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的臉色極其難看。


    龔明喆始料未及,都尚且嚇了一激靈,倒抽一口氣:“嶽父?”


    鄭蘭衿更是臉色雪白,她踉踉蹌蹌的倉促爬起來,雖然頭皮發麻,也還是強撐著膽子一步一步挪過去,囁嚅了一聲:“父親……您怎麽來了?”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她不想表現出心虛的樣子,可又確實是心虛的緊,腳下步子如有千斤重,挪了半天也不怎麽挪得動。


    而又顯然——


    那個語氣,分明就是在試探的。


    她不確定鄭修究竟是在外麵站了多久,也怪龔明喆咄咄逼人的在質問她,亂了她的心神,否則怎麽也不可能察覺不到有人進了院子的。


    現在她也就隻懷揣著最後的希望,希望鄭修是剛趕過來。


    不!或者哪怕是隻在他們說後半段的時候才趕過來的。


    因為看鄭修現在的這個臉色,他絕不像是什麽也沒聽見的。


    而現在——


    鄭蘭衿所能承受他怒火的極限,那便是讓他知道了年關時候的那道奏章也是被她給私扣了的。


    而至於這一次針對武青鈺和定遠侯府的事,萬一也讓鄭修聽了去……


    鄭蘭衿幾乎不敢去聯想那樣的後果。


    “我怎麽來了?”鑒於她腳下步子很慢,挪了好一會兒也沒挪開幾步,鄭修就一把推開站在門口的龔明喆闖了進來,三兩步走到鄭蘭衿麵前,沉著臉反問:“為父若是不來,你們是不是就可以聯起手來合計著一起糊弄我了?我要是不來,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我一直引以為傲的女兒居然隻是個玩弄手段的陰險小人?”


    他甚至都沒用動手,隻連續兩句質問已經逼得鄭蘭衿站不穩了,腳下不自主的往後撤了兩步。


    龔明喆這一刻心裏也是亂的很,但是出於本能的——


    眼見著鄭修的脾氣一觸即發,他回過神來,就什麽也顧不得了,趕忙搶過來擋在了鄭家父女的麵前,滿麵愧疚的拱手道:“嶽父您許是誤會了,我們……我們剛才是夫妻爭執胡亂攀扯的,年前您的那封奏章實則是小婿……”


    “明喆!”鄭修幾乎是怒吼著打斷他的話。


    但隨後又仿佛意識到即便自己再如何的惱羞成怒,也是於事無補的,隨後就閉上眼仰麵朝天不無悲苦的搖頭道:“蘭衿已經足夠讓我失望的了,縱然作為丈夫,維護妻子是你的擔當,但是你也不能失去最後的原則和底線,也變成一個和她一樣是非不分又不擇手段的人。那樣,我會更失望。”


    龔明喆雖然也是不能苟同鄭蘭衿的所作所為,但他也確實是不想看鄭蘭衿受罰的。


    如今兩難之下,鄭修又說了這樣的話,他便也是汗顏的很,嘴唇動了動,也終究是覺得難以啟齒。


    他和鄭蘭衿是夫妻,鄭蘭衿做了不光彩的事,他也有責任,他也一樣是覺得臉上無光。


    而鄭蘭衿聽見鄭修這樣說,本來還揣著僥幸的一顆心就直接沉到了穀底。


    現在的這個局麵,已經是她能預料到的最壞的了,鄭修都聽見了,他什麽都聽見了。


    鄭蘭衿心裏也是徹徹底底的慌了,顧不上懼怕,倉促的膝行兩步爬到鄭修麵前拽住了他的袍角,急切道:“父親,您聽我解釋,我……”


    鄭修此刻已經稍微平複了心情,正好低頭看向她。


    父女兩個,四目相對。


    鄭蘭衿一下子就啞了火,聲音哽在喉嚨裏,膽怯的說不出來話來。


    鄭修的眼中滿是失望,卻並沒有打算讓她蒙混過關。


    他看著跪在麵前的女兒,一字一句冷硬的逼問;“我聽你解釋,你說……你來告訴為父剛才我在門外聽到的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來告訴為父,是為父狹隘多疑,一心猜忌,錯怪了你!”


    這話也不完全就是氣話,他是真的寧肯是他自己耳聾眼花,相岔了也聽錯了。


    “父親!”鄭蘭衿咬著牙,眼中閃過糾結的神色,但下一刻她就已經下定了決心,重新迎上鄭修的目光,“父親,其實我沒有……”


    “用為父的聲譽和我鄭家未來的氣運發誓!”鄭修再次斷然的打斷她,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告訴為父,你未曾私藏我的奏章,未曾起過坑害武參將之心,也未曾指使利用那個民女去詆毀定遠侯府的名聲。你告訴我,你所有的行事都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對著起這天地道義,也對得起你自己的良心。你說你但凡有半句虛言,為父會為你抵償這筆孽賬,不得好死!說!”


    鄭蘭衿聽他的話一句更重似一句——


    對天詛咒發誓,她那裏敢狂悖到這種地步,已經眼神淩亂,手腳虛軟,完全的無所適從了。


    就是龔明喆都驚慌的低呼一聲:“嶽父!”


