    也難怪他能升得那麽快。


    有範直這層關係,再加上他肯幹,升遷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又思及,蕭礪今天在範直麵前說的話,心頭輕輕顫了顫。


    前世她對朝政毫不關心,這世鑒於之前的教訓,多少明白了一些道理。


    萬晉朝重文輕武,文官勢大權大,雖然不若武將升職快,但武將都是腰裏別著腦袋拿命換來的軍功。


    軍功攢夠了才能升一級,而且還得有空缺才成。


    蕭礪竟然說要用軍功抵消楊修文的罪……


    而且,還毫不顧忌地說起他們十幾個兄弟之間的事情。


    楊萱頓覺臉頰發熱,竟然有些不敢直視蕭礪的眼睛,隻得假托犯困,逃也似的回了東次間。


    坐在床邊,感受著窗外習習吹來的夜風,那股灼熱才慢慢褪去。


    楊萱不知的是,相隔不遠的幹魚胡同,夏懷寧幾乎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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