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燕怔怔看著滿臉淚痕的母親,喪失了所有反應。


    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是這樣的。


    那麽多年的無助淒惶憤恨絕望,竟都隻是誤會。


    她不願相信,她急迫的想要求證。所以她鼓足勇氣,去找了並不太喜歡她的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雖認可了邱氏這個兒媳婦,但因擔心長孫分心生意上耽誤了讀書考取功名,所以攬了家裏大半的生意親自操持,並不怎麽讓邱氏插手。


    邱氏在江府的日子,並不如表麵上那麽光鮮亮麗,郭燕在第一日入江府的時候便發現了。


    江老爺的原配妻子留下一子一女,長子江沅體弱多病,卻十分聰明,已是舉人。二姑娘江盈剛十三,因為父守孝,兩年後才可議親出嫁。


    不是自己親生的,自然不可能對邱氏多親厚,頂多隻是明麵上的尊敬,不過好在都不是刁鑽之人,未曾為難過郭燕姐弟幾個。


    邱氏嫁給江老爺本也不是心甘情願,自然不會奢求原配的孩子會真拿她當親娘對待,麵子上過得去就行了。


    她的苦在心裏。


    老夫人把她的兒子要過去,平日裏她隻有去給老夫人請安才能見到自己的小兒子。郭燕時常見到她因見不到小弟弟而偷偷哭泣,轉頭又對著她強顏歡笑。邱氏從來不會對自己的孩子訴苦,隻會盡量補償。


    每當此時,縱然尚且不知當年真相而對母親有所怨恨的郭燕,都忍不住心生同情,卻也無可奈何。


    對她來說,江府的日子雖然富貴,卻也是寄人籬下。


    江老夫人是個強勢的人,郭燕打骨子裏有些怕她,平日裏自是恭敬乖巧做小伏低,生怕得罪了這位在江府有絕對生殺大權的江老太太,而連累弟弟妹妹。


    要放在平常,郭燕是絕對不敢主動去找江老夫人的。


    但她急切的想要知道,母親說的話是否屬實。


    江老夫人見她有別於平日裏的沉默乖巧,倒是有些詫異,卻也沒瞞她。


    “是你奶奶將你娘賣入我江宅的。”江老太太說起這些事神容淡漠,“你娘如果不是為江家生了個兒子,我是絕對不會容許她做江夫人的。至於你們三個,隻要在江家本本分分,將來江家也會為你們出一份嫁娶禮。”


    對於既非江家血脈,又非過繼子嗣,這個條件已是天大恩賜。當然這也基於江家家底豐厚的前提下。


    反正以後郭業成年會搬出去,郭燕姐妹也會出嫁。好歹是江躍的兄姐,算是看在小孫子的情麵上,江老夫人願意給郭燕兩姐妹出嫁妝,並撫育郭業成年娶妻。


    江家家底豐厚,還不缺這幾個錢。


    郭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失魂落魄的回去了。


    短時間內,她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被自己誤會的母親,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弟弟妹妹母親這幾年的經曆。


