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九先是策馬來到定北侯府正門口,遠遠地瞧見一輛轎子候在那,一名朱衣官員等在那兒,左右來回踱著步。


    他罵了聲“草”,又掉頭去到了後院,來到了早晨接卿千璣跳樓的地方,他將她抱下馬,四下觀望了一陣,沒見到閣樓上有隨侍經過,“不然,勞煩您老爬個牆?”


    卿千璣吸了吸鼻子,直接給他腿上來了一腳,“你讓我堂堂一個公主去爬牆?還是爬我自己家的牆?”


    “我們堂堂昭陽公主,早上就是從這樓上跳下來的。”獨孤九見她臉色好了些,又生龍活虎地跟自己拌起了嘴,刀鋒似的眉眼軟和了下來,“不然你去前頭走大門,我瞧著尉遲中監在那等著逮你呢!”


    “別廢話了,過來托我一把。”卿千璣將繁瑣的裙擺打了個結,搓了搓細嫩的小手開始爬牆,獨孤九在下頭給她當墊腳石,“你能不能行了,再高點。”


    片刻之後,聽到牆內傳來一個重物倒地的悶響聲,獨孤九拂去肩上的灰塵笑彎了腰,“摔了吧?哈哈哈哈——”


    卿千璣自覺丟人,揉了揉屁股就從花叢中爬了出去,恰巧遇見了款款而來的疏影。卿千璣慫了一下,立馬就想往回縮。


    “公主,奴婢都瞧見了。”疏影歎了口氣,將貓在花叢裏的那個人兒扶了出來,“您知道奴婢要嘮叨什麽,這兒就不重複了。”


    卿千璣訕訕一笑,嘴角兩個梨渦倒是孩子氣般的甜美可愛,“我知道的,舉止行為要端正優雅得體嘛,下次我會注意的。”


    疏影無可奈何地瞅了她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又替她將打了結的裙擺放下,瞥了牆外一眼,“公主,您已經過了及笄的年紀,奴婢多一句嘴,還是不要總與獨孤家的九公子混在一起,傳出去總是有損聲譽。”


    卿千璣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最美的藍寶石,“疏影啊,我的名聲還差獨孤九這一個混賬來損害嗎?這些年我做的事情,早就讓京中的一部分人恨我恨的牙癢呢。”


    “再者,我與獨孤九相處,總是有目的的。”她看了眼屋內惺忪的燭火,這樣溫馨的侯府內院,需要她費盡心思去守護,“再等等吧,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


    疏影陪著她在花徑間散步,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出聲說道:“公主,尉遲中監一下朝就候在侯府了,連朝服都沒換,如此這般已經連著兩天了。”


    “怎麽,你要為他說情嗎?”


    平淡的語氣,聽不出喜怒,疏影琢磨著她的語氣,接著說道:“聽聞鐵衣衛前夜在城郊驛站發現了柳家大公子的屍身,鹽運使柳大人貪汙一案已經塵埃落定,若再牽扯下去目標未免太過明顯,奴婢怕到時敵人來勢洶洶,侯府承受不來。”


    “我隻是想給大梁造一個清明盛世罷了。”纖纖玉手折了支牡丹花,鮮豔的大紅色重瓣花朵,和她的丹蔻指甲一樣的紅,“但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水至清則無魚,不說大梁開國兩百餘年,便是之前的南朝,也從來沒有一個無奸惡佞臣的朝代。”


    她一片片地扯落牡丹花瓣,望著前方屋內的燈火,美眸逐漸眯起,“我知道,大哥身在東海海域,你當心此時侯府出事,朝中有人會對他發難。”


    疏影停住了腳步,在她身後低下了頭顱,躬身行了大禮,“奴婢確實藏了私心,但將軍不在京中,奴婢也實在擔心公主的安危。柳氏一百一十條人命死於午市口,著實慘烈,公主不可再逼那些人了。”


    卿千璣深深地歎了口氣,她踏進溫暖的屋子裏,卻仍舊覺得刺骨的冷,“請尉遲中監到書房來議事吧。”


    疏影欣慰地點了點頭,快步去請尉遲大人了。


    屋內,卿千璣執起剪子剪了下閃爍的燭火,燭光跳躍了下,隨即燃燒得更亮,低聲輕喃了一句:“你一回來,我就又多了條軟肋,可不能讓他們抓住我的把柄。”


    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卿千璣理了理衣袖,坐在了珠簾後。


    尉遲德一進屋就不顧形象地行了大禮,聲淚俱下:“公主救我!天亡我也!”


