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懷寧睡不著。


    此時外麵北風凜冽, 他卻激動個得渾身冒汗, 恨不能就這樣隻穿著中衣跑出去,對著蒼天大喊兩聲,“我能行,我會成功!”


    誰會想到,臨近午夜, 燈市上不管攤販還是行人快散盡了,太子殿下竟然陪著啟泰帝輕車簡從地出來觀燈。


    老虎燈紮得結實, 威風凜凜地立在寒夜裏。


    上麵的旗幡被風揚起,金粉寫成的大字被月光映照得熠熠生輝。


    啟泰帝默默端詳片刻, 連著說了三聲“好”。


    範直躬身道:“這是夏公子想出來的點子, 夏公子年僅十六,可前年就過了童生試, 眼下正在順天府學就讀,真正是少年天才。”


    夏懷寧匍匐在地上,豎起耳朵靜靜聆聽著範直對他的溢美之詞。


    少頃,一角明黃色雲錦常服映入眼簾, 常服下, 明黃色緞麵朝靴時隱時現, 驟然停在他麵前。


    接著頭頂響起威嚴的聲音,“抬起頭來。”


    夏懷寧戰戰兢兢地抬頭, 對上一張雖然老邁卻端肅冷厲的臉, 匆匆一瞥, 再度俯下~身子。


    啟泰帝淡淡說一句, “果真是年輕,不錯,不錯。”隨即,被眾人簇擁著離開。


    夏懷寧衣衫盡濕,兩腿抖得幾乎站不起身。還是一名剛十歲出頭的小太監將他攙扶起來,湊在他耳邊道:“範公公請公子稍候片刻,他尚有話對公子講……等伺候聖上歇下,即刻便來。”


    夏懷寧當然要等。


    畢竟範直將是豐順年間炙手可熱的禦前大太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可他原本衣衫穿得少,適才得見聖顏又驚出一身冷汗,現下汗已盡消,中衣濕漉漉地箍在後背上,涼的難受。


    好在,範直並沒有耽擱太久,就自東華門出來,見麵就跟他道喜,“聖上見過的能人海了去,可得他親口誇讚的卻沒幾個。他日夏公子飛黃騰達,切莫忘記咱家曾在聖上麵前為公子美言過。”


    夏懷寧連道不敢,一顆心卻仿似兜滿了風的船帆,滿腹豪情壯誌。


    這一步,他又走對了!


    他提出做老虎燈,不僅因為今年是虎年,也不僅想讓百姓記得太子之師的威猛,還因為太子肖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前世,太子改元那年,就有人做了這麽一架老虎燈供萬人敬拜。


    燈身裏糊著銀箔,銀箔反射了燭光,再透過輕薄的素絹投射到外麵,自然比別的花燈更加耀目,更加明亮。


    去年春節,靖王出足了風頭,在京都名聲大振,而太子卻因為西北戰事的不順一直飽受詬病。


    夏懷寧惴惴了大半年,好幾次都想改弦易張投奔靖王,可思及前世太子淩厲的手段,又按下了蠢蠢欲動的心思。


    直到太子凱旋而且在長安街說了那麽幾句話,夏懷寧這才安定下來,打定主意要幫太子將威望樹立起來,所以就想起在上元節的時候搭建這麽一座老虎燈,而且讓那些富有才學的士子到燈謎台上。


    燈謎台上懸掛的燈謎都是飽學之士所作,猜中者不但能得到精美的宮燈,還能得到太子親手準備的湖筆端硯。


    正如佳人愛紅粉,英雄愛寶劍,但凡有學識者,哪個不愛好筆好硯?


    範直聽夏懷寧提到這兩個想法,當即就與他議定細節,理出章程呈到太子案前。


    原本夏懷寧隻是想趁機攀附上太子,沒想到竟然還得到了啟泰帝的稱讚。


    既然已經在聖上麵前留下好印象了,那麽明年他想要參加秋闈。


    他有前世的底子,雖然並不太紮實,可重生這三年,他確實是苦讀了的,又跟楊修文學了不少時文策論的竅門。


    春闈他沒有十分的把握,可秋闈還是很有信心的。


    按照前世的軌跡,後年春天,啟泰帝會臥床不起,太子監國。


    他有了舉人的身份,已經可以謀個一官半職,然後想方設法謀些銀錢,買一處宅子。然後,等太子登基,開恩科的時候,他再參加春闈,混個進士。


    而當務之急,他得讓楊萱知道,他來了!


    他因她而來!