    江家姑娘與她非親姐妹,更不是個說知心話的人。她變得沉默寡言,滿腔心事無處訴說。


    終有一日,她無意聽丫鬟說起,隔壁要搬來新鄰居了。


    季菀在這一代的名聲還是很顯著的,尤其是手套的問世讓她成為婦人們津津樂道的存在。


    她想著當初多虧了季菀診出了弟弟的病症,開了藥方,免了她被黑心藥鋪老板欺騙的麻煩。


    知恩要圖報。


    於是她將當日之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便帶著禮物來恭賀周氏喬遷之喜了。


    大底是因為都是從鄉村裏出來的,又算是舊識,再加上上兩人年齡相近,郭燕便覺得她格外親切一些。


    那種在江家毫無歸依的空虛茫然感消失了一大半。


    相處久了,她便將季菀當做知心姐妹,這些事,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


    季菀聽罷也是感慨頗多。


    怪不得那日邱氏過來賀他們家喬遷之喜的時候,席間她覺得邱氏溫婉和善,不像是那等心術不正之人,原來這其中還有這麽多波折。


    “你娘也是不容易,好容易母子團圓,以前那些事,就都放下吧。無論你奶奶當年做過什麽,縱然是欺騙,但你娘賣身的錢,她也用來養育你們三個了,對不對?她如今已去世,你們姐弟三個也過上了好日子,便多一些寬容和理解,也放過自己。你的弟弟妹妹們都還小,你是長姐,應擔起長姐的責任,教導他們,不要心懷仇恨,那隻會困囚自己。”


    季菀想起自己前世的父母。若是他們也能漸漸悔悟,給與她應有的母愛父愛,她應該…也是會原諒的吧。


    血緣至親,骨肉親情,不是一句‘一刀兩斷’就真的能切割的。那是屬於人類最原始最本能的感情。


    “人這一輩子隻有短短幾十年。很多人總是在懷念過去,有些人則是不斷的暢想未來,卻很少有人能夠活在當下。”


    郭燕聽完她的話,靜默半晌,豁然開朗,當晚便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弟弟妹妹,並且將季菀開導她的那番話都說給弟弟妹妹們聽。


    郭麗也郭業都哭了,哭完後姐弟三個去找母親,娘四個總算解開了心結。


    對此,郭燕很是感激季菀。


    今日聽著季菀的口氣,便覺季家這奶奶,怕是不好相與之人。


    劉氏何止不好相與,簡直胡攪蠻纏。


    她在大門口,擺足了架子,等著周氏親自來迎接。卻見周氏身邊跟著一個穿得很氣派的女人,再瞧著那張和周氏一樣狐媚的臉,她便十分不喜。


    狐媚子,都是成堆的。


    “怎麽才來?”


    周氏還未至跟前,劉氏就開始發難,“富太太日子還沒過幾天,倒是嬌貴起來了,走個路都還要人跟著,還怕摔著不成?丟人現眼的東西。”


    如果私下裏劉氏這麽罵周氏,周氏也就當沒聽見算了。但當著客人這麽下她的臉,周氏神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邱氏一聽,這位可比自己的兩任婆母還難伺候,當即微笑道:“是季伯母吧,失敬失敬。伯母您可別怪妹妹,原是我不好,不知您老今日登門探親,拉著妹妹叨擾多時。晚輩這廂給您賠罪了。”


    她笑容溫和,三言兩句把周氏給摘了出來,再加上又是客人,劉氏再想刁難,也不好拿她發作,輕蔑的哼了聲,頤指氣使道:“我住的房間收拾好了?”


    隻要她不鬧得太過,周氏還是會遵循自己做兒媳的本分的,輕言細語道:“西廂房已經收拾了三間房出來給您和阿雲阿鬆住,兒媳這就帶您過去。”


    她態度恭順,劉氏很滿意。


    “伺候的丫鬟仆人呢?你可別糊弄我…”


    “娘。”


    周氏上前,親自攙扶她,“您放心吧,我已從園子裏撥了三個丫鬟過來伺候您和阿雲阿鬆的日常起居。等你們走後,我再把她們調回去。”


    她剛搬來第一天,就想攆她走?


    劉氏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幾乎是立即就要發作。但隨即想起,周氏這小蹄子,如今不但有錢還有靠山了,輕易得罪不起。


    反正她就在這住著,至於住多久,她算了算。


    怎麽說,她都是周氏的婆母,時間一長,左鄰右舍都知道了。她就不信,周氏敢把她趕出去。


    “三個怎麽夠?”


    劉氏尋機發難,“你和你那幾個兒女貼身丫鬟都是兩個,還有其他粗使的媽子也是好幾個,你就給我和阿雲阿鬆一人一個丫鬟伺候,你打發叫花子呢你?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婆母,還知不知道尊老愛幼了?”


