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天空灑滿了閃閃發亮的星星,像細碎的流沙鋪就的銀河斜躺在深藍色的幕布上。萬物沉睡,可底下的村落卻發出陣陣歡呼聲。


    何方芝看著大家夥歡呼雀躍的聲音, 脊背發涼。


    這個生產隊不是不同姓氏混居嗎?怎麽會像前世那些以宗族聚居的村子一樣動用私刑呢?


    何方芝有些想不通。之前她想買香祭奠無辜死去的原身, 表姐還跟她說起過, 現在破除封建迷信, 上麵不允許搞那一套。


    當時她還驚奇,追問過表姐。表姐說, 現在正在破四舊(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她當時還高興過。覺得這年代的人很是開明。居然把前世她最痛恨的那些繁文縟節, 上位者製造的那些條條框框給去除了,真是一項很偉大的創舉。


    可現在看這些瘋狂的隊員們, 她突然明白,事情並不是她想的那樣。


    他們不過是在偷換概念。他們是一杆子全打死, 無論好還是壞。


    所以她所認為的平靜生活不存在,之前的一切都是表象。


    “你怎麽了?身體怎麽這麽抖啊?”張向陽摟住她的身體, 焦急地尋問。


    何方芝半靠在他身上, 有些意興闌珊,“我想回家。”


    張向陽點頭說好。他跟趙誌義打了聲招呼就扶著何方芝離開了。


    到了家裏, 兩個孩子還安靜地睡在床上。


    張向陽扶著何方芝躺下,感覺她手有點涼,忍不住有些心慌, “媳婦, 你怎麽了?你別嚇我呀。”


    這聲叫把一直昏昏沉沉的何方芝喊回神, 她側著頭, 對上他焦急的神色,心中竟升起一絲甜意,聲音沙啞幹澀,“我剛才被嚇住了。”


    張向陽心中一驚,她這樣柔弱的女人哪裏能經受住這些。他坐在炕頭,讓她半個身子靠在他懷裏,一點一點撫摸她手背,輕聲安撫她,“你別擔心,很快就會過去了。”


    何方芝搖頭不信,他這話很明顯就是在安慰她,苦笑道,“你別唬我了。”


    她總算明白之前小姑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了。說實話,她寧願認清現實,也不要什麽都不知道,還安安生生待在烏雲底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把她淋了個透心涼。


    其實,張向陽剛剛也被嚇住了。他以前上學的時候知道這一段曆史,可文字上的東西哪能跟真實存在的相比。解氣固然解氣,他也不曾後悔,可如果這種瘋狂某一天降臨到你頭上,你還會覺得解氣嗎?


    好在文|革還有一年就結束,他們隻要老老實實做人,安生度過這一年,以後都是康莊大道。


    張向陽笑著安撫她,“我還真不是唬你。”


    他側頭在她耳邊道,“真的。你也知道我在郵局工作,每天都能看免費報紙。上麵政策真的在變。相信我們的好日子就快來了。”


    何方芝彷徨不安的心瞬間落了地,她直起身子,回頭看他,“還要多久?”


    張向陽隨口道,“大概還有一年吧。”


    何方芝一怔,疑惑地看向他,“你怎麽知道這麽精確?”


    張向陽心裏一緊,他打著哈哈,“上麵有政策下來,通常都要開會,然後往底下落實,起碼要一年。”


    何方芝不太了解這年代的事情,既然他這麽說,那應該就是對的。


    “這一年,我該做什麽呢?”


