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風隻覺得手中的宣紙仿佛有千斤重,他無措地看著逼近自己的卿千璣,她笑靨如花,一雙瀲灩多情的桃花眼卻讓他不敢直視。


    “昭陽,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蝶翼般的睫毛顫了顫,卿千璣垂眸輕笑了一聲:“我已不是我,但你依舊是你,風哥哥,你會按照大梁的律法處置我的,對嗎?”


    “我不知道。”司風轉過身不再看她,她那探究的目光實在太過灼燒人心,“獨孤一族為大梁出生入死,戰功赫赫,你不該用這樣歹毒的計策將他們陷入不義之地!”


    “有一句話我不認同,獨孤一族不是為大梁出生入死,他們是為你們司氏出生入死。”卿千璣扶了扶雲鬢間的白玉梅花簪子,指腹間傳來的冰涼觸感讓她的心寧靜了下來,這是重華在七夕節送給她的,“所以啊,當年合謀誅殺我父親的人中,有獨孤氏,也有司氏——”


    “你住口!”司風猛然轉過身抓住了她纖細白皙的手腕,眉心緊,壓低了聲音說道,“一個獨孤氏已經足夠慰藉定北侯的在天之靈,皇妹,到此為止吧,你才十六歲,往後餘生還有很多美好的時光。”


    “風哥哥你忘了嗎,除了我父親,還有為國戰死的三萬烈風軍,光是獨孤家的血怎麽夠呢?”卿千璣被他鉗製著左手,不怒反笑,隻是那笑容說不出的冰冷,湛藍色的眸子夾帶著寒冬的飛雪,直直將人看成冰像。


    “究竟是誰告訴你這些的?”司風被她的目光盯得發怵,眼前這個近乎癡狂的女子和記憶中天真可愛的昭陽皇妹相差甚多,記得他離開京城前,她還不是這幅怨天尤人的樣子。


    “是昱哥哥告訴我這些的,他答應過我,隻要他登上皇位,就會幫我清除當年陷害我父親的餘孽!”


    “果真是三皇兄誤導你的。”司風斂眉,收好了手中的宣紙,冷著臉離去了。


    卿千璣望著他憤然離去的背影,唇角的笑容逐漸加深,借刀殺人這一招,是她從司昱那裏學的最像的。


    司風連永昌王那個老混賬都敢押去大理寺審,現今她主動將自己如何陷害獨孤氏的證據交到了他手裏,他會怎麽做呢?


    她看向窗外紛紛揚揚的落葉,歎了一句:“孩子啊,娘親這心裏呀,終於覺得痛快了一些。”


    小腹傳來溫熱的感覺,就像是住在裏麵的小生命在回應她的好心情一樣。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垂眸沉思了片刻,低聲喚來了寒翎。


    寒翎恭敬地跪在她眼前,低聲應道:“公主,您有何吩咐。”


    “去道觀把浮遊子給我抓過來。”她抿唇想了想,考慮到司風一貫的行事作風,此刻怕就要進宮逼問司昱了,“不用把他帶到這裏來了,直接帶去宮裏。”


    卿千璣進了屋子取來了紙筆,迅速地寫下了幾行清秀小楷,交給了跪著的寒翎,“讓浮遊子用腹語照著這紙上的話念。”


    寒翎接過小紙條一看,瞬間就明了了該如何做,“公主放心,屬下明白了。”


    隨後寒翎足尖一點,越過牆頭消失在天際,他要趕在司風進宮之前,將浮遊子帶過去。


    三個時辰後,司昱在乾清殿看著麵無表情的司風,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聲音聽上去也是格外沙啞:“你終於肯回來了,京中現在局勢混亂,正好你能幫幫我。”


    他太疲倦了,也太孤立無助了,因為獨孤一案,獨孤氏餘下的黨羽對他的命令視若罔聞,赫連絕又死的不明不白,他現在是忙得焦頭爛額。


    對了,還有浮遊子所說的他的側妃是不祥之人,連帶著朝中的老臣對他非議頗深。


    司昱前世為帝也有數十載,這樣的局麵他也沒遇到過,大梁交到他手裏的時候還是盛世朗朗,為什麽這輩子會變化這麽大呢?


    不過沒關係,隻要再給他一點時間,他一定可以處理好的。


    司風沒有答話,也沒有像以往那樣衝他謙遜地行禮,他隻是冷著臉上前將一張寫滿了字的宣紙呈到了他的桌上,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問了一句。


    “三皇兄,獨孤一族覆滅,於你究竟有何好處?”


