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萱, ”蕭礪低呼一聲, 撒開韁繩緊走兩步, “萱萱, 你怎麽在這裏?”


    楊萱抬起頭, 嘴一癟,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大人去哪裏了,找你好幾天找不到。”


    蕭礪彎腰抓住她的胳膊, 扶她起身,“我去了大同。”


    “大人,”楊萱抽泣著又要往地下跪,“求大人救我, 我家進了官兵。”


    蕭礪攔住她,低聲道:“我知道, 我聽說了此事所以快馬加鞭趕回來, 你等了很久?”


    “嗯,”楊萱委屈地點點頭, “前幾天就來找過你,沒有見到人,今天我怕你不在,先去找三舅舅, 半路上遇到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些人, 我不敢過去, 又轉回頭來找你。從中午一直等到現在, 你總也不回來……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怕得厲害,怕我爹娘死了。”


    一麵說,淚水便似開了閘的洪水,噴湧而出。


    蕭礪再忍不住,展臂將她擁在懷裏,柔聲道:“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應該早些趕回來。”


    楊萱窩在他胸前,正聽到他強壯有力的心跳,而他緊實的胳膊環住她,讓她覺得安心。


    楊萱哀哀地哭了個痛快,良久才慢慢止住眼淚,站直身子,仰起頭哽噎著道:“大人之前說過我有所求,大人必然應允。大人,求您救我爹和我娘、大哥還有弟弟,我願做牛做馬伺候大人。”


    月色裏,她巴掌大的小臉上鋪滿了淚水,被清淺的月光輝映著,一片閃亮,而那雙好看的杏仁眼裏盈滿了淚珠,更是晶瑩。


    蕭礪心頭酸軟無比,抬手拂去腮邊掛著的淚珠,低聲道:“我盡力,你不用擔心,有我呢。”從懷裏掏出鑰匙開了門,“先進屋吧,進屋再說。”


    楊萱點點頭,一時找不到帕子,抬袖擦擦眼淚,剛邁步,感覺腳底傳來鑽心的痛,不由踉蹌了下。


    蕭礪敏銳地察覺到,問道:“腿怎麽了?”


    楊萱不欲多事,解釋道:“可能剛才蹲久了,有些麻。”


    事實上,是腳底磨破了,她在家隻穿著軟底緞鞋,慌亂中沒來得及換,今兒又走了幾乎半個京都,想不起泡也難。


    蕭礪沒作聲,回頭將馬牽到院子裏,進屋打亮火折子點了燈,很快端來一盆水,對楊萱道:“洗把臉,咱們去吃飯,肚子餓不餓?”


    楊萱已經餓過勁了,低聲答道:“還好。”突然想起自己的包裹還在門外,連忙一瘸一拐地出去拎進來,取出匣子,遞給蕭礪,“大人,這個留著打點人。”


    一匣子的金銀玉石在燈光的照耀下發出璀璨的光芒。


    蕭礪掃一眼,目光落在她羅裙底下墨綠色的繡鞋上,“能惦記著收拾這些東西,怎麽不換雙鞋子,多帶件衣裳?”將匣子還給她,“你收著,有需要的時候,我再找你。”


    楊萱低頭瞧著自己滿是塵土的裙子沒法開口。


    匣子是她老早就收拾好的,就這樣還慌亂的差點忘了,哪裏還能想到多帶件衣裳?


    楊萱蹲在地上洗完臉,蕭礪將帕子遞給她,順手將臉盆端了出去。


    緊接著,院子裏傳來“嘩啦嘩啦”洗臉的聲音。


    楊萱愣了下,垂眸瞧見手裏疊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絹帕,又是一呆。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正是太子從西北班師回朝那天,蕭礪賠給她的那條,她一氣之下揮落在地下。


    想起往日情形,心中唏噓不已。


    蕭礪進來看她盯著帕子發呆,解釋道:“是新的,沒人用過,你先將就著用,明兒再買擦臉的長條帕子回來……你的腳能不能走,先忍著點兒,就在附近吃碗麵,吃完回來燙燙腳,能舒服些。”


    楊萱低聲道:“沒事,我能走。”


    已經入了夜,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而能見到燈籠移動,很快也便消失了。


    夜風微涼又清爽,帶著不知名的花香。


    楊萱亦步亦趨地跟在蕭礪身後,就感覺鞋底像被磨破了似的,每走一步都硌得難受,隻得苦苦忍著。


    好在走不多遠,蕭礪便停下步子,指著巷角道:“就是那家,湯麵份量足,味道也不錯。”


    楊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屋頂竹竿上掛著的布幡迎風招展,卻是瞧不清上麵的字樣,有燈光自門縫漏出來,在地麵留下一條細細的光影。


    蕭礪上前敲門,等了會兒,才有個三十左右歲的漢子過來將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隻腦袋來,見是蕭礪,臉上立刻顯出驚訝的笑,“有日子沒看見蕭爺了,這麽晚了,還沒有吃飯?”