    卿千璣皺了皺眉頭,隱隱覺得有些頭痛,這尉遲德是出了名的能哭,在禦前哭,在司昱麵前哭,現在哭到她這裏來了。


    清了清嗓子,她嬌聲道:“大人嚴重,柳氏已經伏法,貪汙案也隨之告終,與你何幹呀?”


    然後,尉遲德貓著身子走近了幾步,就要伸手去探那珠簾,聽得簾子內的人冷了聲音:“大人,珠簾——”


    “公主莫怪,臣一時激動,一時激動。”尉遲德收回了手,望著內室朦朧的綽約人影,目光輕蔑,這昭陽公主生了個妖物似的眼睛,所以一直不好意思見人,“去年時,柳生借著我兒大婚的由頭給我送了份賀禮,二十萬兩白銀!”


    卿千璣瞧見他認真比劃的手指勾了勾唇角,“隻二十萬兩?”


    “後來節時又送了三十萬兩。”


    “總共五十萬兩白銀?”


    尉遲德訕訕地笑了笑:“不,是二十萬兩白銀,三十萬兩黃金。”


    “所以你不敢去找三殿下,找到我這裏來了?”卿千璣輕哼出聲,扶正了鬢間的雀羽步搖,珠翠聲清脆悅耳,“司昱不敢保你,我就敢保了?”


    “三殿下也是有難處,皇上剛任命了他為監國,不出半月手底的人就出了事,自然是交由三司候審妥帖些,他不好插手的。”


    卿千璣又笑:“那他手底的人為何出事你不知道?”


    “這……”尉遲德啞然失聲,還能是誰幹的,就是這眼前的昭陽公主翻出了舊案,挖出了柳生五年前貪汙坪州鹽稅的事,那柳生也是傻,坑別人就算了,坑到溫家去了,昭陽公主的外祖家也敢坑,這不是明擺著找死嗎?


    “那不是柳生罪有應得嘛!”


    “你也受賄了,你怎麽不跟著他一起下去?”


    尉遲德又被堵得沒話說了,又操起了老本行,跪在地上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公主啊,臣也是一時糊塗,先前兒子大婚不知情下收了他二十萬兩,之後他拿這個為由要挾臣啊,嗚嗚嗚嗚……”


    “嗬,他後頭送你那三十萬兩黃金,難道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收下的?”


    哭聲小了下去,尉遲德縮了縮脖子:“後頭那三十萬兩……是臣之失,嗚嗚嗚嗚,公主啊,臣也是生不由己啊,當時老家族中出事,臣急著用錢才一時糊塗啊嗚嗚嗚嗚嗚——”


    卿千璣忍不住伸手去揉太陽穴,語氣淩然:“這樣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明日上朝時在禦前為岐州刺史宋潔陳情。”


    哭聲戛然而止,尉遲德抹了把眼淚鼻涕探著頭道:“公主此言何意?那宋刺史私開糧倉,致使岐州一年的產糧盡數虧空,這事戶部侍郎聯合了數十名官員上了彈劾的奏折,皇上正在氣頭上呢!”


    “本就是宋刺史濫用官權鑄下大錯,難不成還要我去給他收拾爛攤子嗎?”尉遲德悄咪咪地瞥了端坐著的卿千璣一眼,十分懷疑她是想把自己往火坑裏推,“我去替他求情,怕是嫌自己死得不夠透哦。”


    “我就問你一句。”卿千璣捏了捏眉心,跟傻子說話真費勁,“彈劾宋潔的折子最先是誰上奏的?”


    尉遲德望著天花板冥思苦想了好一陣,眼睛一亮拍手道:“對啊!最先是柳生上奏的,那會兒他還沒出事……”


    好在不是個蠢笨得無可救藥的家夥,尉遲德喜上眉梢,暗搓搓地站了起來,“還是公主有主意,臣現在就回去準備準備折子,明日再金鑾殿上好好為宋刺史求一份情,必要時,臣就血灑金鑾殿——”


    卿千璣半垂著眼簾,揮手示意他趕緊走。


    尉遲德得了便宜趕緊賣乖,又說了一大通好話而後笑嘻嘻地走了。


    疏影端了參湯進來,立在門口看著尉遲德走遠,輕嗤了一聲後走到卿千璣麵前,“公主這是同尉遲大人說了什麽,把他樂成那樣。”


    “我讓他為一個全朝堂的公敵求情。”


    杏眼眨了眨,疏影愣是沒聽明白,“那他怎地還那麽高興?”


