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懷寧冷冷地站著,麵無表情。


    先後兩世,他的母親沒有變過,他的長姐沒有變過,他的家沒有變。


    唯一變得隻有他。


    他看見過光,接觸過美好,所以不想繼續再在這烏七八糟的爛泥塘裏混,他想掙紮著爬出去,過另外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


    夏太太心神不寧地看著麵前的夏懷寧。


    夏懷寧是八月初生辰,剛滿十二歲,與她個頭差不多高,卻是瘦,遠不如她長得健碩結實。


    就是這樣瘦弱的半大小子,她自己生養的兒子,卻讓她莫名地心生怯意。


    尤其那雙眼睛,淡漠得仿佛下一刻就會毫不留情地甩手離開。


    夏太太吸口氣,小心賠笑道:“寧哥兒,中午你想吃啥,我讓孫嬤嬤給你做。”


    夏懷寧溫聲道:“不用特意將就我,家裏我什麽我就跟著吃什麽。”默一默,又道:“娘,我跟您商量個事兒。先前我那同窗賠了六十兩銀子,您又得了孫家一百兩,能不能借我五十兩,五年後,我五倍還給您?”


    夏太太立刻警惕起來,“你要這麽多銀子幹什麽?想買什麽東西直接跟娘說,可不能跟那些公子哥兒學著胡花亂花,更不能買那些當不得吃當不得穿的沒用東西。”


    夏懷寧輕輕歎一聲,“那就算了,我先回房去。”


    前世夏太太能腆著臉每月去夏懷茹婆家打秋風,能在楊萱死後堂而皇之占有她的首飾。


    不借銀子也在意料之中。


    夏懷寧原本對於借錢也沒抱太大希望,此刻也沒有多大失望。


    那隻能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了。


    從重生那天起,夏懷寧就想得清楚,這一世,他要盡力讓夏懷遠避開馬踏之殃,不再早早故去,這樣就無需楊家姑娘來衝喜。


    夏懷遠就可以在家裏奉養母親。


    他會在其它地方另置一處宅院,不再生活在家裏。逢年過節,他會捧上大把銀錢孝敬夏太太。


    反正,隻要有銀子,夏太太就會開心。


    而他,要好好守著楊萱,為她掙一份前程,看著她每天笑靨如花溫柔以對。


    楊萱全然沒想到自己的下半輩子已經被夏懷寧惦記上了。


    她正和楊芷查看大興田莊送來的賬目。


    大興田莊隻有兩百畝,其中約莫四十畝山林地,沒法種糧食,便栽了桃李杏樹以及葡萄。


    莊子上十五戶人家都依靠一百六十畝地過活。


    辛氏是才女,但對於中饋庶務卻不甚精通,就沒有教給楊萱。


    而前世楊萱嫁得匆忙,在賬目上更稀裏糊塗。根本不知道她平常吃的米多少錢一斤,菜多少錢一把,身上穿的衣裳多少錢一尺。


    對於五穀雜糧也完全不認得。


    還是到了大興以後,才慢慢分清了黍和稷,分清了粳米和江米,才知道大多農戶家裏吃不起粳米,都是用祿米攙著雜糧吃。


    祿米本來就是陳糧,口味算不得好,還要再混上高粱或者菽子,就更難以下咽了。


    想起往事,楊萱一時有些恍惚。


    楊芷看她發呆,戳一下她臂彎,愁眉苦臉道:“萱萱你看明白沒有,反正我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哪兒跟哪兒,幹脆咱們去問問母親吧?”


    楊萱應聲好。


    兩人便披上鬥篷捧著賬本去了正房院。


    辛氏最近孕吐輕了許多,加之月份漸大,身形愈加豐腴,氣色也極好,臉頰透著健康的紅潤。


    此時,她正翻著賬本跟秦嬤嬤核算過年的花費以及來往的年節禮。


    得知兩人來意,辛氏笑道:“田莊的賬目我到現在仍糊塗著,都是秦嬤嬤幫忙看,正好請嬤嬤給講講。”