    難道她都要待在地裏上工嗎?她真的很不喜歡幹農活,幹了這一個多月,她手心長了許多繭子,皮膚也曬黑了。她現在都不敢照鏡子,生怕看到鏡子裏那個麵黃肌瘦的自己。


    張向陽想了想,當看到床頭櫃上的一本書,忙拿起來遞到她手裏,“我覺得你可以讀書。再有兩年就恢複高考了。你可以在家複習。”


    何方芝搖頭苦笑,她現在連找個教書先生都找不到,還談什麽複習。


    她背對著他,但張向陽還是能感覺到她的低氣壓,以為她是沒信心,畢竟她已經五六年沒摸書本了,忘了很正常。


    他拍拍她的背,“你放心,如果你有什麽不會的,可以來問我。我還記得呢。”


    何方芝身體一僵,幹巴巴地笑,“不用了,如果你發現我笨的話,該笑話我了。”


    張向陽唇角帶笑,“不會的,我肯定不會笑話你。”


    何方芝握了握自己的手,故作嬌嗔,“那也不成。如果我有不會的,可以問明秋。她可是高中生。”


    聽她說起高中生三個字,張向陽這才想起一事。是哦,原身是個初中畢業生。他是不是該找人教他高中知識呢。


    要不然等他考上大學,大家一定會起疑吧?


    何方芝見他終於不再問了,心下鬆了一口氣,往旁邊挪了挪,轉身朝他道,“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工呢。”


    張向陽點了點頭,開始思考該找誰教他比較好。


    對了,趙誌義那小子,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水平。明天問問。


    第二日一早,張向陽就找到趙誌義。


    “你想學高中知識?”趙誌義驚訝地看著他。


    “是啊,你知道咱們生產隊誰是高中生嗎?”


    “沒有!”趙誌義搖頭,指了指不遠處的知青點,“隻有那裏有人是高中生。”


    雖然張向陽很不想跟知青們接觸,可誰讓他們生產隊沒有高中生呢,他想了想,便從家裏拿了些東西,親自到知青點找人。


    看到他過來,那些女知青們全都躲到屋子裏,男知青們倒是不擔心他耍流|氓,隻是好奇地打量著他。


    張向陽輕咳一聲,“我想問下,你們誰是高中畢業的?我有事請他幫個忙。”他把手裏的籃子往上提了提,“隻要幫我這個忙,這些東西就是他的。”


    男知青們麵麵相覷。


    這些人都是下鄉好幾年的,靠自己掙工分,日子過得苦哈哈的。


    有些人堅持不住,就娶了生產隊的姑娘。有的人找關係,調回城裏。剩下的這些人,都是既沒關係,又不想在鄉下落戶的。


    張向陽提的籃子裏放著六七個雞蛋,一把水果糖,一塊肥皂和幾個大土豆。


    都是很實用的東西,也是大家最缺的。


    其他男知青對張向陽都很怵,即使很心動,可依舊不肯上前。最終還是知青隊長林嶽川走到他麵前,“你有什麽想要我們幫忙的?”


    張向陽把自己的來意很快說了一遍。


    林嶽川微微皺眉,“恢複高考的消息未必是真的。如果是假的,你?”


    “就算是假的也沒關係,反正知識學到腦子裏也不虧。”張向陽毫不在意。


    聽到他這話,林嶽川鬆了一口氣,朝他點頭,“那我教你吧!”


    張向陽把籃子遞給他,“這是我的謝禮,你放心隻要你能好好教我,我肯定不會虧待你。”


    林嶽川點點頭,他隻所以站出來,可不是眼饞這些東西,而是怕他在知青點鬧事。


    因為魏玉紅的事情,現在社員們看他們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兒了。


    前幾天有個男知青要跟生產隊一位姑娘定親,都選好宅基地了,卻因為這事黃了。那家人說什麽也不願自家的閨女嫁過來。


    生產隊誰不知道張向陽是個渾人。聽說這次捉奸也是他帶人去捉的,可見這人有多霸道。


    魏玉紅就算跟人胡搞,說起來跟他也沒什麽關係,就因為他跟她好過,他覺得魏玉紅背叛了他,他就把人給整成女流|氓,心太狠了。他們哪敢惹這種煞神。


    張向陽朝他答應,又補充道,“那我每天早上六點和晚上七點過來,各學兩個小時。”


    “好!”林嶽川彎腰把籃子裏的東西放回屋裏,然後把空籃子遞給他。


    張向陽提著籃子轉身離開了。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下午回來,吃完飯後,張向陽拿著書本往知青點走。


    迎麵碰上鼻青眼腫的趙誌義,張向陽忙上前問,“你這傷咋回事?”