    這年春天,朝政應該是波譎雲詭,太子跟靖王之間明爭暗鬥,不分高低,而百姓不管這許多,仍是該種田種田,該讀書讀書。


    過了正月二十,楊桐與範誠便收起嬉鬧的心,卯足了勁兒準備童生試。


    楊萱給楊桐精心縫製了考袋。


    墨藍色的錦緞為底,上麵繡著喜中三元的圖樣。


    喜中三元是一隻喜鵲落在桂圓樹上昂首鳴叫。


    楊萱用了十足的心思,桂圓飽滿豐潤,枝葉青翠碧綠,喜鵲烏黑油亮,尤其兩隻眼睛是用黑絲線混著金銀線繡成,看上去神氣十足。


    楊桐感激不已,連連道:“讓萱萱費心了。”


    楊萱玩笑道:“我也不單是因為大哥,而是想那麽多趕考的人,如果有人問起大哥的考袋,興許我還能得個手巧的名聲。”


    辛氏笑嗔,“要那個名聲幹什麽,又不是要開繡花鋪子。”卻是吩咐楊桐,“這兩天夜裏不要熬太晚,讀書在於平日,不在這一時半會兒的功夫上。要養足精神,才能把學過的東西都發揮出來。”


    楊桐恭聲應著。


    臨考前一天,楊萱親自下廚烙餅打算給楊桐帶進考場吃。


    為了讓餅暄軟,和麵時,楊萱多打了好幾隻雞蛋裏頭,又倒了半盅羊奶。


    餡料則備了兩種,一種是甜味的,用白糖夾著蜜漬桂花,另一種是鹹味的,用的是椒鹽混著芝麻碎。


    烙餅需用慢火,半點兒急不得。


    王嬤嬤給楊萱打下手,往灶坑裏填稻草,楊萱則踩著兩隻摞起來的蒲團不錯眼地盯著鍋裏的餅。


    餅受了熱,一點點鼓脹開,散發出淡淡甜香,顏色也開始變得微黃。


    楊萱握著鏟子正要翻個麵兒,不知從哪裏躥出了一隻黑貓,擦著她的腳邊跑過去。楊萱嚇了一跳,身子歪一歪差點摔倒,等定下神再往鍋裏看,餅的底麵已經略有焦糊。


    楊萱忙挨個翻了麵,沒好氣地問王嬤嬤,“誰養的貓,怎麽不看好了?”


    往常在廚房打雜的婆子賠笑道:“回稟姑娘,這貓並非家裏養的,是隻野貓。去年秋天裏,不知道被誰家混小子打斷了腿,躲在柴火堆裏養傷,我瞧著可憐,把吃剩下的飯菜給它喂點,時候久了,它就天天過來蹭飯。正好,廚房裏也怕招惹老鼠,我就尋思著有隻貓也不錯,順道抓抓老鼠。要是姑娘不喜,我這就把柴房後牆的洞堵上,再不叫它進來。”


    楊萱無謂地說:“算了,你願意養就養著吧,它不傷人吧?別抓了人。”


    “不傷,不傷,”婆子連忙道,“它通人性哩,因為被人傷了,見人都躲得遠遠的,隻要別靠近,它不會抓了人。”


    楊萱看著鍋裏的餅色澤已經金黃,沒心思再跟她費話,揮揮手讓婆子退下,又讓王婆子熄了灶坑的火,讓餅就著鍋裏餘熱真正熟透,才盛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辛氏帶著楊芷姐妹並楊桂一並將楊桐送出門外。


    範誠已經在外麵等著了。


    沒想到夏懷寧也在。


    兩人離得遠遠的,誰都沒有搭理人。


    夏懷寧給楊修文和辛氏行過禮,笑道:“我怕遲了,緊趕慢趕才過來,剛好趕得及。”又囑咐楊桐,“拿到卷子先別著急答題,從頭到尾看一遍,是不是少了或者錯了頁,萬一不對趕緊找人更換。對了,你帶了薄荷等醒腦之物沒有,正午時分容易犯困,若是困了就停筆眯一會兒,再嗅些薄荷冰片,等腦子清醒了再開始答。”


    楊桐拍拍考袋,“都在裏頭了,二妹妹給準備的,非常齊全,阿誠也有一份,你放心。”


    夏懷寧笑笑,“那就好,你快去吧,別誤了時辰,答題別緊張,想好句子再往紙上謄寫。”


    楊桐一一應著,笑道:“父親跟母親都囑咐過了,我都知道,行了,我走了。”


    跟範誠上了馬車。


    楊修文則騎馬在旁邊隨著。


    目送著馬車漸漸遠去,夏懷寧這才收回目光對辛氏道:“阿桐學東西細致,又肯往深裏學,肯定沒問題,師母盡管放心吧。”


    辛氏笑道:“阿桐盡力就好,能不能考中就看天意了。懷寧一早趕過來,吃了早飯沒有?”


    “吃了,路上買了包子。”夏懷寧應道,邊說邊從懷裏掏出隻木刻娃娃,“前兩天逛鋪子看到的,覺得有意思,就買了回來,不知道二妹妹喜歡不?”


    辛氏接在手裏仔細端詳會兒。


    娃娃是鬆木刻成,約莫兩三歲的樣子,臉蛋白白胖胖的,穿藍色長衫,皂色褲子,頭頂梳個小抓髻,憨態可鞠。


    再仔細瞧,娃娃的眉眼很有幾分楊萱的模樣。


    辛氏恍然,想必夏懷寧看出這娃娃模樣像楊萱,所以特特買了來,遂笑道:“倒是有趣。”轉頭遞給楊萱,“好玩不?”


    楊萱粗粗掃一眼,臉色立時變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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