    將門打開,請蕭礪跟楊萱坐下,轉頭朝裏麵吆喝一聲,“有客來了,兩位,是蕭爺。”


    有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提著茶壺過來,很著意地打量楊萱兩眼,倒上茶,笑盈盈地招呼,“蕭爺,這位是?”


    蕭礪淡淡道:“二姑娘。”


    少女便問:“蕭爺還是爆鱔麵?二姑娘呢?”


    “寬湯,不用青,”蕭礪補充,“再來一碟黃瓜條,一碟鹵牛肉,”抬頭看著對麵的楊萱,聲音明顯柔和了許多,“有海鮮麵、清湯麵和肉絲麵,你想吃什麽?”


    楊萱沒什麽胃口,便道:“清湯麵吧。”


    少女重複一遍,笑著解釋道:“灶上已經熄了火,得現捅開生火,比平常要慢,蕭爺和二姑娘且擔待些。”屈膝行個禮,往後廚走去,撩開門簾那瞬間,又回頭瞧了楊萱兩眼。


    楊萱心裏存著事兒沒有注意,蕭礪卻察覺到,眉頭幾不可見地皺起來。


    不多時,漢子將黃瓜條和鹵牛肉端上來,點頭哈腰地道:“麵正在擀,很快就得。”旋即退了下去。


    蕭礪將碟子往楊萱麵前推了推,“先吃點小菜墊補墊補,黃瓜略有些辣,倒是極開胃。”


    他的手粗大寬厚,指腹間布了層密密的薄繭,還有些許細小的傷痕。


    看著就是很有力氣的樣子。


    楊萱默了默,問道:“大人經常在這裏吃麵?”


    蕭礪“嗯”一聲,“再走一條街還有家包子鋪,皮薄餡足,就是打烊早,每天不到戌時就關門了。”


    想起蕭礪空蕩蕩的,幾乎沒有半點煙火氣的家,楊萱暗歎口氣,開口問道:“大人幾時去的大同,是辦差嗎?”


    “去年秋天就去了,隔三差五能回來住幾天。”


    楊萱心頭一顫,緊接著問:“大人這次回來住多久?”


    蕭礪凝望著她略顯緊張的雙眸,思量會兒,答道:“不一定,先把你家裏的事情辦妥再做打算。”


    楊萱目光暗了暗,又要開口,見先前的少女已端了麵過來,便不再言語。


    少女將麵分別擺到兩人麵前,又給續滿了茶,笑一笑,“兩位慢用,有事盡管招呼我。”轉身離開。


    麵熱氣騰騰,上麵灑一撮芫荽末,又滴了兩滴香油,暈出淡淡的油花。


    香氣勾起楊萱的食欲,她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麵,吹幾下,小口吃了。


    麵很勁道,湯像是雞湯煨成,非常鮮美。


    楊萱胃口大開,竟是將一碗麵盡數吃了。


    蕭礪看在眼裏,臉色頓時沉下來,楊萱那碗麵的分量明顯要少很多,湯水也不寬餘,隻淺淺地澆了一層。


    卻沒作聲,將銅錢留在桌上離開。


    回到家裏,蕭礪讓楊萱坐下歇著,自己抱了柴火往廚房走,楊萱跟上去問道:“這是要幹什麽?”


    蕭礪道:“燒些熱水,待會兒你燙燙腳,解解勞乏……今天是不是累了?”


    楊萱老老實實的“嗯”一聲,又道:“我來吧,我會生火。”


    蕭礪搖頭,“不用你,這些粗活計,你別傷了手。”說話間,已經往鍋裏加上水,又生了火。


    火苗在灶膛裏起勁地跳躍,映照著蕭礪的麵容,少了幾分戾氣,卻平添了些許柔和。


    楊萱站在旁邊看著,心裏五味雜陳,竟是辨不清到底是什麽滋味。


    灶火生得旺,鍋裏很快發出沸騰的響動。


    蕭礪揭開鍋蓋,舀出一瓢水,又兌上一瓢涼水,將木盆端到楊萱跟前,“你先泡著,要是水涼了,就兌上些熱的。我出去一會兒。”


    楊萱連忙問道:“你去哪裏?”


    蕭礪笑笑,“缸裏的水太久了,不能吃,我另外擔些水,水井離得不遠,我很快就回來……你別怕,我總不會丟下你不管。”


    說著,從牆角提了扁擔跟水桶出去,不久便聽到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楊萱尋到板凳坐下,慢慢褪了鞋襪,腳底板上果然明晃晃三個大泡,裏麵鼓鼓囊囊一泡水,浸在熱水裏,疼得要命。


    前後兩世,她都不曾走過這麽遠的路,更不曾磨出水泡來。


    楊萱心頭湧起無限委屈,思及楊修文與辛氏,又多了濃重的擔心與牽掛,淚水便滴滴答答地滾落下來。


    可又想起是在蕭礪家中,不好總是哭哭啼啼,趕緊擦幹眼淚,泡完腳,順手將襪子洗了,搭在院子裏的竹竿上。


    這會兒蕭礪擔了水回來,先將水缸清洗兩遍,才又把水倒進去,目光觸及楊萱纖細白淨的腳踝,問道:“是不是磨破了?”