    周氏淡淡道:“我們才搬來沒多久,家中人口本來就不多,也無需太多下人伺候。便是撥給你們的三個丫鬟,本來也是有別的活計。因著娘和阿雲阿鬆是暫住,再另外買人的話,等你們離開後,這批人便不好安置。總不能再把她們都趕出去,都是出來謀生的,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劉氏氣得臉色鐵青,“好你個周玉瓊,你現在翅膀硬了,敢頂撞我了,誰給你的膽子?別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了不得了,少在我這裏擺臭架子。老娘告訴你,我住這兒就不走了,你馬上去,給我買人,買…三十個,少一個,看我怎麽收拾你。”


    她又忘記自己是誰了,真拿自己當這個家的主人了。


    周氏停了下來。


    隨同而來的邱氏也跟著停了下來。


    “娘。”周氏目光平靜,“您說這話的意思,是要永遠住在這兒,不走了,對嗎?”


    “當然!”


    劉氏覺著她目光有些奇怪,但想起自己是長輩,頓時下巴一抬,拂開想要勸她的季雲,高聲道:“是又怎麽樣?我是你婆母,你伺候奉養我天經地義。”


    邱氏默默歎息。


    郭家婆母早些年對她也是很好的,即便不滿前夫太過寵愛於她,頂多隻是隱晦的說兩句,並沒有疾言厲色的責罵過。若非是前夫病死,家中困難,自己又幫不上什麽忙,還被婆母聽見與前夫起了爭執,婆母大底也不會對自己有那麽深的成見與怨恨。


    至少,婆母對她的幾個孩子還是不錯的。


    江老夫人雖然看不起她,也多有刁難責備,但還是肯定了她的為人,不會在外人麵前讓她下不來台。


    這季家老太太,也太過刻薄狹隘。當著自己這個外人的麵,一來就給兒媳婦下馬威不說,還三番兩次口出髒汙之言。在人家的家裏,卻這麽頤指氣使跋扈猖狂。


    絲毫沒有一個長輩應有的慈愛和氣度。


    “娘說的自然在理。”


    周氏臉上仍舊掛著笑容,“隻是我全家上下奴仆加起來也不過四五十人,娘一下子就要三十人伺候,便是尋常官宦人家,也沒這氣派。我們家無官無爵,不過平頭老百姓,這般張揚,怕是不妥。”


    劉氏哪裏懂得這些?聞言倒是一怔。


    周氏卻沒與她細說,淡淡道:“娘既然來了,就好好住下吧。我會吩咐下去,日後三餐都單獨送過來,也不會打擾娘休息。”


    她微笑可掬,挑不出半點錯處,然後便攜邱氏離去。


    “讓姐姐看笑話了。”


    周氏低語賠罪,神情卻是淡淡的。


    “什麽笑話不笑話的。”邱氏與她相處多日,也差不多摸清了她的性子,大約與自己差不多。瞧今日這番事態,怕是以前在義村時,沒少被那劉氏刁難欺辱。想著便輕歎一聲,“你我都是做人媳婦的,其中滋味,我哪能不知?妹妹你性子寬厚仁善,想著婆母總歸是長輩,不好拂逆,這些我都懂。平平順順的日子誰都想過,可若不能善了,也便隻能迎頭上了。我是個外人,不好置喙什麽。隻要妹妹自己心裏有數,我便放心了。”


    周氏笑笑,眼神真誠。


    “姐姐說得對,這人活一輩子,哪能事事順心?我們家現在能有如今,我已是不敢多求。婆母終歸是長輩,該我盡的本分孝道,我自不會推脫。隻是今日怠慢了姐姐,我這心裏委實過意不去。正巧快午時了,姐姐不若用過午飯再走吧。”


