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季菀去給婆母請安,陸老夫人說起今日廣寧侯府之事,言語中還帶著笑意。


    “這丫頭,跟她大姑姑真像。”


    季菀沒接話,想起女兒今日說的話,百感交集在心頭。


    陸老夫人抬頭看她,“怎麽了?”


    季菀很好的掩飾了自己的情緒,笑道:“沒事,隻是她那性子,怕是得罪了不少人。縱然我陸家不懼,可她這般行事,到底是酷烈了些,也虧得毓寧長公主好脾氣沒計較。這若是換了別家主母,怕是早就翻臉了。”


    “你自己的女兒你不了解啊,阿鳶愛憎分明,嫉惡如仇,咱們陸家的女兒,理當如此。”


    陸老夫人倒是不以為意,“隻是不知道,究竟什麽樣的男子,她才看得上眼。”


    您孫女已經有心上人了,還是陸家滿門仇人之子。


    這話季菀沒說。


    她怕驚嚇著婆母。


    夜裏她輾轉難眠,睡不著。


    陸非離睜開眼睛,於黑暗裏看著她的側臉,“怎麽了?有煩心事?”


    “沒。”


    季菀到底也沒對他吐露實情,她打算明日再找小女兒好好談談。


    “今日阿鳶在廣寧侯府鬧了一場,明日不知會不會有禦史彈劾於你…”


    陸非離笑笑,“禦史台不會這麽沒眼色。再說動手的是五公主,不是阿鳶。且她們冒犯你在先,我沒為難她們的父兄,便是仁慈了,誰還敢放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季菀當然知道不會有事,幾個世家之女,嘴巴不幹淨,小懲大誡一番而已,不算什麽。


    “睡吧。”


    “嗯。”


    ……


    翌日,她將小女兒叫到跟前來。


    “阿鳶,昨天你與我說的那些話,我想了一夜,我很欣慰,你長大了,懂得什麽叫大義,懂得什麽叫家族榮辱。你還小,讓你背負這些,確實有些不公平。可是…”


    “娘。”


    陸知鳶道:“女兒不覺得委屈。”又加了一句,“也不後悔。”


    她垂眸,“隻是覺得對不起爹娘…”


    季菀搖頭,“阿鳶,你要喜歡誰,我不管,我也幹涉不了。畢竟情之所起,不問緣由。隻是你還小,說什麽一生這種話,太早了。”


    “娘…”


    “你聽我把話說完。”


    季菀眼神平靜乃至溫和,“你的三姑姑,陸少穎,才回京沒幾年,你對她大底不太熟悉。她年少的時候,有一青梅竹馬的戀人,但因家族落魄雙親亡故,你二叔祖母怕她嫁過去吃苦,便給她另配了婚約。她不甘屈服,漏液私奔。”


    陸知鳶震驚。


    “被你父親堵於城門之前。”季菀抿了口茶,繼續說道:“她最終還是妥協了,含恨出嫁,不過十年,便婚姻破滅,和離收場。回府後,吃齋念佛多年,獨子撫養一雙兒女,雖是錦衣玉食,卻孤影淒涼。”


    說到這兒,她看著女兒的眼睛,“你覺得,當初你二叔祖母和你父親,做得對嗎?”


    陸知鳶沉默半晌,反問道:“那二叔祖母和父親後悔過嗎?”


    季菀笑笑,沒回答,繼續講訴,“再後來,顧老夫人病重,想見一見孫子孫女,她的前夫便入京前來,也是一番生離死別,兩人終重歸於好。如今夫妻和睦,兒女各自成家。”


    陸知鳶若有所思,“娘是想告訴我,我的餘生,並非隻有晏子期一個選擇,對嗎?”


