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言離開之後, 中年夫婦仍然在衛生站門口的秋風中站了一會兒,看著宋小言抱著件外套縮成小小一團,消失在馬路盡頭, 才轉身走進大門。


    女人臉上還掛著笑容, 滿心歡喜地說道:“漢秋, 剛才那個小姑娘笑的可真甜。我看著她笑, 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化了。”


    宋漢秋牽過妻子的手, 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建議:“小張同誌認得那小姑娘, 你要是實在喜歡, 可以請小張同誌介紹你們認識。”


    張富強聽到兩人的對話,笑著說道:“宋先生說得對, 宋夫人要是真想認識言言,我可以幫宋夫人傳話。”


    宋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看了一眼衛生站裏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 搖了搖頭說道:“好了, 還是辦正事要緊。昨天小趙受了傷,我們還沒去看過他呢。”


    張富強直覺她怕是有什麽心結, 但別人的事情他也不好多問。聽到這話,便打頭走在兩人前邊,領著他們到了司機小趙所在的病房。


    小趙是個典型的硬漢, 一米八幾的身高, 骨架很大。剃著幹淨利落的小平頭, 皮膚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 身上的肌肉虯勁有力,筋骨也如鋼鐵鑄成一般,眼睛雖然不大,但目光非常堅毅。


    昨天夜裏,他載著宋氏夫婦的越野車,在鎮子外麵翻了車。


    宋氏夫婦隻有輕微的擦傷。


    但司機小趙傷得頗重,左手手臂骨折,還斷了一根肋骨。


    好在他是退伍軍人出身,身體素質過硬,連夜做了手術之後,除了骨折的地方還不能動,精神上倒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


    三人到了小趙的病房,小趙見了宋氏夫婦按著床邊要起身,卻不小心牽動傷口,疼得他皺了一下眉頭。


    宋漢秋走過去,親自幫小趙在後背墊了個枕頭。


    小趙猛地繃緊身體,一張黝黑的臉透出幾分紅色:“使不得,使不得!”


    宋漢秋笑起來很儒雅:“你是因工受傷,我不過幫你拿一個枕頭,做什麽這麽客氣?”


    說完之後,看著小趙問道:“我和太太之所以帶你南安市,是因為你做事情穩重,一向不會出什麽差錯。昨天晚上,路上明明沒什麽狀況,你為什麽突然打了方向盤?”


    小趙一聽到宋漢秋的話,臉上的血色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了下去,他猶豫地看了一眼張富強,似乎有話不方便說。


    張富強想找個借口離開,就聽到宋漢秋說道:“小張同誌不是外人,有什麽話你就說吧。”


    “我看見了——”小趙像是想起什麽令他極為恐懼的事情,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他咬了咬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正開到一個轉彎口,忽然感覺有些不對,一抬頭就在後視鏡裏看見一雙血紅色的眼睛!”


    宋漢秋吃了一驚,問道:“小趙,不會是你錯把外麵的路燈,看成了什麽東西的眼睛了吧?”


    宋夫人也覺得自己丈夫說的有道理。


    可小趙卻說道:“當時離鎮中心有一公裏。我觀察過了,出了鎮子的水泥路,道路兩旁就沒了照明的路燈。昨天,我一共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在離開鎮子之前,我還在車上休息了半小時。因此,絕對不可能是我的幻覺。”


    小趙的謹慎,是部隊裏帶來的習慣。


    他說出這麽一番話,把病房裏的三人都嚇到了。


    過了好一會兒,宋漢秋才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玉牌,說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神秘事物也未可知。昨天出事的時候,我確實感覺胸前的玉牌涼了一下。也許,我和太太隻受了輕傷,是因為阿仁送給我的這塊玉牌在保佑著我們吧?”


    張富強聽了宋漢秋的話,恨不得立刻同他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他們肉眼瞅不見的東西!天知道,一向積極樂觀勇敢的自己,被褚和光抹了牛眼淚之後,世界觀產生了多大的動搖!


    但他顧著自己的身份,覺得從自己口中說出這種事情不莊重,隻好硬生生忍住了。


    宋漢秋說完話,才想起身邊還站著一個警察同誌,歉意地笑了笑:“小張同誌,讓你見笑了。”


    宋小言送了蔣蘭蘭到衛生站,還得趕回學校吃午飯。


    她到學校食堂的時候,食堂裏的人已經不多了。不過,她運氣不錯,正好趕上食堂的師傅炒了新菜端上來,沒讓她吃著殘羹冷炙。


    午飯看起來蠻豐盛,有葷有素,搭配得當。


    由於龍溪鎮邊上有條大河,所以河裏的水產也經常出現在龍溪高中食堂的食譜上。


    今天吃的就是清蒸魚,撒上一點蔥絲,再加上一點豆豉,要的就是剛撈上來河魚的新鮮味。


    宋小言剛坐下來,才吃了兩口飯,就見到褚和光端著餐盤走到自己麵前,一屁股坐在自己對麵。


    等他坐定了,宋小言才發現他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臉上有一股難以掩飾的疲倦,顯然是昨晚一夜沒睡。


    他盯著餐盤裏的魚看了一會兒,聲音沙啞地說道:“招魂失敗了。”


    宋小言一愣:“怎麽會這樣?”


