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執念就是低矮的茅草屋裏的一對母女。


    母親約莫二十四五歲, 正值花信,女兒隻有六七歲。兩人都有白淨的皮膚, 圓圓的臉盤,不大的眼睛。


    尤其是女兒,笑起來的時候, 眼睛會眯縫成一條彎彎的線,甚是可愛。


    她叫方靜。


    九歲那年,他從江西進京探親, 行至曹州遇到匪盜, 跟隨他的小廝護院皆都遇難, 唯獨他因人小, 而且自幼習武腿腳靈便, 躲到林間樹頭才僥幸逃過一劫。


    雖然性命保住了,可生活的磨礪卻剛剛開始。


    他用身上上好的杭綢直綴換成兩身粗布裋褐,又將束發的羊脂玉冠典當出二兩銀子。


    依靠這二兩銀子, 他從曹州走到德州。


    遇到那對母女時, 是個雨天, 他身上衣衫濕了個精透, 又是寒冷又是饑餓。


    路旁茅草屋裏透出的一絲亮光和屋頂上的嫋嫋炊煙吸引了他,他拖著疲憊的雙腿上前叩了門。


    是女兒來開得門。


    而母親正從鍋裏將熱氣騰騰的飯端出來。


    一盆散著水汽的紅薯, 一盆泛著油光的菜粥,還有一小碟切成段的醃黃瓜。


    屋子裏氤氳著飯菜的香氣。


    他囁嚅著想討口菜粥喝, 可不等說出口, 隻覺得兩腿發軟, 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等再醒來,天色已經大亮,而麵前赫然是女童圓圓的臉龐,和一雙明顯含著喜悅的雙眸。


    “娘,哥哥醒了。”她脆生生地喊。


    婦人急步過來,抬手覆上他額頭試了試,“還好,不燙了……靜兒,快把飯端來。”說著扶他坐起身。


    蕭礪這才發現自己穿了件既長且肥的袍子。


    婦人溫和地解釋,“這是靜兒爹的衣裳,你將就著穿。你的衫子都濕透了,我給你洗了晾在外頭……吃過飯喝碗薑湯,再發一身汗,說不定夜裏就好利索了。 ”


    他感激地點點頭,“多謝嬸子救命之恩。”


    婦人歎口氣,“你能醒是你命大……這附近沒有郎中,看病得到十裏外的孟莊村,當時正下著雨,我手頭也沒閑散銀子……就煮了碗薑湯,不值得謝。”


    方靜端了飯菜來,仍是昨夜那些,隻多了塊巴掌大小的雜糧麵餅。


    蕭礪實在是餓得狠了,幾乎狼吞虎咽地將菜粥喝完,吃掉兩塊紅薯,又拿起麵餅遞給方靜,“這個給你,我吃飽了。”


    方靜連忙搖頭,“娘做了兩個餅,我的已經吃完了,這個是你的。你快吃吧,裏麵有白麵,還打了個雞蛋,可香了。”


    一邊說,一邊咽了口口水,像是在回憶麵餅的味道。


    蕭礪仍將餅放回盤子裏,“給你留著晚上吃。”


    吃過飯,又喝了碗薑湯,蕭礪複又沉沉睡去,等到夜幕降臨時,身子果然輕快了許多。


    婦人仍用白菜葉子加上一小把米煮了菜粥,卻把那隻雜糧麵餅掰成小塊,一半倒在蕭礪碗裏,另一半倒進方靜碗裏。


    轉天一早,蕭礪向婦人辭行。


    婦人問:“你一個孩子孤零零的,身上也沒有銀錢,是要往哪裏去?”