    “是的。”


    女兒聰慧,她也不拐彎抹角。


    “你三姑姑性子酷烈,寧折不彎,年少時一腔熱枕,不服輸,懷恨出嫁,所以心中怨憤不願妥協。你比她清醒,比她理智,所以我不希望,你沉湎於年少時的懵懂情愛,而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她眼神認真,語氣誠摯。


    “我說這些話,大底你會覺得世故。”她笑笑,“我也年輕過,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走過來的。不瞞你說,當年我嫁給你爹的時候,也並未對他生出幾分情誼。事實上,十四歲那年我若沒有入京,或許也就找個舉子或者秀才嫁了。他高若高升,我就跟著夫榮妻貴。他若落魄,我不過就是一商人婦,也就沒有你們幾個了。”


    想起年少時候的自己,季菀感慨萬千。


    “我十三歲的時候,你外祖母便開始著手要給我議親,當時還真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但彼時我年少,不免輕狂,也不願就這麽隨意將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一個僅有一麵的陌生人,所以未曾答應。但若是我們沒有入京,大底時間久了,我還是會點頭的。”


    “那時候,我已經認識你父親。但他是世家子弟,公府世子,我不過就是一個平民百姓,雲泥之別,我也從沒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盡管他心存善念,對我們一家多有幫扶…她救過我的命,我…也算救過他吧。他那樣一個人…”她想起往事,不由得微笑。


    “你父親年輕的時候,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那時候我們還住在鄉下,他每次來,滿村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趴我們院門口圍觀。我那時候,也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啊,說沒有心動,那是假的。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求不得。所以,也就隻是動心而已。後來入京,他派人護送,在那之前他其實有過承諾,但我也沒當真,畢竟我與他身份有別。誰知道,入京沒多久,你祖母就來說親…我驚訝多過於欣喜。你高祖父說,他人品好,文武雙全,是個難得的好兒郎。你太祖父對他也是滿口稱讚。我就想啊,畢竟我與他也算熟悉,總好過將來嫁一個陌生人強。若是他將來納妾,我便守著自己的心,與他做一對舉案齊眉的夫妻也就是了。這世上大多數的夫妻,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麽?萬幸,他待我極好。我十六歲嫁給他,到現在二十四年,他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盡管那些年裏,我們聚少離多。”


    她低頭溫柔一笑,“我雖無年少憧憬,可是阿鳶,生活不是隻有愛情的。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或許愛情是婚姻的基礎,卻絕不是全部。你現在年少,情竇初開愛上一個人,自以為就是一生了,我也理解。當然或許對很多人來說,那就是一生。可那是別人,不是你。你是我的女兒,是陸家的女兒,從不狹隘到拘泥於眼前所見所得。你說你不嫁人,我相信此刻的你說的是肺腑之言,也有萬分決心甚至想好了後路也做了足夠的準備去承擔。但將來的事,你無法預料,所以你現在對你的未來做出的任何承諾,都為時尚早。”


    陸知鳶抿了抿唇。


    “娘,您的經驗之談或許是對的。前車之鑒,後車之師,我無法反駁。可是娘,若當初三姑姑遇到的那個人,不是三姑父,她還會有晚年幸福重續前緣的機會麽?這世道對女子萬般不公,男子有幾個開明如父親那般?三姑父那樣的人,畢竟少有。拿我的一生去賭,我不願,您想必也是不願的。”


    季菀沒說話。


    陸知鳶又道:“遇著那個讓自己心悅之人,不容易。您幸運的遇見了父親,大姑姑幸運的遇見了大姑父,三姑姑也幸運的遇見了三姑父。我遇見的那個人,或許是不幸的,但我仍舊感激,感激上蒼讓我遇見他,讓我覺得,我還能那樣的喜歡一個人。娘,我隻是喜歡他,隻是喜歡而已,我沒有其他奢求。難道隻是喜歡一個人,也錯了嗎?我心有所愛,若是再嫁他人,必心有不甘,到頭來不過兩相怨偶。”


    “我和你爹都不會逼你…”


    “我知道。”


    陸知鳶語氣澀澀,“您希望我們兄妹四人,無論嫁娶,都能得心之所愛。可世上之事,怎能盡如人意?我喜歡的那個人,他注定做不得我的良人,我隻能放棄。我不嫁他人,若京城無我容身之地,我離京便是…”


    “昏聵!”