    青陽觀是遠近聞名的道觀,褚和光又是青陽觀後輩裏資質最出眾的。宋小言曾經數次見他招魂,從來沒有失手的時候。


    可現在——


    褚和光居然招了一夜的魂,都沒有把黃毛的魂魄招來。


    褚和光道:“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黃毛的魂魄已經入了陰司。第二種可能,黃毛的魂魄散了,或者被困在什麽地方。”


    宋小言問:“我可以幫上什麽忙嗎?”


    褚和光點了點頭:“你記得我送給你的那盞燈嗎?它的名字就叫引魂燈。你明天把燈帶來學校,跟我去一趟臨水街。到了那裏,就知道黃毛的魂到底去了哪裏了。”


    “好。”宋小言應了下來,一邊聽褚和光說話,一邊吃著午飯。


    過了一會兒,褚和光也沒動靜。


    宋小言抬頭一看,隻見他仍然盯著餐盤裏的魚發呆。然後一抬頭看向宋小言身後,喉頭突然抽動了幾下,跑到外麵的洗手池,吐了個昏天黑地!


    宋小言好奇地回過頭,隻見許多天假的秦琪,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羊毛開衫,出現在食堂門口。


    她麵沉如水,徑直向宋小言走來,瞥了一眼褚和光的方向,目光落在宋小言臉上:“你知不知道,傅斯已經回國了?”


    宋小言看見她脖子上有一片鱗片狀的緋紅,像是剛掉了痂的長出來的粉嫩皮膚,手裏的筷子一頓,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嗬……”秦琪冷笑了一下,“傅斯雖然表麵上看上去冷漠,但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我勸你,還是早點作出選擇。”


    宋小言實在想不通:“秦琪,難道身邊的人在你眼裏,就隻是可以任你擺布的東西?無論是傅斯還是褚和光,我都沒辦法左右他們的思想。”


    秦琪的嘴角重重地墜了下來:“宋小言,我不是在和你開玩笑,這是我給你最後的警告。”


    說完之後,秦琪就麵無表情地離開了。


    宋小言一看,原來是褚和光吐完回來了。


    他正好與秦琪擦肩而過,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坐到位置上,把餐盤上的唯一的肉,也就是食堂午飯的那條清蒸魚,夾到了宋小言的盤子裏。


    宋小言看了他一眼:“我已經吃完了。”


    “我現在看見魚就想吐。”褚和光道。


    秦琪的家人不知從哪裏打聽到老道士有辦法救她。


    那天夜裏,秦琪的慘叫聲響徹了整個青陽觀,那股濃重的魚腥味一連過了兩天才散。


    “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青陽觀在殺豬。”褚和光冷著臉向宋小言解釋,順便嫌棄地看了一眼宋小言麵前的魚。


    本來還覺得這魚挺好吃的宋小言:……


    放學回家之後,宋小言照例吃了晚飯洗了澡,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做作業。做完作業,她把書本收進書包裏,又把一直放在抽屜裏的青銅燈,一塊塞進了書包裏。


    收拾抽屜的時候,宋小言翻到了一本真皮封麵的筆記本。


    筆記本的封皮是全黑的,皮質摸上去很柔軟。除了真皮的天然紋路,上麵沒有任何別的東西。


    自打她從市裏回到望龍潭,它就一直把壓在抽屜最底層,以至於她差點忘了它的存在。


    翻開筆記本,裏麵是暖黃色的紙。


    扉頁上,寫著一行與它的主人同樣清冷的字跡。


    乙亥年冬,風雪千山


    落款是傅斯的名字,除了他的字跡,往後的每一頁都是空白。


    宋小言隻看了一眼,就合上了筆記本,再次把它放在原來的位置。


    咕嚕嚕——


    一顆藍色玻璃珠子滾了出來。


    也許是因為這顆珠子實在太漂亮,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


    宋小言順手把它丟進書包裏,也就關了燈上床睡覺了。


    一夜無夢。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蔣蘭蘭請了假沒有來。宋小言上完學,在校門口等褚和光的時候,看見了江小龍的父親。


    宋小言記得就在前幾天,身為學校教導主任的他還意氣風發。沒想到幾天不見,他就蒼老了不上,頭上添了許多白頭發。


    他行色匆匆,也沒顧得上回應學生們的問好,一頭紮進秋風裏去了。


    “言言,不要看了,我們去臨水街!”褚和光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宋小言身邊,從教導主任身上收回目光,問道,“引魂燈帶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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