    “因為他要求情的那人是柳生的政敵,尉遲替他求情,雖暫時惹了眾怒,但卻能撇清與柳生的關係。”


    疏影點了點頭,將參湯放至卿千璣書案前,“那他確實該好好謝謝公主。”


    “這兩天是謝我,過段時間又該去司昱那裏說我的壞話了。”卿千璣揭開白玉蓋子撇了撇浮沫,勉強咽下一小口,“岐州那兒今年又發洪水了,眼看著州郡不保,永昌王竟然下令開閘泄洪,接連淹沒了郫縣、溫縣兩城,百姓流離失所圍堵在岐州城外,宋潔不忍,下令開倉放糧。”


    “尉遲若要替岐州刺史求情,就會得罪永昌王,那是皇上的胞弟,有的是他的好果子吃。”卿千璣望著碗底自己的倒影,令人嫌惡的藍色眸子,秀眉微蹙,將那白玉碗擱置在了一旁,“過幾天司昱又該來找我興師問罪了。”


    “公主,再喝幾口吧,你日日殫精竭慮,身體怎麽熬得住?”疏影看著才用了半碗不到的參湯,眉心發愁,“正是最好的年華呢,本該是與其他世家小姐一起吟詩頌樂,遊山玩水的。”


    卿千璣笑著搖了搖頭,唇邊的笑意卻不達眼底,“她們有父母撐著天地,我什麽也沒有,空有一個公主的虛名罷了。”


    好在這些年,她握在手裏的權力越來越多,大哥也被封為了上將軍,定北侯府總算是在京裏紮住了根,隨便刮來一陣風兒,也是不能輕易動搖的。


    她看了眼書房裏擱置著的七弦琴,歎了一聲,“你知道嗎?他回來了。”


    “誰回來了?”疏影先是愣了愣神,隨即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人是誰,眉梢露出不少喜色,“那可好了,公主您也不用再惦記東海的信了!”


    話音落了許久,卻沒人回應,疏影這才發覺眼前的人目光暗淡,一張嬌豔的臉蛋神色靡靡,“公主,世子回來了,您不開心嗎?”


    “我開心。”紅唇勾起個牽強的笑容,她緩緩闔上了眼睛,“隻是若他發現了我如今的樣子,會不會覺得可怕。”


    玉手緊緊地抓著椅子的扶手,指甲在梨木上留下一道道劃痕,她這雙手上沾了太多東西:鮮血、欲望、詭計、醜惡……


    可那日重逢的第一麵,他一身似雪的白衣,不染塵俗,就像是開在混濁世間的雪蓮花,六年了,他終究是循著她心底的記憶,長成了她最愛最難忘的模樣。


    “我們的墨世子啊,如今怕是京中風月裏最耀眼的那個人了,往後不知道要惹多少姑娘心傷呢。”她又笑了一聲,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說給疏影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果然如卿千璣所說,沒過幾天,京城就傳得沸沸揚揚了,說是尉遲中監在朝堂上替被扣押在途中的岐州刺史求情,還是寫了血書求情,細數宋大人這些年的豐功偉績,再痛述他為何要開倉放糧的緣由。


    一個大早上的時間全讓他一人滔滔不絕地霸占了,不過金龍寶座上的永緒帝倒是聽得很起勁,當場就說岐州刺史不用押進京城裏來了,還下令大理寺嚴查此案。


    最有意思的是,聽說尉遲中監剛出正午門口就被永昌王帶人揍了,揍得還不輕,現在還下不來床。


    卿千璣一邊聽著疏影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些,一邊坐在搖椅上嗑瓜子,最後她捧著肚子在那咯咯地笑,“你說這尉遲德逗不逗,還真一字不差地照我說的去做了,我能想象永昌王當時在殿上聽他講這些話的臉色。”


    “很好笑嗎?”低沉暗啞的男聲在頭頂上響起,帶著致命的誘惑力,像極了夏日裏涼爽的蔭庇處。


    疏影安靜地退了下去,不然影響她家主子發揮。


    卿千璣背對著司昱坐著,看著他落在地上那修長的陰影,狠狠地掐了把自己的小腰,深吸了口氣,一起身,一跺腳,紅著眼睛去伸出小拳拳去捶他寬厚的胸口。


    “這麽久都不來見人家,是不是把人家忘了?”梨花春帶雨最是惹人憐,卿千璣將那委屈心酸的表情拿捏地恰到好處,楚楚可憐地仰著小臉望進司昱幽深的眼睛裏去。


    ------題外話------


    今天八千字啦,四舍五入就是萬更,之前有哪個寶寶說喜歡司昱的,他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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