    季菀麵上微怒,“為了一個男人,你便要棄了父母棄了家族棄了你的兄弟姐妹嗎?”


    陸知鳶說不出話來。


    季菀冷著聲音,道:“你可以不嫁,恭王卻不能不娶,聖上賜婚,他不敢忤逆。不要告訴我你不在意,你做不到的。你們若是相愛,你又怎會甘心?若是不愛,又何須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呢?你離開京城,能離開多久,一輩子麽?你要棄了我和你爹,棄了你祖母,棄了你的所有親人,終身孤苦無依嗎?隻要你回京,就不可能心如止水。”


    陸知鳶無法反駁。


    季菀深吸一口氣,“我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吧。”


    ……


    中午陸非離下朝歸來,一身寒氣,回來立即就令陸知鳶去院子裏跪著,沒有他的命令不許起身。


    季菀聽聞丫鬟稟報,驚得立即前去。


    “發生了何事?”


    陸非離看著她,道:“她和恭王的事,你知道了?”


    季菀一驚,看向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兒子。陸知桓沉默不語,陸知行道:“娘,今日下朝後,陛下讓父親單獨去了禦書房。恭王私作了一幅仕女圖,那女子是…是阿鳶。”


    季菀微微變色。


    陸非離將兩個兒子趕走,拉著妻子進屋。到這個時候,他依舊沒有發怒。


    進了屋以後,季菀道:“她昨日與我坦白的。我以為,我能說服她。你若怪我,我無話可說。但是阿鳶,她並未和恭王私相授受,她與我說了,她並沒想過要嫁給恭王。”


    “我知。”


    陸非離平靜道:“回來的時候,阿桓與我大致說了。”


    他坐下來,喝了口茶,看著跪在院子裏的小女兒,麵容冷淡。


    季菀想了想,“這事,也不能全然怪她…”


    “她和恭王多次偶遇,回來卻閉口不言,還有阿桓,知情不報。”陸非離眼神淡漠,“我已讓知行代為懲戒。”


    “阿離…”


    她很少這麽喚他。


    陸非離頓了頓,看向她,微微一歎。


    “我知道你心疼,他們也是我的骨肉,我如何不心疼?可是犯了錯,總要受到懲罰。”他握著妻子的手,道:“我知道你慈母之心,並未怪你。隻是阿鳶,她需要清醒清醒。”


    季菀沉默半晌,道:“那幅畫,既是私自作的,為何會給皇上發現?”


    陸非離冷笑,“他倒是藏得緊,一幅畫藏了幾個月都不露分毫。”


    其實這事兒是個意外。


    恭王藏著那幅畫,隻是個念想。等到陛下賜婚,那幅畫就不能再存在於世。可是昨日,陸知鳶與他說了那些話,盡管他知這命運蒼涼,違逆不得,仍忍不住相思入骨。


    他將畫取出,掛在牆上,一夜未眠。


    這畫,就這麽被皇上知曉了。


    皇上本已為他擇了王妃人選,得知這事,必然要問陸非離的。陸非離對女兒的心事全然不知,除了震驚就是憤怒,回來的路上便審問過小兒子,陸知桓不敢再隱瞞,據實交代。


    他的好女兒,眼高於頂,卻私底下和恭王有了往來竟還互生情意。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一個罪妃的兒子。


    這事若傳出去,便是恭王沒什麽心思,太子怕是也要留心了。當初長姐未入皇室,長女未入東宮。一個在所有人眼裏資質平庸幾乎是個隱形人的恭王,竟得了國公府五姑娘的芳心。陸家是否要改支持恭王,與太子相爭了?


    陸非離滿心怒火,在這一路上還消減了些,否則一回來就該直接請家法了。


    “恭王,有意求娶阿鳶?”


