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說邊擦了擦兔子長耳朵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非常愛惜的樣子。


    楊萱直直地盯著楊芷的舉動,莫名地有些發慌。


    楊芷不會對夏懷寧心有好感吧?


    現在回想起來,每次見到夏懷寧,楊芷似乎都很在意,要麽特意抻抻裙子,要麽抬手抿抿鬢發。


    生怕在細微處露出瑕疵。


    隻有在麵對心儀之人,女子才會如此注重自己的儀態。


    楊萱越想越忐忑。


    楊芷看到楊萱陰沉不定的臉色,也有些擔心。


    楊萱平常乖巧,可也有些嬌縱的小脾氣,按照以往她對楊萱的了解,隻恐怕臉麵掛不住,馬上要使性子。


    楊芷連忙賠笑,“萱萱,不是我不依你,是因為這些紙箋和兔子都是大哥和師兄費了心思的,母親也知道。如果你這樣隨意丟棄,大哥怕是會難過。”


    就是在辛氏麵前也沒法交待。


    楊萱點點頭,笑道:“姐說的是,不能扔了,可我也不想看見……讓春桃找個匣子收著,塞犄角旮旯裏算了。”


    她前世活到二十歲,怎會因為楊芷沒有聽從她的話而發脾氣?


    她如果真的使性子,被辛氏知道,那她就是無事生非胡攪蠻纏。


    她是要在家裏慢慢樹立聰明能幹明理知事的形象,讓辛氏重視自己的看法,絕無可能在這種事上給自己下絆子。


    楊芷聞言,輕輕舒了口氣。


    接下來幾日,楊桐除了去書院之外,其餘時間盡都留在家中,將門戶看得緊緊的,而楊芷與楊萱一天有大半天陪在辛氏跟前。


    辛氏仍是吃了吐,吐完再吃。


    楊萱看著眼裏,心疼不已。


    前世她也害喜,可隻是早晨起來有些惡心,並沒有吐過。饒是如此,懷胎十月,也是一天天數算著日子熬過來的。


    而辛氏才剛五個月,孕期才隻過半,剩下的日子怎麽熬?


    相較而言,辛氏卻樂觀得多,笑吟吟地說:“女人懷孩子都受苦,我這不算什麽,當初姨娘懷阿芷的時候,腳背腫得老高,鞋子都穿不進去。阿芷別忘了姨娘,以後要多體貼孝敬她。”


    楊芷低聲道:“母親放心,姨娘生我之恩,我記得,母親養我教導我,我也記得。”


    楊萱緊跟著表孝心,“我也會體貼孝順娘。”


    辛氏莞爾,“既是孝順,把你們拿手的曲子彈來聽聽。”


    文竹很快將琴搬來。


    楊芷彈《碧澗流泉》。這首曲子她練得熟,坐正,抬手輕拂琴弦,將涓涓溪流環繞奇峰怪石或直瀉而下或平緩流淌表現得淋漓盡致。


    楊萱最拿手的是《佩蘭》與《流水》,前世每當心情抑鬱的時候就會彈這兩首,也不知彈過多少遍,幾乎是她彈出第一個音符,後麵的旋律就會自發自動地閃現在腦海裏。


    辛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楊萱怕她聽出蹊蹺,不敢彈這兩首,就選了首短小的漢樂府曲《關山月》應付。


    楊萱技藝有,但曲子不熟,抹、挑、勾、打之間便有些凝滯。


    辛氏聽罷,評點道:“阿芷彈得流暢完整,美中不足是閱曆尚淺,彈不出曲中意境。阿萱則是根本沒練,彈錯好幾處音。”


    楊萱嘟嘴,邊奉承邊撒嬌,“娘真厲害,姐彈得那麽好,娘也能挑出毛病來。我真的是沒練習,因為我不喜歡彈琴,反正以後也不想當才女,就不要每天練習了吧。還有,我也不喜歡畫畫。”


    辛氏抬眸,“你原先不是挺願意彈,還哭著鬧著想要把好琴?”


    “現在不愛了,”楊萱理直氣壯地回答,“彈琴就是個消遣,不如繡花裁衣有用處。我更喜歡繡花,還有做紙箋。”


    辛氏瞪她一眼,無奈地道:“你就是一陣風一陣雨的,沒有長性,過不了幾天就覺得繡花沒意思了。”卻沒有勉強她,側轉頭問楊芷,“阿芷呢?”


    楊芷略思索,笑道:“我覺得彈琴挺好,既娛人又宜情,高興的時候彈個歡快的曲子,不高興就彈個舒緩的曲子,再大的煩惱也能開解。”


    辛氏頷首,“對,彈琴不僅是個消遣,也能消除憂愁,讓心胸更開闊些。這樣好了,你每天練習半個時辰,就從《流水》開始學,學完《流水》學《瀟湘水雲》,從易到難。”


    楊芷欣然答應。


    自此後,楊芷每日會在正房院練習半個時辰琴曲,楊萱則在旁邊繡花或者描花樣子。


    琴聲悠揚,隨著日漸肆虐的秋風飄散開來。


    夏懷寧站在清梧院的梧桐樹下,負手望天,聽得入神。


    蔚藍的天空一碧如洗,大雁排成整齊的隊伍,鳴叫著向南飛去。


    待得曲罷,夏懷寧隨手捉一片飄落的梧桐葉,輕輕撚動著葉柄,問道:“是師妹在彈琴?”