    楊萱點點頭,“有點兒。”


    蕭礪蹲下,“我看看。”


    姑娘家的腳怎可能隨意讓別人看?


    可瞧見蕭礪不容置否的神情,楊萱又不敢不聽,尷尬無比地抬起腳,放在椅子上。


    蕭礪掃一眼,從懷裏掏出短匕湊在燈前烤了烤,燈光卷著刀刃,更覺寒光逼人。


    楊萱嚇了一跳,忙縮回腳,“大人……”


    “挑破了好得快,”蕭礪簡短的解釋,“家裏沒有針線,用刀也一樣。”


    這怎麽能一樣?


    楊萱看著薄薄的刀刃,又想想自己繡花所用的如牛毛般的細針。


    針紮一下沒什麽,可刀不小心紮歪了,是要出血的,豈不比水泡更疼?


    楊萱正遲疑,蕭礪已手起刀落,利落地將水泡紮破了,又掏出隻瓷瓶放在旁邊,站起身叮囑道:“把裏麵的膿水擠出來,上上藥,明天就好了……我還得出去會兒,東屋有被褥,你先歇下,不用怕,這是我的住處,不會有人進來……我盡量早點趕回來,嗯?”


    楊萱仰頭,迎上他的視線,無聲地點點頭。


    聽到蕭礪牽了馬離開,楊萱忍著疼將腳上的水泡擠了,撒了點藥粉上麵,稍等片刻,端著油燈往東屋去。


    東次間跟廳堂一樣的空曠清冷,桌子上落了層薄薄的塵土。


    床上被褥倒是疊得整整齊齊,用一塊布頭嚴嚴實實地蒙住了。


    因久不住人,屋子裏有股淡淡的黴味兒。


    楊萱打開窗子,尋到笤帚掃了掃床,將被褥鋪好,呆呆坐了片刻。盡管身體已經累到極致,仿佛一躺下就會馬上睡著,可頭腦卻清醒得很。


    蕭礪定然是去打聽門路了。


    前世,她遇見他時,他已經是官居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現在的他才是個籍籍無名的小頭目,也不知有沒有能力解救她以及爹娘兄長。


    可若是不依靠他,她真的再沒別人能夠指望得上了。


    就連世代相交的範家也都早早脫開了幹係,其他泛泛之交誰會願意往渾水裏趟?


    實在不行就到秦家試試,秦銘改弦易轍投奔了太子,或許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能夠指點一條明路。


    楊萱越想越覺得希望渺茫,索性不再想,起身尋到塊抹布,蘸了水將東次間和廳堂的家具挨個擦了擦。


    蕭礪家中簡單,都擦洗完也不過盞茶工夫。


    擦完,又端著油燈推開西次間的門。


    西次間更是空曠,除了一張光禿禿的木板床之外,什麽都沒有,一眼就能把屋子看個遍。


    楊萱忙退出去,仍舊坐在廳堂的椅子上,她想等蕭礪回來,打聽下情況。


    蕭礪奔波了一晚上,及至回來已近三更,早就過了宵禁的時候。


    他先把馬牽到東跨院,喂上草料,這才往正院來。


    剛進門,不由呆住了。


    楊萱歪在椅子上已經睡得沉了,旁邊油燈仍是亮著,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嫻靜而溫柔。


    桌椅板凳都擦拭得幹幹淨淨,茶壺也清洗過,裏麵灌了水。


    這便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


    有一盞燈為他亮著,有一個女人在等他回來。


    蕭礪心中柔情滿溢,盯著楊萱默默看了片刻,俯身抱起她往東次間走。


    楊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嘟噥著喚一聲“娘。”


    蕭礪柔聲道:“是我。”


    楊萱猛地醒來,對牢蕭礪看了看,“大人,你回來了?”


    “嗯,”蕭礪應著,“你去床上睡,睡得舒服些。”


    楊萱“唔”一聲,想說什麽,卻抵不住濃重的困意,爬上床躺下了。


    月亮已經升得高了,透過洞開的窗欞照射進來,在地上灑下一片銀白。


    楊萱側躺在床上,烏漆漆的秀發鋪了滿枕,呼吸輕柔且悠長,像是最動聽的樂曲,瞬間拂去了蕭礪一天奔波的勞累。


    蕭礪凝神聽了片刻,輕手輕腳地掩上窗子,又將門關好,退了出去。


    對著昏暗的燈光,他長長歎口氣。


    楊家的事情著實棘手,看來隻能明天去找義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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