    “他倒是敢。”


    陸非離語氣裏毫不掩飾的諷刺。


    季菀沉默。


    陸非離道:“這事兒你別管,交給我處理。”


    季菀便沒告訴她女兒的肺腑之言,他此刻盛怒之下,若知曉小女兒為了一個男人要終身不嫁,不知還要怎樣憤怒。


    “你罰她可以,但適可而止。”


    從一個女人的角度而言,女兒並沒多大過錯。隻是男人所慮的,要更多。


    ……


    陸知鳶就這麽跪著,她也不求饒,跪得筆直。她哥哥弟弟也不敢替她求情。陸非離下了命令,不許去驚擾老夫人。


    陸知行讓妻子去陪著母親,也不要多話。


    晏子會知曉事情的嚴重性,隻是陪伴身側,並不言語。


    從中午開始跪,足足三個時辰,季菀終於忍不住,想要去看一看。晏子卉攔著她,“母親,知行已經過去了。父親素來疼阿鳶,不會對她怎麽樣的,您稍安勿躁。”


    季菀皺著眉頭,又看了眼天色,“晚膳的時間要到了,你帶著華姐兒他們去陪母親,讓孩子們別亂說話。”


    “那母親您…”


    “我在這裏等著。”


    拗不過婆母,晏子卉隻好帶著兒女們去了落梅居,在陸老夫人麵前,隻字未提陸知鳶。


    季菀沒吃晚飯,陸非離也沒吃。


    天色漸沉,他步入院子,走到小女兒麵前,問:“知道錯了嗎?”


    陸知鳶挺直脊背,“敢問父親,女兒何錯之有?”


    陸非離眼中怒火一閃而過,還未說話,陸知鳶便道:“我隻是喜歡一個人,就如同父親對母親那樣,難道,這也錯了麽?”


    她仰頭,直視父親的眼睛,道:“我並未做任何令家族蒙羞的事。在我這兒,他隻是晏子期,不是芙妃之子,不是皇室宗親。我未曾想過,會與他有什麽未來。請問父親,女兒錯在何處?”


    陸非離長眉一挑。


    “以前我怎麽沒發現,你如此的伶牙俐齒?倒是我和你母親眼拙了。”


    陸知鳶不語。


    陸非離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長子,陸知行會意,轉身走了。


    “若是恭王向陛下求娶,你待如何?”


    “她不會。”


    陸知鳶回答得十分篤定。


    “為何如此肯定?”


    “我了解他。”


    “了解?你才認識他多久?”


    “雖不過數麵之緣,但足夠我了解他的為人。”


    陸非離嗤笑,“晏子期,他年幼時刻意藏拙,瞞過了陛下,瞞過了所有人,冷宮求存,他親妹妹死於宮廷傾軋,他卻平安活到今日。那般乖巧低調,以至於陛下都開始心疼這個兒子,打算讓他在朝中供職。這樣城府深沉之人,你說你了解他。阿鳶,你未免太過天真。”


    “求生欲,是一個人的本能。”陸知鳶回答得不卑不亢,“他選擇明哲保身,不爭不奪,隻願餘生安穩,這並沒有錯。”


    “你如此情深義重,可他呢,偷偷摸摸,連承認喜歡你的膽量都沒有。委曲求全到這地步,沒有半分男兒血腥,何以值得你如此?”


    “他承認了,才是置我陸家於危難之中。”


    “那他偷偷置你畫像於床頭之時,可曾想過你會危難?”


    陸知鳶震一震,半晌道:“父親也年輕過,當初陸家向母親求親之時,若外祖母沒有答應,您當如何?是要置於心上掛懷一生,還是強求?若是不得所愛,父親可會睹物思人?”


    陸非離竟被堵得一噎。


    陸知鳶直視他的眼睛,“您若做不到的事,為何要強求他人呢?”


    陸非離看著門口,語氣淡淡,“你覺得自己委屈了?我今日罰你跪在這裏,你是否不服?”