    蕭礪回答:“我家裏人都在京都,我是要去京都尋親。”


    婦人歎口氣說:“都快入冬了,天兒馬上要冷了。若是夏天還好說,往空曠地方怎麽也能湊合一晚上,這大冷的天,你到哪裏歇腳?要不你就先住下,等明年開春再走,嬸子家裏雖然隻有粗茶淡飯,卻也不差你這一口。”


    蕭礪想一想,住下了,卻沒有閑著,天氣好的就往樹林裏撿樹枝,撿的多了就用麻繩捆起來,一路拖著回家以作柴火燒。


    等到落了雪,他在樹林旁邊挖個洞,裏麵安放上捕鼠夾子,洞口用浮土蓋上,再放幾片蘿卜葉子。


    運氣好的話,就可以逮一兩隻野兔。


    雪落得久,三四天不化,便在雪地上支個笸籮,撒一小把穀子,隻等麻雀前來覓食。


    若是逮到野兔,婦人會燉一大鍋蘿卜湯。


    湯燉得久,兔子肉的鮮味都滲進湯裏,蘿卜變得晶瑩剔透,綿軟無比,咬一口能鮮掉牙齒。


    若是抓到麻雀,婦人會燒一鍋滾水,拔了毛去除內髒,用竹枝串起來,就著做飯的灶火烤。


    方靜耐不住饞,小狗般蹲在鍋灶旁邊等。


    跳動的火苗映照在兩人臉上,像是給她們鍍上了一層金光,有種讓人心定的力量。


    第一隻麻雀烤熟,方靜不著急吃,獻寶似的跑到他麵前,一邊吸溜著口水一邊道:“哥哥,你先吃。”


    蕭礪將麻雀擼到盤子裏,撕一條左腿給方靜,撕一條右腿自己吃。


    麻雀小,除去兩條腿也就沒什麽肉了,可兩人仍是把所有骨頭都細細嚼過才舍得扔。


    一隻麻雀吃完,另一隻也烤熟了。


    等吃完三五隻,兩人的手上臉上都沾了炭灰,麵對麵瞅著對方笑。


    婦人也笑,一邊從鍋底舀一盆熱水,兌好之後讓兩人洗手洗臉。


    蕭礪在方家住了足足一個冬天。


    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灶火映照下,婦人溫柔的臉龐,還有半夜夢醒時,婦人輕輕替他掖好被子,然後就著昏黃的燈光縫補舊衣的身影。


    雖然她長相普通,也不曾讀過書,認得的字不超過二十個,更不會彈琴作畫,可她卻滿足了蕭礪對於女人所有的要求。


    溫和而又溫柔,肯為他下廚做飯,肯為他挑燈縫衣。


    杏花樓的阿蠻雖然生得漂亮,會跳撩人的胡舞,她可願意冒著煙熏火燎下廚?她可會擔心他受冷,而在半夜醒來幫他蓋被?


    ***


    楊萱回到住處,剛進二門,就見辛媛站在竹林旁,正繪聲繪色地跟辛氏和楊桐等人講述遇到蛇的事兒。


    她口才好,又是連說帶比劃,把大家逗得一驚一乍的。


    辛氏後怕地說:“以後可不能隨隨便便就往山上走,要是被蛇咬著怎麽辦?再要去的話,跟阿桐一起,或者叫鬆枝他們跟著。”


    辛媛撇下嘴,“不用了姑母,反正我再不想去的,上麵除了有座八角亭,再沒特別的,景致也尋常,不如白鶴山好。”


    辛氏又笑道:“各有各的好處,觀楓山現在不是季節,你看這周遭都是楓樹,等到秋天葉子紅了,肯定好看。”


    辛媛嘟噥著,“秋天我也不來,我最怕蛇了,也怕毛毛蟲。我要去香山,香山的紅葉很有名。”


    楊桐聞言便道:“香山的確美不勝收,上麵除去楓樹還有槭樹和黃櫨,色彩更濃烈豐富。去年我跟懷寧不自量力還想作畫來著,結果筆力太差,連半成的美都畫不出來。不過香山也有蛇。”


    辛媛當即垮了臉。


    楊桐笑著解釋,“蛇從草木生,凡是草木旺盛之地免不了蟲蛇等物。如果真要去的話,我們拿著竹竿走在前麵,先把蛇趕走,表妹跟在後麵就是。”


    辛媛聽著有道理,立刻又歡喜起來,“那就說定了,過完重陽節去香山賞紅葉。”側頭瞧見楊萱,忙問道:“萱萱怎麽磨蹭到現在,你不怕蛇?”