    楊桐回答:“八成是二妹妹,二妹妹更像母親,在琴棋書畫上頗有天分。”


    夏懷寧釋然。


    上次,他看到楊芷的裙子,著實大吃一驚。


    隔著兩世,毫不相幹的兩個人怎可能做出幾乎相同的兩條裙子,除非有人親眼見過。


    而豐順元年,楊芷已經故去,有可能見到夏懷茹裙子的隻有楊萱。


    他思量過無數次,假如楊萱與他一樣再世為人,他該如何向她表明心跡,又該如何解釋前世那些迫不得已?


    可不管怎樣,楊萱最終是死在他的母親夏太太之手。


    她心裏該是恨著他罷!


    聽過琴聲之後,他卻是打消了心中疑慮。


    一個人的相貌體態可以偽裝,可琴聲是無法掩飾的。


    那曲《流水》他聽了近百遍,何處高亢何處低回,早已爛熟於心。


    彈琴之人琴技平平,相較前世的楊萱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這就是說,眼下楊萱尚幼,技藝還未嫻熟。


    也是,死而複生這種神乎其神,被他碰到已是匪夷所思,怎可能降臨到第二個人頭上?


    而且,他不希望這世間再有別人跟他一樣洞察先機。


    尤其,那人還是楊萱。


    夏懷寧長舒口氣,含笑跟在楊桐身後走進屋子。


    再過數日,秋意已是濃得化不開,樹葉盡都枯黃,顫巍巍地掛在枝頭,待風吹過,打著旋兒落在地上。


    楊修文風塵仆仆地自揚州歸來。


    一來一去足足兩個半月,楊修文消瘦了許多,麵色也有些冷,可見到等在門口迎接的辛氏以及三位子女,冷峻的臉龐上還是露出了由衷的歡喜。


    辛氏挺著大肚子親自給他張羅熱水更衣沐浴。


    梳洗罷,楊修文將兒女們都叫至跟前,打開箱籠一樣樣往外拿東西。


    有無錫產的憨態可掬的泥阿福,有南洋舶來的巴掌大小的玻璃靶鏡,有盒上印著西洋女子的香粉還有各式筆墨紙硯等等。


    三人各得了許多物品,俱都歡喜不已。


    楊修文從箱子底取出幾本書交給楊桐,“這是白鶴書院的弟子所作,有時文有詩詞,你大舅舅跟幾位先生將立意與文筆好的摘抄出來刊印成冊,你可以讀一讀,看看別人是怎樣寫文章的。”


    楊桐應聲接過。


    楊萱眼尖,瞧見箱底另有幾冊書,遂問:“爹爹能不能也給我一冊?”


    楊修文笑道:“隻刊印出百二十本,除了分發給一眾弟子,另有許多學子文士索取,爹爹也隻得了一冊,等阿桐看完你再看。”


    楊桐忙把書遞給楊萱,“萱萱,你先讀。”


    “不用,不用,我又不考科舉,就是隨便翻翻,大哥不用管我,”楊萱連忙拒絕,抬手指著箱底,“那些是什麽書?”


    楊修文順手遞給她一本,“你外祖父留存的書信,有向善篇、有勸學篇、有遊記,也有針砭時事的策文,也是你大舅挑出來一並刊印成冊。”


    楊萱心底突然生起一種不詳的預感。


    定定神,隨意翻看著,沒翻幾頁就看到碩大的文字,“答賢婿子瑜之惑並論化鴟為鳳”。


    這應該是大舅舅辛農擬定的題目。


    楊修文,字子瑜。


    化鴟為鳳意思就是以德化民,改惡為善。


    再往下看,上麵寫著,“《大學》有雲,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餘以為天下王嗣中能當以為仁者,靖王楚沛也……”


    果然!


    楊萱猶如三九寒天當頭澆上一盆冷水,從內到外涼了個透徹。


    外祖父跟楊修文書信往來中談論政事也就罷了,大舅舅竟然還摘錄出來裝訂成冊。


    也不知到底印出多少冊,如果跟《詩文集注》一樣刊印出一百二十冊,那她就是把家裏的書信盡數毀了又有什麽用?


    這就是明晃晃的證據!


    楊萱覺得天整個兒都要垮了,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迷迷蒙蒙中聽到楊修文的聲音,“萱萱,你想要的做紙箋方子,爹爹沒能要回來。”


    楊萱神情茫然地看著他。


    楊修文重重歎口氣,“你三舅舅平常頑劣也就罷了,可不該在你外祖父的奠禮上當著眾多賓客的麵前言行無狀,你大舅舅一氣之下把他攆了。”


    楊萱猛地驚醒,顫著聲問:“爹爹,您說三舅舅怎麽了?”


    楊修文重複一遍,“他已經被逐出家門清除族譜,不再是辛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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