    他一個箭步上前,一撩袍角也跪在了鄭修麵前。


    可是鄭修麵前,責備鄭蘭衿也輪不到他,他張了張嘴,卻發現無話可說。


    而鄭蘭衿這時候也終於是被擊垮了所有的信念,眼淚流了滿臉,仰著頭焦急道:“父親,您不要說這樣的話,一切都是女兒的錯,是我自私狹隘,利欲熏心,做了構陷他人的事,還將父親陷入了不義的境地。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已經知道錯了。可是千不該萬不該,再不該發生的它也已經發生了,您莫要為了和女人賭氣就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蒼天神明在上,即便是女兒做錯了事,所有的後果也該是由女兒承擔的,父親您莫要為此自責。”


    鄭修聽她這番話,心裏失望的已經無法自拔。


    “說了這麽多,你還是隻想著那一點蠅頭小利,不過是想平息為父的怒火罷了,在你的心裏,其實還是理所當然的想法不肯承認自己有錯。”鄭修道,“盛寵和地位,我們鄭家都有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你難道不懂?就為了鞏固自家勢力,就為了帶領我們鄭家更進一步,你居然能做出傷害同袍戰友又構陷忠良這樣的惡行來?做了也就做了,為父都當麵跟你來講道理了,你還執迷不悟,淨拿這樣的話來搪塞我,完全不肯反思自己的過錯?蘭衿,你是我鄭修的女兒,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鄭修是真被她氣的狠了,恨不能捶胸頓足好好發泄一番。


    可是他這一番指責之下,鄭蘭衿卻還隻是神色恍惚加上恐慌無措,依舊沒有露出任何愧疚的表情來。


    鄭修看她這個樣子,是越看越心驚,越看越無力。


    可鄭蘭衿就是這麽一副煮不爛樣子,她的心裏早就被功名利祿占滿了,完全沒有是非觀,你就是揪著她的耳朵對她又打又罵也無濟於事。


    “我原以為你以女子之身能不懼凶險的陪為父上戰場,衝鋒陷陣的殺敵,你是與那些隻知道為了後宅瑣事一點蠅頭小利就勾心鬥角的小女子不同的,卻原來竟是從一開始就是為父錯了,是我高看了你,你與她們並沒有任何的不同。不,甚至於你比她們還不如,他們是為了後宅方寸之地互相爭鬥,死了傷了哪個都是咎由自取,可是你……你連血戰沙場的將士都下得去毒手算計,你簡直……”鄭修指著鄭蘭衿又是一頓指責,可是越說越氣氛,卻到了最後反而詞窮,無計可施之下居然反手狠狠的抽了他自己的一記耳光。


    “父親!”


    “嶽父!”


    鄭蘭衿和龔明喆見狀,都大驚失色,匆忙的撲上來。


    鄭蘭衿還想說點認錯的軟話安撫他一下,可也確實——


    打從心底裏,她雖然承認自己使用的手段卑劣,卻始終不覺得自己為了家族利益去爭一爭這有什麽天理不容的,即便鄭修把她罵的再狠再不堪,她心裏竟然始終平靜又堅定,半點也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覺得自己是有錯的。


    她撒謊,鄭修能將她一眼看穿。


    所以現在,似乎連撒謊都沒必要了。


    她張了張嘴,就又緊緊的閉上了。


    橫豎——


    就是一副是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鄭修這時候就算是有在打的脾氣也像是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他怒瞪了鄭蘭衿好一會兒,終還是忍無可忍的伸手一把將她拉起來,拽著就往外走:“你跟我走,去當麵跟定遠侯和武參將把事情都說清楚了,給他們磕頭賠罪認錯。”


    鄭蘭衿還是打從心底裏尊重自己的父親的,一開始鄭修拽她,她沒敢反抗,但一聽鄭修說要拉著她去給武青林兄弟磕頭賠罪,頓時就慌了,倉促的死命掙紮著不肯走,一麵搖頭驚呼:“不!父親,我不去!我是做錯了事,您要怎麽罰我都認,可是您不能把我帶去定遠侯麵前。我給他磕頭賠罪這不算什麽,可是這些事我不能當著他的麵去認,我認了,就等於是我們鄭家認了,這樣會讓我們鄭家經營多年的威望毀於一旦的。父親,做錯事的是我,我不能讓你,讓咱們鄭家都一起跟著陪葬,父親!”


    鄭修的手勁,她自是掙紮不過的,情急之下眼見著就要被拖出了院子,便一把拔下發間的銀釵,用釵棍狠刺鄭修的手背。


    鄭修的手掌差點被刺穿,劇痛之下他沒鬆手,但是出於身體本能的反應也是力道一鬆。


    鄭蘭衿就趁機逃脫他掌控,遠遠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龔明喆從屋子裏跟出來,看見她居然刺傷了鄭修,也嚇了一跳,低吼道:“蘭衿,你瘋了嗎?”