    司昱被他的詰問弄得懵了一下,他已經連著兩宿沒睡過了,反應有些緩慢,詫異地瞪大了眼睛道:“六皇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武將軒轅虎嗤笑道:“什麽意思?三殿下還是自己看看昭陽公主的字跡吧!”


    司風的身後不知何時站滿一批大臣,有左相侯源,有兩朝元老,有武將有言官,還有坐在牆角安靜地記錄著朝堂之事的史官。


    司昱打開禦桌上的宣紙,上麵是獨孤長生的字跡,他批閱過太多他的奏折,所以格外熟悉,右下角蓋著一枚紅章印信,署名——昭陽。


    雙手陡然攥緊了宣紙,司昱眉眼中一派肅然,“六皇弟,這東西是何人給你的?定是獨孤長生的黨羽故意設計陷害皇妹。”


    司風堅毅的目光中流露出不忍,但更多的是痛心:“皇兄,事到如今了,你還在維護她。不,確切的說,你是在維護你自己,因為就是你蒙騙了昭陽皇妹,告訴她定北侯是被獨孤氏害死的。”


    司昱將宣紙撕成了兩半,拂袖震怒道:“六皇弟這是怎麽了,帶著一群朝臣來向你的皇兄興師問罪嗎?父親尚且纏綿病榻,若他醒來見了我們手足相殘,不知是何心情?”


    “朕,很樂意看到風兒帶人討伐你。”


    乾清殿的宮門大開,站在門口的幾名大臣看到仙風道骨的浮遊子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永緒帝進來,驚地跪在地上,伏低了腦袋高呼萬歲。


    司風看見了來人,麵上一喜,想要過來迎接永緒帝,卻聽見冷冷的一聲命令——


    “逆子,見了朕為何不跪?”


    殿中就兩名皇子,司昱和司風互相對視一眼,都跪下行了大禮。


    浮遊子推著永緒帝站在逆光處,他的身後還站著一名小太監,正是寒翎假扮的,隨時都可以出手要了他的命。


    浮遊子冷汗淋漓,永緒帝的身體早已經冰冷,他被寒翎提著趕到他寢宮的時候,就見人已經去了。可是寒翎還是把永緒帝的屍體放到了輪椅上,又命他模仿著皇帝的聲音。


    浮遊子逐漸意識到,他那個美麗陰險的主子昭陽公主,是想借此機會擁立新君。


    但浮遊子萬萬沒想到的是,昭陽公主想立的新君竟然不是她的老情人司昱。


    “六皇子司風,日表英奇,天資粹美,俯順輿情,謹告天地,今授司風以冊寶,立為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大典告成。”浮遊子提著嗓子,低著頭念出小紙條的上的內容。


    “父皇!”


    司昱不敢置信地抬頭,想要爭辯,卻被永緒帝的一聲“跪下”喝止,隻能重新低下了頭顱。


    “三皇子司昱,為子不孝,為臣不忠,陷害忠良,今貶其為庶人,流放北疆。”


    “父皇!”這一次,抬頭出聲的司風,這個處罰對於三皇兄來說,真的是太重了。


    然後,永緒帝隻是低垂著腦袋沒有回應他們,直到他身後推著輪椅的浮遊子上前探了探永緒帝的鼻息,然後臉色大變地跪倒在地上,痛呼出聲:“皇上,駕崩了!”


    司風跪著爬到永緒帝麵前,顫抖地握住他垂在一側的手,冰涼刺骨的感覺讓他的心漏掉了一拍,瞬間湧上來無數酸澀。那個從小悉心愛護著他們兄妹長大,那個在他心中高大偉岸的父皇,真的就這樣走了。


    司昱跪在人群的最後麵,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一樣,靜靜地注視著神色各異的眾人。


    文武百官麵麵相覷一番後,齊齊調頭衝著司風跪拜,呼聲震天動地:“臣等恭賀新君,吾皇萬歲萬萬歲,萬萬歲!”


    耳邊傳來的跪拜聲讓司風冷靜了下來,他收拾好情緒,沉默著起身,良久才抬手示意:“眾愛卿平身。”


    他不想為帝,隻想做個閑散王爺,但此情此景,他儼然已經無法再推脫自己肩上的責任。


    軒轅虎起身後,立刻抽出一旁侍衛腰間的佩刀砍向還在跪著的司昱,高聲喝道:“奸人,我要你為獨孤大人償命!”