    江老太太雖不讓邱氏插手江家生意,卻還是把中饋之權交給了她的。沒有了那些個生意賬本的煩憂,她平日裏處理內務倒也輕鬆,再加上近來家中清閑,她才能得空時常過來竄門。


    江沅成年後就呆在自己的院子裏用膳,江盈也跟著老太太一起用飯,邱氏便在自己的院裏和三個孩子享受天倫之樂。


    反正今日郭燕幾個也都在,邱氏便也沒拒絕。


    “那我便再叨擾妹妹一頓飯。”


    周氏笑笑,兩人一起回了後院。


    季菀帶著弟弟妹妹和郭家姐弟去了正廳,看母親的樣子便知道已經安置了劉氏。不過依著劉氏的脾氣,怕是不會消停。


    劉氏老早就想教訓周氏了,隻是苦於一直沒找到機會,如今搬來了周宅,為了早日站穩腳跟,她必須得給周氏立一立這兒媳的規矩。


    就從中午這頓飯開始。


    “奶奶,您別去。”


    季雲如今算是懂點事了,母親下葬那天父親對她說過許多話,讓她勸著奶奶,別讓奶奶再去惹二伯母一家,否則得不償失。


    那日二伯母一家喬遷,她跟著來,見著了這氣派的宅子,也是驚歎豔羨。若是這輩子自己能住上這麽好的宅子,便也什麽都不求了。


    奶奶要搬過來住,她便沒阻止。她想著,住幾天就好。二伯母是個軟性子的人,不會苛待了他們。


    可奶奶若要去鬧,就大大的不妥。


    “爹說了,二伯母他們結識了達官貴人,咱們得罪不起的。而且今日二伯母家有客人,左鄰右舍的,讓人瞧見了,傳出去也是您理虧。咱們剛搬過來第一天,實在沒必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你懂什麽?”


    劉氏拂開季雲,不屑道:“她就是上了天,也是我的兒媳婦。兒媳侍奉公婆,是天經地義的事,誰敢亂嚼舌根?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奶奶這脾氣一上來,真的是誰都勸不住。


    季雲有些頭疼,幹脆使出殺手鐧,“奶奶,您想想爹。爹明年還要考秀才,如果咱們在這裏鬧出事端,傳出不好聽的話,難免會累及爹,讓人說他欺辱寡嫂侄子,必然仕途不順。您想想,為著逞一時之氣而斷送了爹的前程,可值得?”


    劉氏刻薄狹隘脾氣大,但有一點,但凡涉及到兒子的前途,便是十分的火氣,也能降沒了五分。再曉之以大義,剩下的五分,又去了三分。剩下的兩分,便隻能往肚子裏吞。


    她咬咬牙,“今天就先暫時放過她,等來日看我怎麽收拾這個賤人。”


    季雲沒接話,忙扶著她進去了。


    劉氏心頭不順,吃飯的時候便各種挑刺,任是山珍海味也能給她挑出毛病來。又嫌丫鬟手腳粗笨不會伺候人,還不如一條狗會看家門,活該是個抬不起頭的賤胚子。


    伺候她的小丫鬟是前兩日才買回來的,年紀不大,被她這麽刻薄直白的奚落辱罵,當即委屈得紅了眼眶,眼淚卻不敢落下,擺好了飯便去了主屋,央求著周氏身邊的孔媽媽帶她進去見夫人。


    孔媽媽是陸非離送過來的,公府家伺候的奴仆,便是下等奴婢,也是比一般大富人家的更為體統些。


    周氏對她十分滿意,便調來自己跟前伺候。


    到了正屋,小丫頭便哭哭啼啼的說明了原委,“夫人,奴婢粗苯,做不好這伺候人的活計,您還是讓奴婢回園子裏侍弄花草吧…”


    周氏聽完她的哭訴,半天沒吭聲。直到她抬起頭來,露出額頭上磕出的一片淤青,才道:“委屈你了。”


    她語氣溫和,最是慈善不過。小丫頭聞言眼淚更多了,“夫人…”


    季菀早聽了丫鬟的稟報,這會兒也過來了,將那丫頭的淒慘模樣看了個十足十。


    周氏見女兒緊抿著唇,明顯不快,卻克製著未曾發作。她心中稍安,轉過頭對堂下哭花了臉的小丫頭道:“老太太年紀大了,脾氣難免急躁些。你隻管做好自己的本分,無論她說什麽,好的便聽著,不好的便當沒聽見罷。過幾日,我便把你調回園子去。”


    小丫頭哭聲一頓,有些不可置信的抬頭看著她。嘴唇蠕動,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孔媽媽喝道:“愣著作甚?還不下去!”


