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 “啪啪啪”輔首被用力叩響, 有人急促地喊:“開門,快開門。”


    楊修文喝問:“三更半夜的, 是誰?”


    “我們是沐恩伯府的, 有人偷了府裏財物, 我們追拿盜賊至此, 打擾之處且請見諒。”


    沐恩伯府,是靖王妃的娘家。


    楊萱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蕭礪身上。


    蕭礪蒙上麵紗,低低說一聲, “我走了”,便要去開門。


    此時, 楊修文已經打開院子大門, 呼啦啦湧進來一大幫人, 隔著窗紗能看到為首之人正跟楊修文說著什麽, 另外數人則舉著火把,在院子裏四處察看。


    蕭礪輕輕抽出長刀, 刀鋒映著月光, 寒光四射。


    這個時候出去, 無疑是要與他們正麵對上。


    可是,外頭至少有十人,看模樣應該都是會功夫的。


    而且,他之所以闖進屋裏, 肯定是知道寡不敵眾, 要暫且躲避一下。


    楊萱腦子一熱, 開口喚道:“大人”,跳下床,顧不得穿鞋,光腳走到蕭礪麵前,“我知道哪裏能藏身。”


    蕭礪垂眸看著她的腳,低聲道:“你快回去,別連累了你。”


    楊萱不吭聲,伸手扯住他衣袖,用力拉著他走到黑漆木桌前,踩上椅子將年畫掀開,推開機關,“這裏。”


    蕭礪凝望她一眼,飛快地鑽進去,縮緊身體。


    楊萱關上暗門,放下畫幅,才要鬆口氣,卻聞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而掌心黏黏糊糊的。


    很顯然是蕭礪手臂上的血沾到了她手上。


    楊萱正要尋帕子擦掉,門外傳來楊修文的說話聲,“此乃小女所居之處,想必她正熟睡,著實不便進入。”


    有個粗嘎的聲音道:“楊大人放心,我們隻進去瞧一眼,倘或沒人即刻就出來,而且此事隻在場之人知道,決不會傳到外人耳裏。可要是盜賊真的在裏頭,令愛的安危和名聲……我們就沒法保證了。”


    楊修文沉吟不決。


    楊萱明白,倘或是其他人,楊修文或者會盡力阻攔,可來人是沐恩伯府的護院,又是拿著她的安危做筏子,楊修文必然會進來看一看的。


    她衣衫齊整,並無不妥之處,而且如今年紀尚幼,於名聲上絕無大礙。


    可這手上的血怎麽辦?


    也不知地上有沒有,要是滴在地上,又當如何解釋?


    心念電轉之際,楊萱突然閉上雙眼,捏緊拳頭,用力搗向自己的鼻子。


    楊萱隻覺得鼻頭一酸,眼淚噴湧而出,緊接著有溫熱的液體從鼻孔緩緩淌了下來。


    楊萱任由鼻血流了數息,才抬手捏住鼻頭,朝門外喚道:“春桃,春桃……”


    門驀地被撞開,楊修文跟一個穿玄色裋褐的彪形大漢同時闖進來。


    楊修文急切地問:“阿萱,怎麽了?”


    楊萱甕聲甕氣地回答:“鼻子流血了。”


    春桃披著衣衫匆匆跑過來掌了燈。


    屋裏頓時明亮起來。


    彪形大漢審視般盯著楊萱。


    楊萱披散著頭發,一副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懵懂模樣,巴掌大的小臉上既有淚又有血,看上去極為狼狽,而淺粉色的中衣前襟也落了好幾滴血。。


    見到楊修文,楊萱迎麵撲過來,抽泣著道:“……睡著覺,不知道怎麽就出血了……茶壺裏沒有水……”


    淚水好似端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往下落。


    楊修文心疼不已,因見她光著腳,忙把她抱到椅子上,柔聲安慰,“鬆開手讓爹瞧瞧,沒事的,許是白天在太陽地裏站久了,稍過會兒就好了。”


    這個空當,春桃已經端來一盆溫水。


    楊修文親自絞帕子,先給楊萱擦了淚,又仔細地拭去她腮邊和唇角的血,“明兒讓廚房煮些香薷飲消消暑氣,往後天熱的時候,切莫在大太陽底下站著了。”


    楊萱抽抽答答地應著,眼角卻不住地往彪形大漢身上瞥。


    那人來來回回在屋子裏踱著步子,時而往房梁瞧瞧,時而往桌子底下瞅瞅,又將耳朵貼近衣櫃細聽,忽地往床底下一探,喝道:“快出來,我瞧見你了。”


    楊萱縮在楊修文身旁戰戰兢兢地道:“爹爹,我怕。”


    楊修文攏著她肩頭,安撫般輕輕拍著,“不怕,爹爹在呢。”少頃,站起身,冷聲對大漢道:“不知可曾看到賊人蹤影,如果察看完了還請回避,小女在此多有不便。”


