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她瞧見小小的架子床上垂著的薑黃色帳簾,微風自半掩著的窗欞間吹進,帶來滿室薔薇花香。


    帳簾隨風輕輕搖動。


    而眼前,是一張清麗溫婉宜喜宜嗔的麵容。


    那是她的娘親辛氏。


    是剛剛三十出頭,容顏正好的娘親辛氏!


    楊萱用了七八天的工夫終於接受了自己重活一世,回到八歲那年的事實。


    重新活著,真好!


    回到自己的家裏,真好!


    沒有夏家人,真好!


    唯一遺憾的,就是再也不能見到瑞哥兒。


    不過,夏太太將這個寶貝孫子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瑞哥兒所謂的“叔父”,丁醜科年輕的探花郎夏懷寧又親自教他讀書給他開蒙。


    想必,沒有她這個聲名敗壞的娘親,瑞哥兒會過得更好。


    看著因提及胎兒而滿心歡喜的辛氏,楊萱不由也微笑起來。


    這時,外頭傳來散亂的腳步聲,楊修文陪著範先生撩簾而入。


    範先生已年近花甲,就住在前頭的槐花胡同,與楊修文早已過世的父親是知交好友。


    兩家往來密切,並不需避諱。


    範先生先給楊萱把了脈,捋捋胡子道:“二姑娘氣血稍嫌不足,隻是三伏天不宜太過進補,等入秋之後用些四物湯即可。”


    又抬手試試辛氏的脈相,麵色顯出幾分凝重,思量半天才道:“脈相有些虛浮,我先給你開個安胎的方子,天熱心氣容易急躁,切忌大喜大悲。”


    楊修文急忙奉上紙筆。


    範先生寫完方子,仔細瞧了遍不見錯漏,交給楊修文,“一天一劑,先吃兩副,等過五天我再來瞧,要是期間覺得什麽地方不舒服,盡管讓人去叫我。”


    楊修文忙道:“有勞世叔。”


    範先生“嗬嗬”笑道:“我是親眼看著你長大成人的,要不是我膝下無女,說不定你還會是我家女婿,用得著這麽見外?”


    範楊兩家是曾有過婚約的,隻可惜兩家都沒有閨女,隻得作罷。


    現下範先生又重提此話,頗有再度聯姻的意思。


    楊修文聽出話音來,可眼下不管兒子楊桐還是兩個女兒,年紀都還小,不到說親的時候,便略過此話,拱手送了範先生出門,又順道打發鬆枝去抓藥。


    辛氏臉上明顯有些怔忪。


    楊萱知其為腹中胎兒擔憂,遂道:“經書上說萬事皆有緣法?娘能懷上孩子就說明弟弟跟我有緣分,娘別擔心。”


    聽到她的童聲稚語,辛氏哭笑不得。


    她懷孩子,跟楊萱有什麽相幹?


    可細一想,自己八年不曾有孕,偏生楊萱病倒,自己診出來喜脈。


    沒準還真是因為肚子裏這個跟楊萱有姐弟的緣分。


    辛氏本非愛鑽牛角尖之人,如此一想,便放下心不再思慮。


    母女三人走進二門,辛氏徑自回到正房,楊萱與楊芷則穿過西耳房旁邊的夾道往姐妹倆住的玉蘭院走。


    玉蘭院是後罩房最西邊隔出來的一處僻靜小院,因院子裏種著兩株白玉蘭而得名。


    六月裏玉蘭花早就敗了,西牆邊的一大片薔薇卻正值花期,開得姹紫嫣紅,張揚而招搖,引來蝴蝶蜜蜂紛飛不停。


    玉蘭樹下擺著石桌石椅,桌上放了隻竹篾編的繡花棚子跟針線笸籮,丫鬟春桃和素紋正湊在一起商量繡荷包。


    見到兩人進來,丫鬟們忙起身招呼,“姑娘回來了。”


    楊萱對春桃道:“你去看看春杏傷勢怎樣,不行的話就請郎中來瞧瞧。”


    春杏是跟著楊萱一道去書房的丫鬟,跟鬆蘿一樣,也是足足挨了十大板,被秦嬤嬤帶下去擦藥了。


    春桃應著正要離開,素紋道:“我去吧,春桃姐姐留下伺候二姑娘。”


    楊芷點頭,“讓素紋去。”


    素紋是楊芷的丫鬟。


    楊萱與楊芷身邊各有兩個丫鬟,伺候楊萱的是春桃與春杏,伺候楊芷的是素紋與素絹。


    春杏既然挨了打,如果春桃去看,那麽楊萱跟前就沒人使喚了。


    楊萱便不推辭。


    素紋利落地將石桌上的針線收拾好,行個禮,邁著細步穿過東牆角一處宅門走出去。


    楊萱看著石桌上的荷包,笑問道:“都是誰做的?”


    春桃指著那隻六角形湖藍色緞麵荷包道:“這是素紋做的,給大姑娘盛香料驅蚊蟲”,又指了另外一隻方形嫩粉色綢麵荷包,“這個是我做的,素紋說再用銀線繡兩朵玉簪花,姑娘覺得呢?”