    小丫頭這才如夢初醒,滿臉淚花不知所措,茫然磕頭,“是…是…”


    孔媽媽抬眼看向夫人,很知趣的把屋裏侍立的兩個丫鬟帶了出去。


    周氏這才看向女兒,“阿菀是不是奇怪,我明知你奶奶脾性,卻不聞不問,仍將她送過去受責受難?”


    家裏好幾十個仆人都是高門大戶裏送的,雖說賣身契在他們手上,但是人都有血有肉,若是做錯事被責罰也就罷了。這才來了幾日,就無端端的被個外人這般欺淩。這讓那些從陸府齊府出來的下人看見了,心裏難免會有些想法。


    再縱容著劉氏這般橫行霸道,家中必會人心躁動。


    季菀心裏是這麽想的,也知道母親定不會容劉氏欺負到頭上來。那個小丫頭,著實被欺負得太過淒慘,就算她們做晚輩的不好質問劉氏,可繼續把那個小丫頭送過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然而季菀也深知母親是良善之人,斷不會這麽白白的看自家人被劉氏欺淩羞辱。那個小丫頭…她隱隱覺得有些什麽不妥,卻又說不上來,便直言問道:“女兒愚鈍,不知娘深意,還望娘教導。”


    周氏麵帶笑容,道:“你奶奶是習慣了高高在上,半點看不得旁人得意,尤其是咱們家。她如今算是客,不敢明著直接拿我開刀,隻好找下人出氣,存心給我下馬威,也是想讓家裏其他人知道,無論她做什麽,我都不敢把她怎麽樣。這樣一來,她就能端著正牌主子的架子鳩占鵲巢。”


    季菀點頭,劉氏的把戲,不難猜出。


    所以她才奇怪,母親為何縱容著劉氏欺負自家人。


    周氏看穿了女兒的疑惑,臉上笑容微斂,道:“你奶奶再怎麽的強橫,也是長輩,便是你我,也不能明著說些什麽。底下的人伺候著,因為被罵了幾句,卻哭到我跟前來訴苦。她委屈,難道要你奶奶這半個主子給她賠罪?所謂主仆,主子吩咐,奴仆遵從,這才是主仆之道。”


    季菀細細品味,終於變了臉色。


    “禦下也是要找準方式方法的。一味的強橫打壓,會讓底下的人畏懼卻少了敬意。但若做主子的軟弱可欺,做下人的要麽跟著立不起來,要麽就是心裏不平,漸漸的奴大欺主。”


    周氏抿了口茶,繼續說道:“自古以來,人都分三六九等。處在什麽樣的位置,就要有什麽樣的立場。做主子的不可過於縱容下人,以免他們日漸猖橫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做下人的,也要有自覺,不能什麽事都指望主子做主。無論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身份,總不可能事事順心如意。有些委屈,便是無辜,也隻能自己吞下。”


    當年她在周府,便是太過仁善寬厚,縱得下人有些失了分寸。奶娘曾勸過多次,她未曾放在心上。以至於她一朝被逐,所有人避她如蛇蠍,甚至反叛…若非奶娘,她大概早死了。


    吃了虧又長了這些年的教訓,周氏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轍。


    季菀神情有些怔愣。


    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適應這個時代的生存法則。


    作為最底層的百姓,不該想的不能想,隻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便罷。但她始終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受過高等教育的靈魂,多少對這個時代的封建等級森嚴製度有些抵觸排斥。