    彪形大漢又四下逡巡一番,朝楊修文拱拱手,“楊大人,多有打擾,來人定當登門賠罪,告辭!”大步離開。


    春桃又進進出出好幾回,先沏了新茶,又兌好一盆溫水伺候楊萱洗腳。


    等收拾妥當,楊萱長長地打了個嗬欠。


    楊修文看著她稚嫩臉龐上掩飾不住的困倦,心疼地說:“我出去了,你換了衣裳趕緊睡,明天不用早起,我讓廚房給你留著飯。”


    春桃另外取來幹淨中衣,將楊萱身上沾了血的換掉,待她躺下,攏好帳簾,吹滅燈燭。


    楊萱盯著帳簾外麵春桃影影綽綽的身影,開口道:“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伺候。”


    春桃低聲道:“我陪著姑娘,姑娘放心睡。”


    楊萱從帳簾探出腦袋,“你在這裏我睡不著……這才剛三更天,還有大半夜呢,屋裏又沒有榻席讓你歪著……你去吧,要是睡不好明天怎麽當差?”


    春桃想一想覺得在理,又囑咐楊萱有事喚她,輕輕掩上門離開。


    屋內重又恢複先前的寧靜。


    楊萱默默躺了片刻,才起身走到方桌旁,踩著椅子卷起年畫,將機關打開。


    蕭礪從凹洞裏鑽出來,目光凝在楊萱臉上,低聲問:“鼻子怎麽了?”


    楊萱嘟起嘴,“你衣服上有血,我沾了滿手,沒辦法就搗了鼻子一下……你受傷了?”


    蕭礪“嗯”一聲,“從沐恩伯府出來時,不小心被砍了下。”抬起手臂,對著月光看一眼,袖子上好大一片黑,也不知到底流出來多少血。


    楊萱心有不忍,輕聲問道:“我幫你包一下吧?”


    蕭礪默一默,開口道:“有勞,我這裏有傷藥,順便幫我灑一點。”說著從懷裏掏出隻瓷瓶,放在桌上,又挽起衣袖。


    朦朦朧朧裏,楊萱看到約莫兩寸長一條傷口,好似依舊有血在往外滲。


    她拔開瓷瓶的木塞,將藥粉對準傷處不要錢似的灑下去。


    就感覺蕭礪似是“嘶”了聲,手臂不自主地收緊。


    想必是痛得狠了。


    藥粉極是有效,不過數息,鮮血便緩緩止住。


    楊萱正要去尋帕子包紮,蕭礪已從懷裏取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這個還給你,以後別亂扔了。”


    楊萱抖開帕子,見右下角繡著盛開的萱草花,心裏明白這正是被辛媛丟在長安街的那張,嘴上卻不認,“這不是我的,我的帕子不繡花。”


    將帕子疊成長條,毫不猶豫地包在傷口處,繞過一圈,又尋一條束發的綢帶,緊緊實實地固定住。


    打結的時候,手指不免碰到他的肌膚,隻覺得所觸之處不像人肉,更像是石頭,硬邦邦的。


    包紮完畢,開口問道:“大人,我這算救了你吧?”


    蕭礪垂眸看她,“怎麽?”


    楊萱咬咬唇,對牢他的眼眸,“古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次我救你,以後如果我有危難之事相求,大人不能見死不救。”


    蕭礪挑眉,“古人也說,施恩圖報非君子。”


    楊萱反駁,“我又不是君子,大人才是……以後大人也得救我一次,不,得救三次。”


    蕭礪扯扯唇角,似是想笑,可笑意未顯便極快地掩去,“好,我答應你。”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楊萱急忙跟上一句,覷著蕭礪臉色並無不虞,暗暗舒口氣,忽聽蕭礪問道:“你名字裏有個萱字?”


    楊萱不防備他竟問起自己名字,猶豫片刻,點點頭,“就隻有個萱字。”


    蕭礪輕聲道:“合歡蠲忿,萱草忘憂。”


    楊萱愣住,這是嵇康說過的話,嵇康崇尚養生故有此語,沒想到蕭礪竟會知道。


    他應該也是讀過書吧?


    正思量著,隻聽蕭礪又問:“你幾歲了?”


    問完名字,又問年齡,待會兒是不是還要問生辰八字?


    這樣的問題太過逾越。


    楊萱訝然地抬頭,瞧見他的麵容,被如水的月光照著,往日的淡漠冷硬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卻是極少見的柔和。


    甚至那雙素日陰鬱狠厲的眼眸,竟然也像籠了層輕紗似的,溫潤親和。


    楊萱鬼使神差般答道:“就快十一了。”


    “十一,”蕭礪低低重複一句,“你倒是膽大,不像十一歲的孩子。”站起身,“想必那些人已經離開,我該走了。”


    難怪他遲遲不走,原來是怕那些人在外麵等著。


    楊萱恍然,見蕭礪已走到門口,忙又喚住他,“大人出去,別走西邊的路,西邊薛獵戶家中養了隻極凶的狼狗,夜裏會放出來,不聲不響咬你一口。也別走東邊,張大爺養白鵝,要是經過他家,白鵝一準會嘎嘎亂叫。”


    蕭礪臉上露出動人的笑,“那我該走哪邊?”不等她回答,已經推門出去,縱身一躍自牆頭翻出,轉瞬消失在月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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