    “不敢。”


    陸知鳶道:“此前我卻有隱瞞之過,雖然我覺得這是我的私事,要不要告訴你們,是我的事。但父親若覺得我錯,那我便錯了吧。”


    “冥頑不靈。”


    陸非離忽然大怒,“好,你既不知悔改,與其讓你敗壞門風,讓陸家先烈們蒙羞,不若我現在就打死你,也省得你娘為你操心傷心。”


    他高喊一聲,“家法伺候!”


    “是。”


    訓練有素的侍衛立即前來,一人分別手持一長棍,那是軍棍。


    陸非離冷聲吩咐,“打。”


    侍衛立即便要打。


    “住手!”


    季菀衝了出來。


    另一人從門口衝進來,直接撲在陸知鳶身上,那一軍棍,便結結實實打在了他身上。


    陸知鳶猛然抬頭,目光睜大,聲音終於變了。


    “晏子期。”


    ……


    “父親真的打啊?”


    墨泠聽到這兒,也是唏噓。


    “哪能呢。”


    陸知桓道:“這是父親安排好的,他再怎麽憤怒,都不可能打自己的親生女兒,不過是試探恭王罷了。那幅畫被皇上發現了,自然要召恭王入宮詢問。出了宮以後,他就來了國公府,被堵在門口。父親就是要考驗他的耐心,罰五姐嘛,也的確是生氣。等他下令行家法,大哥便放行了,他若連護五姐的膽量都沒有,父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同意五姐嫁給他的。”


    “原來如此。”


    墨泠恍然大悟,“那後來呢?”


    “後來…”


    陸知桓眯著眼睛回憶。


    恭王年幼時和兄弟們一起學過武,在冷宮裏頭兩年忙著保命都來不及,疏於練習,生疏了。不過後來他自己也勤奮,每日晨起都會打拳練劍,基本功雖不夠紮實,到底還是比常人健朗些。


    不過軍棍可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他匆匆而入,心神大亂,侍衛得了命令下手又狠,一棍打下去他臉色就白了。


    他好歹是王爺,再是不濟,就算陸非離也不敢以下犯上,侍衛隻好停手。


    趁著這空檔,恭王便將自己的披風解下,裹在陸知鳶身上。就這麽跪在她身邊,抬頭看著陸非離。


    “令嬡並無過錯,國公爺若是要打,便衝我來吧。”


    “晏子期,你走,這與你無幹--”


    陸知鳶伸手去推他。


    季菀已經衝了出來,見兩人這模樣,一時不知道該心疼還是該生氣。


    “帶五姑娘回去。”


    “是。”


    丫鬟得了命令,便去拉陸知鳶。兩人都是練武的,非一般丫鬟可比,再加上陸知鳶跪了許久,膝蓋也麻了,根本無法反抗。


    “爹,您要打就打我,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陸非離對女兒的話置若罔聞,隻是冷冷看著恭王,“殿下千金之軀,何以跪我一介臣子?微臣當不起。”


    口上這麽說,他卻沒避開。


    恭王就那麽跪著,神色淡然,“我知是我妄念,未敢奢求。國公愛女心切,心存憤怒乃人之常情,我無話可說。但求國公息怒,子期願受重罰。”


    後來的事,陸知桓其實並不太清楚細節,隻是聽兄長簡短陳訴過。


    那天父親和恭王一站一跪,對話不多,卻長達一個時辰之久。父親了解自己的女兒,知道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然不可能逼著她嫁人。而恭王,說句實話,陸家上下沒一個同意這門婚事。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兩個人郎情妾意。陸知鳶一直很清醒,說不嫁恭王也絕不是一時衝動或者委曲求全。但讓她再嫁他人,她寧死不屈。


    祖母知曉後病了一場。


    陸知鳶去落梅居跪了一天一夜,跪得膝蓋麻木,走路都困難。


    母親心軟了,祖母也心軟了。


    陸家這樣的身份,女兒若是嫁給王爺,那必然是要避嫌的。所以恭王那日通過考驗後,陸非離便入宮,與陛下進行了一番長談。


    “讓他們去梓水吧。”


    晏承軒看著這個自小長大的玩伴,道:“你舍得?”