    奴仆也是人,也有尊嚴。奴仆的命,也是命,不是螻蟻草芥。


    再加上心裏對劉氏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便不自覺的同情那個小丫頭。卻忘記了,這個時代的主仆尊卑。


    都是人,有的生在公卿之家,錦衣玉食綾羅綢緞,仆從成群。有的人,卻三餐不飽賣身為奴。


    奴之所以為奴,本就是聽憑主子差遣吩咐的,這本就是一種委屈。至於其他責打辱罵,不過更為惡劣一些罷了。


    若事事都要向主子告狀,長此以往,怕是個個都要鬧上廳來。主仆不分,卑次顛倒,必生禍患。


    劉氏固然做得不對,但那個小丫鬟,才一日便哭上了廳來,要周氏處置自己的婆母,這更是大過。


    小丫頭或許是無心,但正是這份無心,更證明了一件事,她未曾記住自己為人奴仆的本分。


    所以周氏讓她繼續伺候劉氏,這是對她的懲罰和警告。


    至於劉氏,周氏自不會讓她這麽鬧下去。


    當天晚上,小丫鬟給劉氏鋪床疊被,然後伺候她洗腳。


    腳剛一入水,劉氏立即抽出來,一腳踢向那小丫頭胸口,罵道:“想燙死我啊你?”


    小丫頭猝不及防被她這麽一踢,整個人摔倒在地,頭磕在踏板一角,立時起了個大包。


    她不敢哭,站起來道:“奴婢這就去重新給您換一盆。”


    若是換了好幾次,小丫頭累得滿頭大汗,劉氏總算消停了。


    她端著木盆出去,此時才敢抽噎出聲,轉過角門便看見了孔媽媽。


    她眼淚立時就出來了。


    “孔媽媽,我…”


    孔媽媽一眼看見她的狼狽,不動聲色,“你在怨怪夫人沒有為你做主?”


    “奴婢不敢…”


    小丫頭惶然失措,矢口否認。


    是不敢,卻不是沒有。


    孔媽媽眼神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看得小丫鬟眼神閃爍,不自覺的低下頭去,哭聲漸漸弱了些。


    “你叫六兒,在家排行第六而得名,頭上五個兄姐,隻一個兄長活了下來,底下還有一雙弟妹。你兄長生了病,家中無錢買藥,所以你父母將你賣了換醫藥費。你心裏有怨,但周家富貴,夫人姑娘又是和善之人,你平日裏幹的活計遠不如在家中粗重,又有工錢可拿。無人欺辱使喚於你,你覺得這樣的日子再好不過,卻忘記了你現在的身份。”


    六兒抬起臉來,詫異而不解的看著孔媽媽。


    “那裏麵住著的——”孔媽媽抬了抬下巴,看向她身後,“是夫人的婆母,是姑娘少爺們的奶奶,是長輩。她現在住在這裏,便是半個主子,有什麽差遣,也是你的本分。就算是過了頭,你偷偷的哭幾句,發泄一通也算完了。可你偏要哭到夫人跟前去,你想做什麽?要夫人給你做主,譴責老太太?讓夫人背一個不敬婆母的罪名?”


    孔媽媽看著她越來越白的臉色,緩緩道:“六兒,你的麵子可真大。”


    六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額頭上冷汗涔涔,話已說不利索。


    “孔媽媽,我、我知錯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那個意思,我隻是…隻是…”


    “隻是受不得委屈。”


    孔媽媽替她說完,語氣依舊平靜,“你若受不得這委屈,夫人姑娘便要受委屈受譴責。夫人買了你,救你出苦海,給了你月錢,讓你活得比從前體麵數十倍,你卻要陷夫人於不義。六兒,人可以不知恩,卻不能恩將仇報。懵懂無知,不是肆無忌憚的理由。”


    六兒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孔媽媽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你今日這番做派,若是放在官爵家裏,輕則被發賣,重則杖刑。活不活得下去,端看天命了。”


