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慢說整個洛陽,便整個大康王朝, 也無人不知白馬書院。


    “身為洛陽人,哪能不知道白馬書院。”宋綺笑道:“可是娘娘, 您家是個兵戶, 一門三代皆為兵, 似乎與書院扯不上什麽幹係吧。”


    羅九寧於是又道:“我外公陶亙是咱們洛陽城中治薄藥的大家,一生行醫, 慢說平民百姓們, 便王公貴族們,動輒花千兩銀子請他上門而診的不在少數。到他七十七歲壽終時, 家中所攢之資, 不下萬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覺得自己錢多, 可是說句不好聽的,小時候我是坐在銀錁子堆裏打過滾, 拿金錠壘過牆玩兒的, 見過的金銀,可不比你見過的少。”


    這也是實話。陶亙一生連著生了九個女兒, 但唯有羅九寧這麽一個外孫女兒,視她仿如眼中珍珠,一身醫術, 也盡傳於她。


    可是, 叫人奇怪的是, 慢說給羅九寧,便是給陶七娘,他離世時竟也沒有給予一分一毫的家產,為著這個,整個洛陽城的人無不說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醫,掙得巨富,女兒卻過的那樣寒酸。


    而羅九寧一家就過的更貧儉了。陶七娘家裏連個傭人都不雇不說,便羅九寧出嫁時,也不過隻陪了個小杏雨作丫頭,還不是買的死契,是簽的活契呢。


    羅九寧瞧著裴嘉憲坐在那裏,一雙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著自己,於是又道:“從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統共生了九個女兒。但是前麵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後,隻剩下我娘和我八姨,還有九姨三個。他為了能讓三個女兒一生順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橫生變故,於是便在佛前許願,願傾盡所有家財,全數捐入洛陽書院,好讓洛陽城的學子們都有書可讀,讓洛陽的文脈能夠更加昌盛。而隻願菩薩保佑自己在世的幾個女兒能安安生生,順遂到老。”


    “便我娘又豈不是?有了銀子,寧可悄悄捐於無錢讀書的學子們,也不願意為體福之享,隻願我一生能平安喜樂,自在長大。”


    可是誰知道,後來九娘無故失蹤,八娘被火燒死在宮廷之中,而羅九寧,也是忽而就橫生變故。可見蒼天無眼,佛菩薩那雙慈悲之目,偶爾也是會閉起來的。


    這些說起來,全是羅九寧的痛楚,像宋綺這種人是不會懂的。


    她道:“娘娘,咱們此刻說的是您的二叔羅賓,您說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麽呀。”


    一直跪在角落裏默不作聲的王伴月忽而就出聲了:“因為滿身銅臭之人,永遠不懂得清貴二字有多麽的可貴。而永遠猖狂之人,也永遠不懂得謙卑才是這世間為人處世的真理。”


    宋綺頓時惱了:“王氏,什麽是銅臭,你倒是說來我聽聽。”


    “宋氏你就是滿身銅臭,你盂蘭院的小庫房裏金銀堆了滿山,而這府中要進一個奴才,分明每個大丫頭月銀是二兩銀子一個月,可你還要扣下一兩來,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貪心不足,你滿身銅臭。”


    “你……”宋綺氣的衝過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臉。


    王伴月揚起頭來望著裴嘉憲:“王爺,妾身院裏昨夜確實進來過一個男人,雖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麽勞什子的千戶還是羅賓,但我知道他為何會進來。


    就是因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頭們的月銀,妾身去找她討要,她非但不給,還怕妾身要嚷嚷出去,於是故意栽贓的。”


    這王伴月一字一頓,有理有據,說著,也捧上份東西來:“妾身若非撿到這東西,還不敢相信咱們宋姨娘拿著我們的血汗錢,在府外放印子錢呢。”


    裴嘉憲接了過來,居然是張私家印刷坊裏印成的債券。


    同當票一樣,這債券,印好了銀兩在上頭,是可以充作銀票來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氣:“宋氏……”


    “阿憲,我何曾?我難道缺錢幹那個不成。”宋綺大約沒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這東西,頓時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兒的解釋著。


    羅九寧亦將那枚千戶兵符還給了裴嘉憲,柔聲道:“王爺長年戎馬在外,該知道一個將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貼身揣著的。此乃青銅,按理來說,若真是一枚拿過十幾年的兵符,上麵不該有銅鏽的。可您瞧這枚兵符上的銅鏽,再聞其油味,分明才從火裏烙出來。


    宋姨娘非但汙蔑我二叔,還故意放男人進內院,栽贓王姨娘,妾身為這王妃的主母,豈能不罰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憲一直穩穩的坐著,那件墨色的外敞襯著他冷玉色的臉,眉間青意浮浮,顯然,他是怒極了的。


    “王妃想要怎麽罰?”終於,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帶著些淡淡的溫柔與疲憊。


    聽他這種帶著溫柔的疲憊,嗓音裏還有些淡淡的依賴,就仿佛這一屋子紗羅裹著的美人兒,妻妾,並非是他的齊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兒奇了,羅九寧心說:那麽兩個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錢的事兒,兵符的事兒自有王爺去查,妾身不會擅作主張……”


