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威脅。


    他隻會威脅她。


    墨泠揉著手腕坐在地上,仰頭看著陸知桓那張冷如冰山的臉,委屈中又升起一股怒火。


    她忍不住譏嘲道:“堂堂公府嫡子,世家表率,就隻會仗勢欺人,威脅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嗎?”


    弱女子?


    哪個弱女子似她這般,女扮男裝招搖過市,大半夜的翻牆而入,不小心看見男人洗澡還麵不改色的?陸家女兒再是特立獨行,哪怕是他那個雙胞胎的親姐姐,都沒眼前這個‘弱女子’膽大包天。


    若不是早就派人查過她爹在任期間並無什麽劣跡,陸知桓早就將這膽大包天的‘弱女子’直接押送官府了,還用得著在這裏與她廢話。


    “不要挑戰我的耐心。”


    陸知桓在這北地行走五年,也不是沒吃過苦頭,但頭一次被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給騙得團團轉,他如何會輕易善了?


    墨泠抿抿唇,麵對他的怒火,卻是說不出的憂傷。


    還能為什麽?


    一個大家閨秀,父母的掌中寶嬌嬌兒,棄了軟玉錦繡堆,卸了珠翠瑪瑙玉墜子,換上男裝,追著一個男人跑,連翻牆這種事兒都做出來了,即便是每每被他冷著臉打出去,依舊能不卑不亢的一笑了之,回頭又春風滿麵的湊上去。這般苦心孤詣,這般費盡心機,一片丹心…而這個男人居然還在問她為什麽?


    她也是人啊,就算穿上男裝,她也還是個女孩子。十五歲,花一樣的年紀,在家裏所有人都寵著嗬護著,連她小時候鬧著習武回去腰酸背疼的,她娘都得掉眼淚。


    她以前也是很怕疼的。


    每次陸知桓讓人把她扔出去,摔在地上,磕著碰著,也是很疼的。盡管她笑嘻嘻的,可身上那些青紅的傷痕做不得假。可她還要笑著掩飾,無所謂的跟她娘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娘不讓她出門,把她關起來,她就鑽狗洞…


    世家閨秀,做成她這模樣,當真是丟人到了極點。


    墨泠自己都瞧不起自個兒。


    可她想見他啊。


    他那麽冷漠的一個人,如果不天天在他麵前晃,沒準兒他很快就把她忘到九霄雲外了。等他回京後,來年也不知道還會不會來青州。那塊地皮又沒藏著黃金珠寶,墨家也是大戶,不缺房產地皮。她何苦要揪著這一塊地皮不放?不過都是借口而已。


    他終究是發現了她的女兒身。


    墨泠既慌張,又鬆了口氣,隱約還有些期待。可是這個男人問她,有何目的?


    這就是她拋掉女子的矜持,數月的追逐糾纏換來的結果。


    墨泠,你真可憐。


    墨泠突然低低的笑起來,她低著頭,雙手抱著膝蓋,頭發垂落在地,笑得肩膀抖動,眼裏淚花卻快要溢出眼眶。


    案頭的燭火搖曳著,外頭沒有月色,顯得屋內燭火越發明亮。打在她身上,在地上投下一個蜷縮的影子,既單薄又瘦弱。


    陸知桓愣住。


    他沒見過這樣的墨泠。


    墨泠在他麵前從來都是一臉沒心沒肺的笑,牙尖嘴利口若懸河,便是可憐兮兮求他的時候,也沒半分弱態。


    現在她也在笑,卻笑得一點都不好看。


    陸知桓莫名煩躁,他語氣越發冷漠。


    “說!”


    如果陸知鳶在這裏,肯定會說:“情商低是一種病,你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注定得打一輩子光棍。”


    墨泠咬著唇,淚眼模糊中隻見他滿麵寒霜眼神銳利,像是要將自己活剮了一般。


    心裏所有委屈不忿湧上來,她腦子一熱,聲音比他還大。


    “本姑娘我看上你了!”


    這句話一吼出來,兩個人都怔住。


    陸知桓結合這段時間墨泠的種種所為,猜想了無數種她蓄意接近自己的目的。最大的可能,便是聯姻。他剛來青州那會兒,墨刺史邀請過他入府作客,他去了。可席間,對方並未問及他是否婚配,更是沒提過女兒半個字。他看起來也不像個鑽營之輩。


    再則,墨家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即便是想與安國公府聯姻,也絕不可能做出讓女兒女扮男裝糾纏於他的事來。陸家的家風是出了名的嚴謹,也絕不會因為什麽捕風捉影的謠言就妥協的。


    墨家若真的做出這種蠢事,無異於自掘墳墓。


    墨閣老精明圓滑得很,若知道自個兒的兒子這般拎不清,怕是早就操起棍子打出家門了。


    所以陸知桓不明白,墨泠到底想做什麽。


    獨獨沒想到,竟是這個答案。


    他看著依舊坐在地上,眼神閃躲臉色通紅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的墨泠,問:“暴雨,早產,算命先生,又是怎麽回事?”