    “女兒長大了,總要離開家的。”


    陸非離很平靜。


    君臣並未因此生出任何嫌隙,晏承軒甚至還笑了笑,“那你妻子呢?”


    陸非離沉默了一瞬,“她不舍,但她更不願委屈自己的女兒。”


    晏承軒也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留在京城也可以…”


    “不行。”


    陸非離冷靜道:“人的野心,是養大的。”


    譬如當年的芙妃。


    晏承軒再次沉默,半晌後道:“我沒想到,你會同意這門婚事。”


    陸非離笑一笑,看著他,道:“陛下不覺得,恭王和年少的您,很像麽?”


    晏承軒怔了怔。


    陸非離長歎一聲,“三十多年了,現在想來,卻仿佛恍若昨日。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心存遺憾。再這麽下去,她隻怕要為孝道,隨意找個世家子弟嫁了。我們都年輕過,都有過自己的追求和目標。如今她信誓旦旦的選擇,興許將來會後悔。可若不讓她心願得償,又焉知多年後她不會後悔呢?就譬如陛下您,到今天,可真的心如止水了?”


    晏承軒沒回答。


    滿朝文武,也就他一人敢這麽與皇帝說話了。


    陸非離又笑一笑,而後鄭重道:“很多年前我便與陛下說過,陸家滿門,忠於陛下,忠於皇室。若有叛逆,陸家必斬於刀下。更不會成為任何人的依附助力。”


    “我知。”


    少時玩伴,君臣多年,晏承軒最信任的,就是陸非離。


    賜婚聖旨,便這麽誕生了。


    陸非離回去後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妻子,季菀震驚失色,“為什麽要賜婚?為什麽要去梓水?我不同意,阿鳶並非隻有晏子期一個選擇…”


    “但除了晏子期,她還會接受其他選擇麽?”


    陸非離一句話堵住了妻子。


    季菀看著他,怔怔落下淚來。


    陸非離握住她冰涼的雙手,眼神也流露出些許的悲涼。


    “兒女都是父母的債。我們可以幫他們安排康莊大道,但如果他們不願意走,仍舊是萬丈深淵。”


    季菀沒說話,趴在他肩上,嗚嗚的哭泣。


    ……


    陸知鳶不可置信的看著母親,“娘,您說…”


    季菀木著臉,道:“陛下賜婚,你可如願以償嫁給恭王,隻是婚後你們要遠赴梓水。我想過了,這樣也好,京城你不喜歡,離了京城,天涯海角任你飛,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不。”


    陸知鳶跪下來,膝行至她跟前,用力搖頭。


    “娘,我不嫁…”


    “你不嫁他,你也不嫁旁人,你要如何?”季菀看著女兒,隻覺得心力交瘁,“你爹說,兒女都是父母的債。或許這就是我欠你的,當初我執意將你關在家裏,不許你出去闖蕩。如今,終究是關不住,你走吧。我也看出來了,晏子期,他對你一番癡心,將來也會善待於你。你們夫妻恩愛,和和睦睦,我和你爹,也就安心了…”


    “不,娘,我不嫁,我不嫁了…”


    陸知鳶滿目惶然與失措,抓著她的裙擺,道:“我不離開您,也不離開京城,我就留在這兒,我…我不嫁晏子期,我嫁…您上次說的那位寧家公子,他很好,我嫁他,我嫁,娘,我嫁…“


    季菀一把拂開她的手,喝道:“天家賜婚,豈能由得你這般任性?不嫁,也得嫁!”