    趙誌義捂著自己的半張臉,眼淚差點落下,“我爹知道我跟你去捉奸,把我狠狠打了一頓。”


    張向陽心中愧疚難安,掏出五毛錢遞給他,“你到赤腳醫生那邊買點藥抹抹吧。都是我的錯,不該帶你一起去的。”


    早知道他應該叫他哥一起去了。他爹肯定不會打他哥的。


    趙誌義見他居然掏出五毛錢來,驚了一下,忙推辭,“我不要。”他看了眼四周,把張向陽拉到一旁,“你知道那兩人怎麽樣了嗎?”


    張向陽搖頭。雖然他是在鎮上上班,可他隻能待在郵局分郵件,根本不能出去。所以還真不知道後來的結局。


    趙誌義有些唏噓,“今天一早你爹就去公社找公安,他們審問之後,從魏玉紅屋裏搜出吳克明送給她的衣服,還來找我錄口供,當即就給他們定了流|氓罪。我聽說他們原本應該判二十年的,可吳克明的爹找了人,最終隻判了十年。”


    張向陽驚了一下,這直接去掉一半,也太牛了吧。


    趙誌義又丟下一劑重彈,“不過這兩人待的地兒不一樣,魏玉紅是發配到邊疆受苦,吳克明卻能留在咱們這邊的勞改農場改造。”末了,他感慨一句,“同樣的罪名,人跟人的差別可真大呀。”


    張向陽默默歎了口氣,“是啊。”


    有背景的人,想要成功就是比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老百姓要容易許多。他前世一直沒有出頭之日,也是因為他得罪了人。被對方打壓,連個稍微重一點的角色都接不到。所以他這輩子一定要當人上人。他握著拳頭,眼裏閃著堅定的光芒。


    趙誌義見時間已經不早了,再不去割草,明秋明天該掙不到工分了,忙舉起鐮刀,“陽哥,我去割草了。”


    見他要走,張向陽堅持把錢塞給他,“拿著吧。你這傷沒有一個星期好不了。這個情我會還你的。”


    趙誌義見他還心心念念還人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陽哥,如果你真想幫我,不如帶我掙倆錢吧?”


    張向陽懵住,掙錢?


    趙誌義以為他不肯,有些委屈,“你以前說帶我混的,可每回我問你,你都不肯說。你就帶我掙錢吧。我天天累死累活也就掙十個工分,咱們生產隊一個工分才四分錢。”


    合著他一天才掙四毛錢。張向陽自動給他換算了下。


    張向陽略微沉吟了下,“如果你不怕的話,我可以給你指條路子。你自己考慮要不要做。”


    趙誌義心下一喜,“什麽路子?”


    張向陽瞅了四周一眼,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就是跟人換東西。”


    趙誌義眼睛瞬間睜大,這不是投機倒把嗎?


    張向陽見他誤會了,忙擺手,“東西換東西,從中賺點小差價。比你辛辛苦苦上班強多了。這是合法的,可不是投機倒把。”


    趙誌義還是有些不信,“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張向陽之前跟靳紅軍換東西,靳紅軍還想要些新鮮一點的蔬菜呢。


    縣城菜市場賣的那些蔬菜,因為運輸時間長,有些都爛了。


    張向陽很快給他出了主意,“你就拿些自留地裏種的蘿卜,青菜等等,去縣城試試唄。隻跟人換東西,不要收人家的錢。即使被治安大隊逮住,也頂多批評教育幾句,不會給你定罪的。”


    趙誌義將信將疑,“你之前說掙到大錢,用的就是這個法子?”


    張向陽打著哈哈,揚了揚手裏的書本,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我還要去學習呢,咱下回再聊吧。”


    似乎很怕對方再問他掙大錢的事兒,忙腳底抹油般地跑了。


    身後的趙誌義看著他逃竄的背影,嘟噥一聲,“拿菜換東西?能成嗎?”


    趙誌義站在原地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去問問李明秋比較好。她以前就是縣城人,應該知道這事靠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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