    墨泠一愣,她剛才破罐破摔說出那句話,便後悔了。也不敢看陸知桓的表情。這家夥一副整天‘我很了不起’的樣子,這下子肯定更嘚瑟,指不定怎麽唾棄她。


    卻沒料到,他竟這般的‘心平氣和’。


    她的詫異都寫在臉上,配合那兩行淚水,看起來既可憐又好笑。


    陸知桓眉頭挑了挑,“嗯?”


    墨泠立即回神,臉色又紅了,磕磕巴巴的解釋,“不全是。我娘的確是燒香七佛回程途中遇暴雨,也的確是早產生了我,我小時候身子弱也是真的,算命先生也是真的。不過…”


    她偷偷看了眼陸知桓,“他是個騙子,當場就被我七哥揍了一頓趕出城了…”


    所以她就將計就計,理直氣壯的跑來與他爭地皮,可憐兮兮的在他麵前哭,麵不改色的撒謊…這姑娘,真是…


    陸知桓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你天天跑出來,你爹娘不管?”


    墨泠撇撇嘴,“我爹公務繁忙,我娘又不能時時刻刻盯著我,我總能找到機會溜出來。回去了她也舍不得罵我。我爹生氣我就哭,我娘心疼我,然後就把他趕他去睡書房。多睡幾次,他就不敢罵我了。”


    瞧瞧這說的是什麽話?有這麽坑親爹的女兒麽?


    陸知桓瞧著那蹲坐在地上頗有些自豪的小姑娘,竟不知道該說什麽為好。


    果然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北方的冬天冷,墨泠穿著厚厚的大氅,遮住了嬌小玲瓏的身形,陸知桓以前又沒有和他近距離的接觸過,所以才沒能察覺她的女兒身。如今女兒身暴露無遺,他才發現,這姑娘個子真的是嬌小。她在地上坐得久了,不自覺的搓著雙臂,那模樣著實有些可憐,陸九少難得的生了幾分同情心。


    “地上很涼快?”


    “啊?”


    墨泠都交代完了,又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小女兒模樣,有點呆。


    陸知桓輕歎一聲,繞過桌案,將她扶起來。


    墨泠頗有點受寵若驚,匪夷所思的盯著他,險些以為他被什麽妖魔鬼怪給附身了。


    看她那眼神,也大約能猜出她在想什麽。


    陸知桓不跟她計較,隻說了一句話。


    “五日後跟我回京。”


    “啊?”


    墨泠傻眼,險些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


    陸知桓看她一眼,沒解釋,隻讓人將她送回去。墨泠直到下了馬車,還暈乎乎的,連她娘來拉她的手,她都沒回過神來。墨夫人看著一臉傻笑仿佛丟了魂的女兒,嚇得臉都白了。


    等到墨泠好容易清醒過來,安撫好她娘,才想起一個問題。她好像沒拒絕陸知桓?她就這麽把自己給賣了?


    啊啊啊啊雖然這是她的最終目的,但不是這麽簡單粗暴啊啊啊啊。


    丟臉丟大發了啊啊啊啊。


    不行,她不能就這麽傻傻的就跟他去京城,他又沒說要娶她。就算她不要臉麵,她爹娘還要呢,墨家還要呢。


    墨九姑娘不出門了,也不再穿男裝了,天天窩在自己的屋子裏,乖巧得讓墨夫人不安。尤其是,女兒經常突然開始傻笑,叫她她也沒反應。墨夫人險些以為女兒被邪祟附體,嚇得要請道士入府做法。


    墨泠表示,娘您真的想多了你女兒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啊什麽道士和尚的都是騙人的,您別信巴拉巴拉…


    她滔滔不絕,靠著一張巧嘴終於說服了她娘。


    她娘不琢磨著請道士和尚做法了,又歎息著說起她的婚事。十五歲的姑娘,不小了。以前是舍不得她出嫁,可女兒大了,不能一輩子留在家裏,留成老姑娘,就嫁不出去了。


    對於嫁人這件事,墨泠是不反對的。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心事告訴母親的時候,陸知桓登門了。


    也不知道是怎麽說服墨二爺夫婦的,向來有些古板保守的墨二爺,竟很是放心的讓女兒跟他去京城。墨泠被滿臉笑意的母親送上馬車的時候還一臉懵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而她爹則是偷偷瞪了她一眼,又頻頻對陸知桓表示歉意,說小女自幼嬌寵,有些任性胡鬧,若有衝撞之處還望九公子海涵,此次入京望九公子多加照拂雲雲。


    墨泠瞠目結舌。


    這這這這還是她那老成持重整天將禮義廉恥掛在嘴邊的親爹麽?


    這妥妥就是要賣女兒換前程的後爹啊。


    被親爹給賣了的墨泠,跟著陸知桓趕了二十天的馬車,終於來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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