    她目光有淚,卻努力忍著。


    “婚期已定,明年二月。你的嫁妝,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安排大婚事宜也來得及。”


    她道:“梓水那邊,陛下已尋了風水寶地修建王府,等你們完婚,再趕過去,也差不多修葺完工。好了,從現在開始,你便留在家裏,待嫁吧。”


    “娘…”


    陸知鳶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大大的眼睛,終於落下淚來。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陸知桓站在門口,看著她這個素來清冷寡淡的姐姐,此時跪趴在地上,淚如泉湧。


    他偏開頭,看著母親寂寥落寞的背影,不知當初自己的隱瞞,是對,還是錯。


    ……


    陸知鳶就這麽嫁了。


    恭王來迎親那日,堂前之上,季菀道:“我不認識什麽恭王什麽皇子,你既娶了我女兒,便是我陸家女婿。我養了她十六年,餘生便交給你了。你若讓她受了半分委屈,我陸家的家法,也是不會為你開先例的。”


    恭王跪下,鄭重的對夫妻兩人磕了三個頭。


    蓋頭下陸知鳶目光含淚,語氣哽咽,“爹,娘,女兒不孝,今日出閣,日後不能承歡膝下,望你們…多保重。”


    季菀手指握了又鬆,道:“哭什麽?今日大喜之日,隻準笑,不準哭。我陸家的女兒,出嫁是不許父兄相送的。”


    她深吸一口氣,“走吧,別誤了吉時。”


    鑼鼓聲天,鞭炮齊鳴。


    陸知鳶走了。


    她一步步,踏出堂屋,走過院子,跨過大門。


    季菀終於忍不住,猛然起身,追出去數步。


    陸非離緊隨其上,看著她在門口停了下來,目光卻還盯著花轎。


    他摟著妻子,道:“她會幸福的。”


    季菀隱忍多時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靠在丈夫懷裏,輕輕道:“孩子長大了,還是要走的。”


    是啊,總是要走的。這一走,就是十多年。


    這些年裏,長輩們一個個去世。


    先是陸老夫人。


    在陸昭瑗會說話,會叫太祖母的時候,她安詳的閉上了眼睛,溘然長逝。


    享年,七十二。


    她一走,莊老姨娘也大病一場,沒多久跟著去了。


    莊老姨娘是已故老國公有名無實的妾,靠著先老太君的關係,才留在府中。老安國公去世後,陸老夫人傷懷了好長一段時間,莊老姨娘天天都來看她,兩個老人互相作伴,關係越發親近了。


    陸老夫人這一走,還不到六十的莊老姨娘便倒下了,熬了兩個月,還是走了。


    陸非離將她風光葬了。


    她無兒無女,但陸府的小輩們,都為她披麻戴孝送行,這輩子也是無憾了。更值得一提的是,唐靜閑也來為她送終。


    唐靜閑也四十多了,兒孫滿堂,日子過得還不錯。


    她早年剛入國公府的時候動過些歪心思,險些走入歧途,虧得莊老姨娘耐心開導,她才頓悟嫁人。可以說,她有今日,全仗莊老姨娘大恩。靈前,除了孩子們,就她一個人哭得最為情真意切。


    直到莊老姨娘下葬,她才離開。


    又一年,季菀的繼父,蕭時病逝。周氏也病了一場,兒孫們孝敬,日日陪伴,幾個媳婦輪流伺候照顧,她也漸漸心情舒緩。可到底年紀大了,又熬了兩年,也去了。


    之後那幾年,季菀的兩個舅舅,還有季家伯父伯母,都相繼去世。


    孩子們漸漸長大,她卻越發覺得寂寞起來。


    近幾年,她越發思念遠在梓水的小女兒。對鏡梳妝的時候,看見鏡中自己白發越來越多,總是擔心哪一日自己也如長輩們那樣,老死病死,卻還是見不到小女兒一麵。


    大底是上天聽到了她的心聲,終於在她五十五歲這一年,心願得償。


    陛下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前,兒子們來侍疾,他就忍不住自己還有一個兒子,遠在千裏之外。


    於是他下了一道恩旨,讓恭王攜妻兒回京。


    季菀得知這個消息,恍惚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她看著身邊同樣耳鬢花白的丈夫,“阿鳶…要回來了?”