    秦嬤嬤連呼不敢,一邊“劈裏啪啦”地扒拉著算盤珠子,等忙完手頭上的事情,拿過田莊的賬本,翻開頭一頁,告訴她們,“這是今年的花費,年初置辦農具,添置牲口、買種子,年中疏通水渠,共花費二百八十兩。”又翻開第二頁,“這是今年的收成,山上的忍冬花、天門冬等等草藥賣了七十八兩;樹上的桃子、杏子、葡萄等果木收入三十二兩,最後是稻米雜糧等等,收入七百五十六兩。”


    接著翻開後麵幾頁,卻是更詳細的記錄。


    例如小麥四十畝,得糧四十八石,按每石八百文,共得銀三十八兩另四百文。


    帶殼稻穀百二十石,每石四百文,得銀四十八兩。


    去殼稻穀二百石,每石六百文,得銀一百二十兩。


    另外還有高粱、黃豆、綠豆等等,都逐項記得清清楚楚。


    楊萱總算明白了,將賬本從頭到尾再仔細看一遍。


    拋去花費和官府的稅收之外,大興的二百畝田莊約莫有三百六十兩的收益,其中四成是楊家的,大概是一百五十兩。剩餘的二百一十兩,十五戶人家按著各自出的勞力另行分派,平均每家十四兩。


    這十四兩中還得把他們平常吃用的糧食刨去,再除去添置的衣物、日用品,以及偶爾請郎中瞧病。


    一年忙碌下來,每家能攢下三四兩銀子已經不錯。


    而在楊家,她每年單是月錢就有二十四兩銀子。


    可見當佃戶實在不容易。


    秦嬤嬤約莫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咱家裏祖上老太爺良善,都是先把官府的稅和花費拋去之後再抽四成收益,別的人家毛算出來多少利,直接抽四成或者五成,其餘稅收花費都從剩下的銀錢裏扣,分到各人頭上,一年忙碌下來能得四五兩銀子已經不錯。還有的,不管年景如何,每畝地一律按著二百斤糧食算,遇上不好的年頭,白白出一年勞力不說,還得倒找給主家錢。”


    楊芷不解,“怎麽會倒找銀錢呢?”


    楊萱搶著回答,“要是遇到水災或者旱災,地裏莊稼都沒了,主家還是要照常抽利,豈不就是農戶從自己口袋裏貼補出去?”


    秦嬤嬤連連點頭,“就是這個道理。這樣下來,第二年就買不起種子,又得跟主家賒賬,等到秋收,利滾利算下來,得來的銀子還不夠還債,這一年還是白幹。””


    楊萱想一想,哀求道:“娘,咱們以後還是這樣收租好了,不要跟別人學,你說一年忙碌下來反而還欠債,讓人怎麽過?”


    辛氏微笑地看著她,“這是你曾高祖留下來的規矩,為的就是行善積德,已經傳了好幾代人,肯定不能隨便更改。”


    楊萱點點頭,略略放下心來。


    或許正因如此,所以田莊上的佃戶才對楊萱非常尊敬又非常感激吧。


    佃農們家裏都很清苦,輕易不沾肉星,自己家裏養的雞不舍得吃,卻每隔七八天就會宰一隻肥肥的大公雞送給楊萱。


    男人們偶爾到山上獵到野兔或者山雞,也會清理幹淨送過去。


    張家媳婦最擅長做野味,燉出來的兔子肉能把人的鼻子都香掉。


    住在附近的小孩子禁不住饞,探頭探腦地在門口轉悠。


    楊萱食量小,吃三四塊肉已經足夠,便讓張家媳婦切兩隻白蘿卜,濃濃地燉一鍋湯。開鍋後,將門口的小孩子叫進來,連肉帶湯每人盛一碗,讓他們坐在院子裏吃。


    聽著他們歡聲笑語,楊萱也會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不知她死了之後,是誰接管了田莊?


    會不會苛待莊上農戶?


    張家媳婦連著生了三個閨女,做夢都想要個兒子,她死前張家媳婦又懷了胎,也不知第四胎生得到底是男是女?