    湖藍色荷包的針線明顯比嫩粉色的細密勻稱。


    素紋心靈手巧,針線活兒在她們幾個中是最好的。


    前世,楊萱給楊修文與辛氏等人燒三周年祭的時候,曾經在墳前遇到過素紋。


    素紋做婦人打扮,還準備了點心瓜果等四樣祭品,她說她現在靠做手帕荷包等小物件謀生,日子過得還算平穩。


    楊萱感慨不已,當初從楊家離開的下人足足十餘個,唯獨素紋惦記著舊主,還知道在墳前祭拜一番。


    想到此,楊萱笑道:“不錯,姐姐那隻打算繡什麽?”


    楊芷道:“也繡玉簪花吧。”


    春桃笑應:“好,等素紋回來我告訴她,繡成一樣的。”


    楊萱與楊芷前後腳走進屋。


    玉蘭院正房坐北向南三開間,中間是兩人共用的廳堂,東邊是楊芷的屋子,西邊是楊萱的住處。


    廳堂正中牆上掛了幅寫意的《早春圖》,畫軸下方供著長案,擺著花觚香爐等物。


    緊挨著長案是張黑漆四仙桌,兩邊各一把黑漆的官帽椅。官帽椅下首,東牆邊擺一張羅漢床,西牆邊擺一座百寶架。


    百寶架旁邊便是通往內室的門,此時房門大開著,隻垂著天青色素紗門簾。


    內室用兩扇繪著春蘭秋菊的綃紗屏風隔成明暗兩間。


    北麵是暗間,擺著架子床並衣櫃、箱籠等物。南麵是明間,靠窗橫著一張書案,書案東邊是頂天立地的架子。


    書案西邊則是隻美人榻。


    楊芷靠著書案站定,問道:“你膝蓋疼不疼,看看有沒有淤青,讓人打井水上來敷一下,這樣消散得快。”


    楊萱坐在美人榻上,將白色綢褲挽到膝蓋處,果見上麵一片青紫,因被石子硌著,星星點點幾處紅絲。


    尤其,楊萱生得白嫩,這片青紫便格外顯眼。


    楊芷心疼不已,“好在沒見血,不過這淤青沒有三五天也消不去。”揚聲喚春桃去端冷水。


    少頃春桃端了銅盆進來,楊芷親自絞帕子敷在楊萱膝頭。


    楊萱本是熱出滿身汗,被冰涼的帕子激著,頓時“嘶”一聲,“真涼。”


    “夏天井水就是涼,”楊芷笑道,伸手輕輕摁住帕子免得滑落,“且忍耐會兒,冰上一刻鍾就好。”


    楊萱“嗯”一聲,抬頭問道:“姐看我臉上腫不腫,爹還打我一嘴巴。”


    楊芷仔細打量片刻,笑著點點她滑嫩的臉頰,“臉上沒事,看不出來。”


    楊萱鬆口氣,等到帕子變得溫熱,扯下去,放下褲腿,苦著臉道:“爹爹不許我再去竹韻軒。”


    楊芷道:“爹爹是一時氣急,過陣子消消氣就好了,再說西耳房裏的書不夠你看的?”


    正房院的西耳房也布置成書房,以供辛氏素日寫字作畫所用,楊修文有時候也在那裏讀書。


    但西耳房的書籍極少,不過是詩詞歌賦並幾卷佛經,再就是女四書。


    前幾天,楊萱已經將裏麵翻了個遍,不曾找到想要的東西,這才將主意打到竹韻軒。


    聽到楊芷問,她便嘟著嘴抱怨,“那些書都看過好幾遍,女四書從去年開始就天天讀,實在沒意思,我想看看別的。”


    楊芷微出主意,“你把想看的書列個單子,回頭讓鬆枝或者鬆蘿送進來。”


    楊萱皺著眉頭,“說不出特別想看的書,就想翻著找找,看哪本有意思就讀一讀……昨天看到本雜談,上麵寫著有隻白狐被獵戶殺死,變成女鬼回來索命,把獵戶嚇死了。我一害怕才不小心翻了茶。姐,你說人要是被害死,會不會也能變成惡鬼索命?”


    “胡說八道!”楊芷瞪著她,“人死了就死了,要轉世投胎過另外一輩子,哪裏記得這世的事情。往後不許看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當心夜裏做噩夢。”


    楊萱不怕做噩夢,她的前世就是一場噩夢。


    不,她的前世本也是和睦喜樂的。


    楊家是名門,曾祖父曾經入過內閣,可惜祖父楊慎雖然滿腹詩書,身子卻很差,鄉試隻考完一場就病倒了,以後再沒下過場。


    好在楊修文爭氣,十六歲考中秀才,因楊慎過世耽擱了一科,二十那年考中孝廉後跟辛氏定了親,轉年又考中進士。


    等到三年庶吉士期滿,楊修文留在翰林院任編修,這十幾年來升任至翰林院侍讀學士。


    侍讀學士雖隻是個從五品官職,但職掌製誥史冊之事,每月都有機會麵見聖上,頗為清貴。


    楊萱衣食無憂地長到十四歲,正打算說親的當口,突然夏家提出來要楊家姑娘衝喜。


    衝喜便是噩夢的開始。


    楊萱仰頭看著楊芷。


    其實前世她並不太喜歡這位庶姐,還不如跟大舅家的表姐合得來。


    而且,她作為衝喜新娘嫁過去的夏家,原本求娶的是楊芷。


    可楊修文跟辛氏卻迫著她上了花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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