    鐵衣衛統領蕭何堪堪攔下他的刀劍,怒目而視:“軒轅將軍且慢,先皇並沒有治三殿下的罪!”


    “沒有治罪也無妨,庶民一個,本將軍現在就要斬殺了他去獨孤大人墳前祭拜。”他挑了下劍眉,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我倒差點忘了,當時帶兵圍剿獨孤府的人,正是你吧?”


    蕭何暗道不好,正預備提劍殺出去。


    正在此時,司風突然開口製止了這一場廝殺:“夠了!父皇剛去,我……朕不願再有血腥的事情發生,放他們走吧。”


    “皇上!獨孤大人死得好慘啊,臣一定要為他報仇!”


    門口的宮人們紛紛向兩邊退開,一個緋紅的身影披著漫天霞光走了進來,凝眸淺笑道,“軒轅將軍要報仇的話,來找本公主豈不是更合適嗎?”


    軒轅虎是真的想衝上去殺她的,但有一個人比他更快地衝到了她麵前,抓著她清瘦的肩膀瘋狂地質問。


    “卿兒,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司昱滿目悲傷地看著眼前淺笑倩兮的女子,到這一刻,他已經反應過來她是借自己的手殺了獨孤長生,然後又借天下人的手來殺自己。


    一步一步,她為他編織了一個美麗的陷阱,誘惑著他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然後,粉身碎骨。


    司昱用在卿千璣身上的力氣並不重,但她卻像承受不住一樣踉蹌了幾下,重重地撞在了宮門上,旁人看上去就像是司昱想要她的命一樣。


    “司昱,你放開她!”司風冷聲喝止,立刻有侍衛前去拉開司昱。


    軒轅虎就是在此時上前的,他提著手中的長劍,想借機為獨孤長生報仇雪恨。


    蕭何看準了時機,猛地將獨孤長生拉開,然後帶著人迅速地撥開一群宮娥逃走了。


    兩旁的侍衛立馬想要去追,司風卻擺了擺手,輕聲道:“不用追了,讓他們走吧。”


    “皇上,獨孤大人的仇——”軒轅虎不甘心,隨即轉頭看著門口捂著胸口咳嗽的卿千璣,他眉眼一橫,手中長劍正欲有所動作。


    卿千璣自袖中抽出一截明黃色的聖旨,厲聲道:“太後懿旨在此,爾等還不速速下跪!”


    “臣等接旨!”


    “茲聞定北侯之女卿千璣嫻熟溫良、品貌出眾,本宮與皇帝聞之甚悅。今六皇子司風年已弱冠,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二人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卿千璣許配六皇子為正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卿千璣看著軒轅虎一臉罵娘的表情,以及群臣們震驚的眼神,突然覺得一直沉悶著的心豁然開朗,舒暢無比。


    司風眸光閃爍不定,但還是從她手中接過了聖旨。


    司風認了,那麽文武百官也都得認,一時間,大梁朝的新君和新後都已經確立,禮部和欽天監的官員們已經在商議何時舉行大典了。


    待一切塵埃落定後,卿千璣才算是徹底鬆了一口氣,她轉過身望著乾清殿前層層台階,餘光瞥見一抹雪白的身影。


    重華……


    不顧眾人詫異的眼神和司風的呼喚,卿千璣提著繁複的裙擺就衝出了宮門。


    她追著那個身影一直跑到宣武門口,眼見著墨重華上了馬車,她想也沒想地掀開車簾跟了進去。


    果然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卿千璣吸了吸鼻子,語氣哽咽,“你回來了,我大哥他……還活著嗎?”


    墨重華的身體陡然一僵,沉默了良久才冷冷地抬眸望著她,語氣聽不出喜怒,就像是訴說著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


    “他死了。”


    “你騙我!你答應過我會救活他的!”卿千璣撲到他身上,一雙小手不停地捶打著他的胸口,神情激動。


    “你不是也答應過我,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會再放棄我的嗎?”墨重華終於失去了耐心,輕而易舉地就捉住了她的兩隻小手,扣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狂亂的心跳讓卿千璣也跟著慌亂了起來,是的,她失態了。


    “我該怎麽稱呼你呢?我的公主殿下,還是未來的皇後娘娘?”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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