    楊萱決定,等有機會一定再去田莊住幾天,看看前世的那些人過得怎麽樣。


    日子過得飛快,小年那天結結實實地下了一場大雪,不等殘雪完全化淨,啟泰十八年的最後一天到來了。


    楊修文帶楊桐去祠堂祭祖,向祖先們匯報這一年的所作所為。


    辛氏擬定了午飯和年夜飯的菜式,交給廚房準備。


    楊芷則跟著素紋學習怎樣剪窗花。


    前世,楊萱寡居在家,很久沒有這樣熱鬧地過年了。她一會兒跑去廚房看看菜式準備得如何,一會兒看看窗花剪出來多少,一會兒又到門口看婆子們貼春聯。


    東竄西跳的,倒是真正像個期盼過年的九歲小丫頭了。


    大年初一,那盆一品紅應景地開了花。


    花朵兒不算大,茶盅口一般,可勝在顏色純正,極豔麗的大紅色,不帶半點雜質,在綠臘般光潤的枝葉襯托下,尤顯喜慶華貴。


    辛氏非常高興,不迭聲地道:“大吉大利啊,真是好兆頭,今年定然有喜事。”


    楊萱“吃吃”地笑,“那當然,家裏添丁就是最大的喜事。”


    楊修文便瞧著辛氏笑。


    辛氏產期在二月中,已經診出來是男孩。


    範先生說出脈相那天,楊修文歡喜得喝了一小壇春天裏釀的梨花白,又借著酒勁兒一連取了好幾個名字。


    楊家子嗣向來不旺盛,剛得楊桐那年,楊修文便決定不用那些金玉之物命名,也不選清貴文雅的字,反而根據門口兩棵梧桐樹,起了楊桐這個名字,以期孩子能平安長大。


    兒子既然用了“木”,女兒就決定用“草”,都是極尋常的名字。


    如今見一品紅開了花,而且這個吉兆很大可能是應在胎兒身上。


    楊修文心思活絡起來,拊掌道:“就這麽決定了,就用‘桂’字,給孩子取名楊桂。”


    “桂”音同“貴”,而且“圭”乃是古代帝王舉行朝聘或者祭祀禮時所用的一種玉器。


    辛氏覺得不妥,卻不便在大年初一拂了楊修文的興頭,遂笑道:“桂字不錯,不過也得看看孩子的八字,再做決定。”


    話音剛落,文竹笑吟吟地回稟道:“夏公子來給老爺太太拜年,大少爺正陪著往這邊來。”


    辛氏本就對夏懷寧印象不錯,此時因為這一品紅更是覺高興,忙叫瑞香把事先準備好的荷包取過來,又往裏添了對銀錁子。


    不多時,楊桐與夏懷寧並肩而來。


    楊桐穿寶藍色錦緞長袍,腰間係一塊竹報平安的玉佩,氣度清雅溫文;夏懷寧則穿件鴨蛋青素麵潞綢棉袍,身上雖無飾物,可他目光沉穩,笑容篤定,在氣度上絲毫不輸於楊桐。


    夏懷寧先跪地給楊修文與辛氏請了安,又與楊萱姐妹寒暄過,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楊萱身上。


    屋裏熱,楊萱沒穿大衣裳,隻穿件嫩粉色繡著綠梅花的夾棉襖子,湖藍色的夾棉羅裙。發髻旁卻是插了對鑲著紅寶石的赤金簪子,耳垂上也綴著紅寶石的耳釘。紅寶石約莫小指甲蓋大,極是耀目,襯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熠熠生輝。


    楊芷經王姨娘提點過,冷眼旁觀著,正將夏懷寧的目光瞧在眼裏,暗歎一聲,“果然萱萱說得對,這人就是沒安好心,哪裏有這麽盯著別人看的?”


    夏懷寧並沒有在楊家耽擱多久,磕頭之後略坐了坐就告辭離開。


    楊家卻另有不速之客。


    便是現任淮南鹽運使的秦銘。


    與他一道前來的是秦太太及其兩個女兒。


    秦銘跟楊修文在外院竹韻軒私談,辛氏則熱情地將秦太太母女三人讓進正房院,又遣人叫了楊芷姐妹過來相見。


    秦太太先拚命奉承了楊芷兩人好相貌好氣度,又介紹自己的女兒,“這個是姐姐叫秦笙,已經十二,小的九歲,閨名秦箏。”


    秦箏?


    楊萱一愣。


    這名字她以前聽過,豈不就是當初因為跟蕭礪說親,憤而削發堅決不從的那個?


    夏懷茹曾當笑話般談起,說街頭都傳秦家姑娘有才學,大的擅長吹笙,小的擅長彈箏。


    楊萱不由多瞧了秦箏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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