    鄭修的怒氣未散,當然為的不是自己被刺傷的事,而是鄭蘭衿死不認錯的德行。


    他黑著臉又再衝了過來,想再次拿她。


    鄭蘭衿一急——


    要論武力,她絕非父親的對手,情急之下立刻就要轉了釵棍的方向要往自己頸間抵。


    卻奈何,她動作不及鄭修迅速,鄭修兩大步奔到她眼前,橫肘撞上她手臂,將她手上力道撞歪了方向,然後再拍她手腕將簪子拍落在地,然後仍是一把扯了她將她拉著就往外走。


    鄭蘭衿一路的哭喊掙紮。


    出了院子,外麵就有下人走動了,她隻是涕淚橫流驚恐的不住認錯,卻再絕口不敢提及自己做過的事情分毫。


    龔明喆倒是想勸,卻根本插不上手,半路上聽見吵鬧聲的鄭秉桓趕過來,看到妹妹和父親之間拉扯著糾纏的局麵也懵了。


    不過他了解自己父親的脾氣,若不是妹妹真的犯了什麽天大的錯惹怒了他,他絕對不會這樣。


    所以即便心裏也覺得這樣不妥,卻也隻是憂心忡忡的跟上去,也不敢貿然勸阻。


    鄭蘭衿嚇得要命,生怕鄭修將她推到武青林兄弟麵前讓她坦誠自己的所作所為,眼見著大門就在前麵,她驚恐的幾乎想要暈倒,正在覺得無路可走的時候。


    鄭修揣著她一腳跨出了門去,卻發現帥府門前已經幹幹淨淨,武家兄弟的車馬已經沒了蹤影。


    “將……將軍!”守門的士兵都被他拽著鄭蘭衿的氣勢嚇著了,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的行禮。


    鄭修皺眉:“武侯爺他們呢?”


    “武侯爺和武參將已經啟程回京了。”士兵回道。


    鄭蘭衿聞言,頓時就泄了氣,渾身虛軟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鄭修抬了抬手,想要讓人去追,這時候龔明喆已經走了上來,低聲勸道:“嶽父,其實這前後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武侯爺心裏肯定都是有數的,否則之前他不會特意去跟你說那些話。現在就算您叫人追上去把他們請回來……”


    說著,忍不住看了眼癱坐在地上哭得稀裏嘩啦的鄭蘭衿,微微歎了口氣:“定遠侯沒打算追究,但事情畢竟也是發生了,這道坎就橫在這裏了,改變不了任何。”


    鄭修真得舍得就為了教訓一下女兒就把鄭家滿門的名聲和清譽賠進去嗎?他是白手起家,這一切都他帶兵多年辛辛苦苦拚下來的。


    盛怒之下,他恨不能將女兒按到武青林兄弟倆麵前磕頭,也不想戴著一頂卑鄙小人的帽子。


    可是誠如龔明喆所言——


    就衝著武青林之前去找他說過的那些話,武青林心裏也已經知道一切了。


    人家沒跟他們一般見識,也沒想爭權,他現在再去把人找回來,賠罪說要相讓嗎?以武青林的為人,他都說了不與鄭家爭了,就肯定不是虛張聲勢,那樣再折騰一趟,反而顯得是他鄭修惺惺作態,故意得了便宜還裝好人賣乖一樣。


    鄭秉桓在過來的路上已經私下跟龔明喆打聽過,大概也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這時候跟過來的下人和門口的士兵全都狐疑的在打量他們一家子了。


    他也隻能走上前來勸:“父親,您現在生氣也解決不了問題,還是進去商量一下該怎麽辦吧。”


    兩人又輪番安撫了兩句,鄭修也終是妥協。


    龔明喆又扶起了癱軟在地的鄭蘭衿,一行四人回了鄭修的書房。


    鄭蘭衿進門就又重新跪下了,臉上淚痕未幹,卻執拗的不肯說一句話。


    鄭修這時候已經稍微冷靜了些,沉默了一陣,便不再拖泥帶水:“你這樣的心胸和度量,實在不合適繼續留在軍中,既然喜歡學閨閣女子那一套,蠅營狗苟的算計,那便解除公職回京去吧。”


    他這話,並沒有要刻意貶低鄭蘭衿的意思,但也確實就是他的本意。


    鄭蘭衿卻覺得是受了莫大的屈辱,驀然抬頭看向他。


    她不想被困於閨閣,但是現在鄭修正在氣頭上,她卻知道這已經是他所做出來的最大的讓步了,如果父親再鐵麵無私一點,就衝著她對武青鈺做的事,完全可以奏稟朝廷治她的罪的。


    可那樣一來,不僅她要獲罪,整個鄭家也要一起被人戳脊梁骨。


    鄭修這不是在維護她這個女兒,他到底也是要顧及整個家族的。


    鄭蘭衿雖然心裏難受的幾乎在滴血,但是與他對視半晌,還是沉默無聲的垂下了頭去。


    她能不能繼續留在軍中不重要,重要的是,定遠侯兄弟都被踢出局去了,以這樣代價換取了這樣的成就,鄭蘭衿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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