    她說到一半,卻是賣了個關子,側首望著宋綺。


    宋綺旋即勾唇一笑,心說你還能怎麽罰,皇家的妾侍們,沒有罰站罰跪一說,至於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過就是飭斥幾句,你嘴上占點兒便宜,但那點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補回來。


    “就隻憑汙蔑這一點,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兩千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至於鄭氏,同處一室,遇見賊人來了,不喊不叫卻是將自己的燈都給關上了,同是伺候王爺的人,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給我一起抄經去。”羅九寧淡淡說道。


    “抄經?娘娘您莫不是……”宋綺頓時一聲竭斯底裏的尖叫,看到裴嘉憲,又生生把瘋了倆字兒給吞了回去。


    “還要在這正院的廊下來抄,妾身要叫丫頭們盯著,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綺這種妾侍,自幼跟著裴嘉憲一起吃苦長大的,勞苦功高,在裴嘉憲心裏占的份位也很重。羅九寧要真要責她,這內院裏的妾侍們難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經書,又能增長知識,還能平息心火,豈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這正殿外,凍嗖嗖抄上幾天經,還能降降肝火呢。


    至於印子錢的事兒,羅九寧望著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頭,羅九寧於這內院,還真找不到一個可以管轄宋綺這隻地頭蛇的人呢。


    “王妃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經書去。”


    羅九寧驀然回頭,便見裴嘉憲負手站在那裏,眼角浮著桃花淡淡,笑溫溫的望著自己。聽他這語氣,對於她處罰宋綺的方式,當是極滿意的。


    宋綺站了起來,跟在裴嘉憲身後,期期艾艾的喚著:“王爺!”


    但才跟著裴嘉憲出了門,仰巴巴的望著他,他忽而就回過頭來,一張冷玉白的俊臉猙獰而又抽搐著,也不說話,就那麽厲目望著她。


    他向來溫和,也因為打小兒她照顧他的情分,向來連一句重話都不說的,既如此發怒,顯然是氣極了。


    宋綺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麽也不說,立刻就去抄經了。


    裴嘉憲外院還有事,轉身也就走了。


    *


    羅九寧立刻將王伴月扶了起來,柔聲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們都不曾見過麵,姐姐怕是心裏很是怨恨於我吧。”


    王伴月側首過去,見鄭姝猶還在地上跪著,給了鄭姝恨恨的一眼,低聲道:“哪裏,便那位,還不是與我一起擠在春山館裏聞臭氣,有老祖宗在,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艱難,我懂得。”


    事實上,在陶八娘入宮之後,羅九寧曾幾番入宮作客,第二回去的時候,就曾見過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滿長安城難尋的清貴之家,但王伴月的父親卻是個庶子,而且,她父親還是個天生的雙腿殘疾。


    禮教嚴格的仕族之家,對於庶子們向來是極為苛刻的。


    而王伴月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爾入宮去給皇後和太後請安,也總是走在最後麵。


    羅九寧見她的那日,還是頭一回進去給太後娘娘請安,因是頭一回,兩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後。


    結果就是,從清晨等到晌午,進去的那些都還未出來,她站在遊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旁邊一個女子遞了兩隻青梅過來,低聲道:“排在前麵的那些都是太後娘娘真正貼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們還早了,吃個梅子止渴吧。”


    羅九寧接過來咬了一口,呀一聲道:“真酸。”


    “要不怎麽說望梅止渴了?”當時,這王伴月就笑著說了一句。


    雖不過一麵之緣,羅九寧對於王伴月的印象卻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來府也有一年,當然,因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綺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隱忍一年,並且還弄到一張宋綺放印子錢的債券,可見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腦子也很好使。


    這樣的人,羅九寧當然是一見就投緣的。


    她執起王伴月的手來,忽見她胳膊上全是蚊蟲叮咬過的痕跡,遂問道:“都入十月了,春山館又在向陽之地,姐姐手上怎會有這麽多蚊蟲叮咬過的傷痕?”


    王伴月頗為幽怨的往外看了一眼。


    這時候,宋綺正拉著鄭姝,不情不願的在外麵抄經書呢。


    許是嫌燈不夠亮,忽而就搧了婢子春鶯一巴掌:“沒眼見的東西,把咱們家那隻五連珠的羊角宮燈拿來,這風吹著,燈一會兒滅了,一會兒又滅的,您叫我怎麽能好好抄?”


    王伴月回過頭來,悄聲道:“春山館的後麵,就是咱們內院的恭房,所有的丫頭婆子全在那兒出恭,內院不能出府的垃圾,也一並在那兒焚燒,不到冬日,蚊蟲不絕,偏我又是個招蟲體質。”


    這就是宋綺的心機了。


    將另外兩個妾侍安排在個臭烘烘的地方,裴嘉憲行走的時候都會繞道的,又怎麽會去看她們。要說去她們房裏坐坐或者歇上一夜,笑話,大約進去他就得給臭的扶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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