    六兒臉上血色盡失,渾身開始哆嗦顫抖。


    孔媽媽瞧著敲打得差不多了,這才扶她起來,拍拍她的手,“記住,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該想的別想,不該說的話別說,這才是奴仆的生存法則。”


    六兒嚇得不輕,孔媽媽招呼了個促使丫鬟送她回去,自己這才掉頭去了主院,匯報周氏。


    “該說的老奴已經對那丫頭說了,瞧著她是個伶俐的,以後定不會再犯。”


    知道她以前在安國公府是有頭有臉的管事媽媽,周氏便將她調到自己跟前來,做了自己院子的大總管。


    孔媽媽也沒辜負她的信任,將院子裏的幾個丫鬟管得服服帖帖,又對周氏忠心耿耿。今日她提了六兒過來見周氏,也是要給那丫頭一個小小的教訓。


    “你辦事,我素來放心。”


    周氏卸下耳環,起身走向床榻,輕歎一聲,“都是小姑娘,也不容易。來家裏沒幾天,有些不知分寸也在情理之中。但這樣的事,可一不可二。”


    主子要怎麽處置自己的家事,怎麽樣都不能由一個丫鬟來置喙或推波助瀾。


    “是。”


    孔媽媽恭敬道:“老太太那邊,老奴還讓六兒伺候著。也讓她長長見識,不至於以後丁點事兒就哭哭啼啼的,不成體統。”


    周氏嗯了聲。


    西廂房那邊三個丫鬟伺候著。今日她若為六兒抱不平,其他兩個難免會輕慢了季雲和季鬆。若家裏其他下人也都跟著學,可真是要翻天了。孔媽媽敲打了六兒,也便是給那些不安分的人提個醒。


    劉氏會在這邊住一段日子,三天兩頭的有些小鬧騰。若是這些事都鬧到她跟前,這家裏上上下下,就都不得安寧了。她們習慣了,其他人,也就都能安穩本分了。


    “那邊還是要派兩個得力的盯著,別鬧大了不好收拾。”


    孔媽媽臉上帶笑,恭敬應道:“老奴曉得的。”


    她是從安國公府裏出來的,連帶著和她一起過來的丫鬟婆子,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從高門大戶遣送到普通百姓家,肯定是有落差的。


    原以為這周家不過是稍有些錢財的農戶罷了,卻不想周氏這個秀才夫人,美麗雍容,端莊優雅,竟似從達官貴府裏出來的官太太一般。


    難怪世子特意從府中遣送人過來伺候,這周家上下主子,確實不是一般門戶。


    她對這位新主子最初的輕視也慢慢消散,隻剩下忠心與恭敬。


    ……


    劉氏就這麽在周宅住了下來,自然是要三天兩頭的鬧一鬧的。


    周氏概不理會,做足了兒媳的本分,季菀也會帶著弟弟妹妹過去給她請安,對她的刁難視若無睹,照樣好吃好喝的伺候著。


    劉氏日子過得好,可拿捏不住周氏一家,心裏仍舊不痛快。


    她這裏正想著怎麽從周氏手裏把錢和房產弄到自己兜兒裏,義村那邊卻又出了事兒。


    這日周氏正在指點女兒女工,孔媽媽走了進來。


    “夫人,前頭門房來報,大夫人來了。”


    周氏詫異。


    這馬上就要到秋收的季節了,正是最忙的時候,苗氏這個時候來做什麽?


    “請她到正廳,我馬上過去。”


    意識到可能是出了什麽事,周氏立即起身而出。


    季容不明所以,季珩正趴在桌子上像模像樣的寫字。


    季菀則察覺出了貓膩,招來向凡,“你去正廳看看,有什麽消息立刻回來告訴我。”


    “是。”


    “姐姐。”季容湊過來,“大伯娘這個時候來,會不會是因為奶奶?”