    “是。”


    陸非離握住她的手,“我們的女兒,馬上就要回京了。”


    “回來了,終於要回來了…”季菀喃喃自語,念了好幾遍,又哭又笑,“阿鳶要回來了,我的阿鳶,終於要回來了…”


    這一年,她的長孫女華姐兒出閣。


    陸知鳶和晏子期入京那日,正好趕上華姐兒回門。


    他們夫妻要趕進宮謝恩,回來的時候和陸知行陸知桓一道。


    季菀剛喝了孫女孫女婿的敬茶,然後就聽下人說,五姑奶奶回來了。


    她手上一顫,抬頭望過去。


    三十歲的女兒,穿著一身大紅色的騎馬裝,疾步而來,容顏已不如少時年輕,卻美麗依舊,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陸知鳶入了堂,猛的跪下。


    “不孝女陸知鳶,拜見父親,拜見母親。”


    她努力克製,卻仍掩不住哭腔。


    季菀眼中含淚,臉上卻在笑。


    “好,好,起來,都起來。”她顫顫的起身,去扶女兒,陸知鳶抬頭,滿臉淚花。


    季菀看著她,不知怎的,眼淚嘩啦啦就落了下來。


    她抱住女兒,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


    陸知鳶十六出嫁,今年三十,整整十四年。


    母女倆抱頭痛哭,晏子卉,陸昭華,以及早年分家的墨泠夫妻和特意趕回來的陸知曦,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男人們不哭,目光卻都有動容之色。


    陸非離站起來,拍拍妻子的肩,“好了,今日重逢,乃大喜,哭什麽?”


    母女倆好容易分了開來,陸知鳶望著頭發已近全白的父親,又是一聲悲啼。


    “父親…”


    陸非離已是花甲之年,大半生風雨都挨過來了,年老了,卻受不住女兒一聲帶著哭腔的父親。


    他眼中微含淚光,笑起來皺紋掩不住。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連說了兩遍。然後看向女婿晏子期,雖未言語,目光裏卻有認可滿意之色。


    哭過以後,陸知鳶便將一雙兒女推至父母跟前。


    “父親,母親,這是你們的外孫,慎哥兒和槿姐兒。”又對一雙兒女道:“快叫人。”


    兄妹倆跪下來,乖巧的喚,“拜見外祖父,拜見外祖母。”


    季菀含笑的目光掠過兩個外孫,突然定住。


    她看著外孫女晏懷槿,怔怔的,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陸非離也是看得一怔。


    這個孩子,和十二歲的季菀,太像了。


    十二歲啊,那年季菀剛遇上陸非離。到的現在,兩人已走過大半生。


    夫妻倆對視一眼,又各自一笑。


    熱熱鬧鬧的晚宴過後,一家人聚在一起說話,季菀拉著晏懷槿,問她有什麽愛好,書讀得如何,喜歡吃什麽。


    晏懷槿一一回答。


    第二天,女兒們都要各自離開。


    分別十四年好不容易相見,陸知鳶依依不舍。季菀道:“都回京了,以後多的是機會見麵。回去吧,等王府一切事宜安頓好了,再回家。”


    陸知鳶含淚點頭,又讓兩個孩子磕頭道別。


    季菀目送他們一家人離開,直至身影消失不見,才道:“那個孩子,今年也剛好十二歲呢。”


    陸非離道:“當初你我秀山初遇,你也是這般年紀。”


    季菀笑笑,“是啊。轉眼四十三年,我老了,頭發也快白完了,成了個又老又醜的老婆子。”


    “不。”


    陸非離握著她的手,道:“你依舊十二歲,可我已經六十了。”


    季菀看著他老去的容顏,卻依舊溫柔的眉眼,輕輕道:“不,你應該是,十七歲。”


    陸非離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四十三年歲月從他們的目光掠過,時光在一刹那倒退。斑斑皺紋隨著時光的倒退消失,滿頭白發化為青絲如墨。


    那一年,她十二。


    那一年,他十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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