    楊萱笑道:“那種蛇不咬人,去年我在大興田莊也看到過。”


    辛媛好奇地問:“大興在哪裏,遠不遠?除了種莊稼,還有別的好玩的嗎?”


    “沒別的,再就是養的牲畜,”楊萱扳起手指頭數算,“有豬、羊、牛、雞、鴨,附近河裏有魚,佃戶家的孩子會鳧水抓魚。”


    辛氏沒好氣地打算楊萱的話,“別提抓魚了,去年你落水差點沒把我嚇死,要是再掉進水裏去,我怕是不行了。”


    楊萱連忙打住這個話題,轉而問楊桐,“大哥剛才去哪裏了?”


    楊桐答道:“我跟秦家兩位兄長到寺裏轉了轉,裏麵果然很小,隻一座主殿外加兩處側殿,兩刻鍾足可以走遍。有兩處景致不錯,一處是僧人值房附近的一池蓮,裏麵不單有粉蓮白蓮,還有兩株墨蓮,值得一瞧。另外是正殿後麵的茶室,是毛竹搭建而成,裏麵布置擺設仿著魏晉古風,很有易趣。”


    楊萱連連點頭,“好,我下午過去看看。”


    楊桐猶豫數息,見無人注意,低聲對楊萱道:“你還記得,去年在護國寺咱們遇到一位範公公嗎?他也在寺裏。”


    範直?


    楊萱忙問:“他來幹什麽,你們說什麽了?”


    楊桐道:“就隔著竹橋看見了,秦家兄弟不願理會那些內侍,所以我們就拐到別處了,並沒有說話。”


    楊萱再沒做聲,卻頗感驚訝。


    秦太太說過,觀楓寺規模不大,地角偏僻,平常往這邊來的人不多。


    可蕭礪跟範直先後出現了。


    他們不會是約在這裏碰麵的吧?


    否則的話,這也太巧了。


    她一直以為蕭礪是在範直得勢以後才巴結上他的,沒想到兩人竟然早就認識。而且,能私下裏約著見麵,想必關係應該很密切。


    楊萱心神不定地走進正房,見方桌上擺著兩碟點心並茶水杯盞,隨手挑一塊杏仁酥吃了,笑問:“娘,有客人來?”


    辛氏答道:“秦太太來坐了會兒,聽到你們回來就走了。”


    楊萱瞧見辛氏眼底有些微紅,像是哭過的樣子,馬上猜出幾分情由,遂試探著問:“秦太太是不是說起秦笙的親事了?”


    辛氏頗為驚訝地看她一眼。


    楊萱道:“剛才阿笙也跟我說了,她是一百個不情願,如果實在推脫不過,她寧肯絞了頭發當姑子。”


    “不許胡說,”辛氏斥一聲,隨即又問,“阿笙真這麽說?”


    秦笙並未提及姑子一說,是楊萱看到觀楓寺突然想起來的,便敷衍道:“反正是不想嫁的,不但是續弦,還要當後娘,換誰誰也不樂意……秦太太是怎麽說的?”


    “男人認定的事情,女人還能怎麽樣?唉,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秦太太為這事好幾晚上沒睡著覺,她約我歇過晌覺之後聽主持講經。我昨天夢到你三舅舅了,也不知是好是壞,正好請主持幫我解一解。”


    “夢到三舅舅怎麽了?”楊萱奇怪地問。


    辛氏沒精打采地說:“沒什麽,就是小時候的一些雞毛蒜皮亂七八糟的事兒。”


    楊萱便道:“剛才在山上遇到了之前那位蕭大人,我問起三舅舅,他說他現今不住水井胡同了,但是那個王胖子還在,說可以去打聽他。”


    辛氏瞪她一眼,“以後少跟那些人搭訕,也別去打聽你三舅舅,他都三十歲的人了,還用得著你惦記他?”


    楊萱不滿地鼓了鼓腮幫子。


    辛氏瞧見,解釋道:“他們這些在街頭行走的公差,天天吆五喝六,要麽就動刀子要麽動拳頭,有幾個是好人家的孩子,正兒八經讀過書的?要是跟他們攀扯上,豈不壞了你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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