    “不會。”


    季菀搖頭,“我們分戶後,便是在村裏,奶奶也不能把我們怎麽樣。現在搬來縣城了,家裏又有幾十號人伺候著,奶奶不敢亂來,大伯娘知道這個道理,沒什麽可擔心的,應該是為著別的事情。”


    她猜得對,苗氏這次來登縣,是因為以前的鄰居王家又出了事兒。


    昨兒個上午,陳氏和幾個兒子下地幹活,王春花幾個在家裏洗衣服做飯照顧小柱子。王春花去後頭菜田裏挖菜,半天沒回屋。王春水便出去催,結果這一出去,發現王春花沒了。


    地上躺著才挖出來還沾染著新泥的青菜,她立即意識到出了事兒。隔壁甘家的大人也出去了,季家的也搬了,她六神無主,叮囑王春嬌照顧好小柱子,先跑到馮家求助,一邊到處找人一邊去地裏通知陳氏母子四人。


    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失蹤,這可非同小可。


    裏正也驚動了,忙聚集村裏人到處尋找。同時難免覺得奇怪。


    村裏人就算互相有什麽恩怨,也都是明著不待見,或者暗地裏咒罵幾句,斷做不出劫人的事兒。


    莫非是仇家?


    先前因為王春花的事兒,得罪了賀家。但賀家早已下獄處斬,難道是賀家親朋報複?可這大白天的,如果村裏來了陌生人,不可能沒人見過。


    也就是說,劫走王春花的,是村裏人。


    沒有驚動王家其他人,隻針對王春花,大白天的在人家屋後頭行此事。看來是情急之下為之,而且還對王家十分熟悉。


    種種跡象加起來,趙成心裏便有了猜測,並告訴了得知消息回來的陳氏眾人。


    陳氏一聽,二話不說,直接找到了自己的娘家。


    周氏聽到這裏,便明白了。


    “怕是沒那麽容易找到。”


    “誰說不是呢?”苗氏歎息道:“陳氏氣得不輕,母子幾個,操起菜刀木棍找上門去。我和吳氏他們幾個也跟去了,陳氏進門就掀翻了桌子板凳,丁大媽罵罵咧咧的要打她,她亮出菜刀,扯了陳老五做人質,嚇得丁大媽不敢靠近,王大柱幾個便進去搜。村裏的人都在屋子裏堵著,陳家人再多,也多不過左鄰右舍好幾十號人。可惜,還是沒找到人。奇怪的是,正吃飯的當口,陳老大和陳老二都不在。”


    “是他們綁走了春花?”


    “嗯,送去了冉家。”


    周氏差不多已能猜到事情原委了。


    前兩個月陳家那邊就合計著把王春花‘嫁’進冉家,得一筆錢來給陳老五和長孫娶妻。


    但陳氏不鬆口,冉家那邊估計也催得緊。


    陳家就鋌而走險,選了個陳氏和幾個兒子都不在家的時間,讓陳老大陳老二從後頭菜田裏鑽進去綁人。原本是想直接從後門進去的,哪知道春花剛巧一個人出去挖菜,更便宜了他們許多麻煩。兩人用帕子堵了春花的嘴,用繩子給捆了。等所有人發現春花失蹤,著急找尋的時候,再把人偷偷的送出村。


    事情的確如她所料那般。


    “陳氏當時就找去了冉家,冉家那邊卻不肯放人,說是已給了聘金,陳家若要把王春花帶回去,就得把聘金退還回來,一共十兩銀子。”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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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薇,在人前不能露腳!”


    她舉起白嫩的小腳丫,在他腿上蹭了蹭,“你幫我穿鞋?”


    “白薇,在人前不能抱著我的手臂!”


    她撲進他懷裏,抬頭親親他的下巴,“那這樣呢?”


    “白薇,在我麵前不能袒胸露臂!”


    她推倒他,跨坐在他身上,解開清涼的羅衫,“露了你能把我怎麽樣?”


    沈遇:……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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