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時隔十八年之後的一場重逢,兩人之間的對話從開場白就像是一柄柄刀鋒,銳利又醜陋成這個樣子。


    阮先生的內心充斥著極大的痛苦,他不斷的搖著頭,眼睛猩紅,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裏往外擠。


    “宜華,你太狠了。”他說,“從始至終,你竟連騙騙我都不肯,現在我終於相信了,從始至終你都沒愛過我,連一丁點也沒有。”


    “既然你明白了,那就走吧,你不是我,隻要你願意,就還可以回頭。”宜華的情緒已經完全恢複正常,這麽多年了,其中的無奈和心酸又豈是幾句話就能囊括的,縱然她對這個人沒有愛慕之情,也總歸是帶著虧欠的,若不是因為她,他不會顛沛流離,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他現在才肯接受現實也許是晚了些,但還不算遲。因為感慨太深,宜華終是沒忍住,微微的歎了口氣,“回家去吧,趁著外祖母還健在,她會很高興的。”


    說完,她揮揮手,轉身走進了門內。


    阮先生用充血的雙瞳死死的盯著她瘦長的背影,眼見著她即將再次消失在眼前,心中牽絆思緒翻卷,終究還是有許多的舍不得的。


    他堅持了這麽久,執著了這麽久,又籌謀了這麽久,宜華就是他所有的精神支柱和動力,如果一直要走到這一天才突然全盤放棄……


    那麽,他之前這麽多年究竟是在做什麽?


    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他揣著滿腔的熱忱和希望,為的難道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不!


    不可以這樣!


    也——


    不應該這樣的!


    “宜華。”千鈞一發,眼見著宜華的身影即將隱沒在門內的黑暗之中,他突然急切的跨出去一步,聲音沙啞的叫她。


    宜華知道他這個人有多固執,既然該說的話都說開了,她就沒打算再跟他糾纏下去,所以即便是他從背後喊她,她也沒有挺住腳步。


    她走得這般決絕,這般意誌堅定……


    阮先生突然就無比的慌亂起來,他再也無法忍受,幾步衝上前去,伸手擋住了即將被她推上的大門。


    宜華驀然抬起頭來看他,眉頭深鎖,深邃的瞳孔裏看不見絲毫的溫情。


    頭頂有暖融融的火光照落下來,阮先生卻被她的眼神刺得心髒抽疼。他眼睛血紅的盯著她,竭力的克製住情緒,聲音裏甚至帶了哽咽:“我們之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們之間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宜華,我回不去了,沒有你,我還能回哪兒去?我知道你不愛我,我不在乎的。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我不該算計梁晉,我保證我以後絕對不會再這麽做了。夠了,真的夠了,這個鬼地方困了你快二十年了,我知道你惡心這個地方,我知道你心裏對這樣的境況比我都恨!你跟我走吧?啊?”


    這個女人不愛他!


    縱然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當初周太後要送她來南梁,她不願意,母女兩個見麵就吵,直接撕破了臉,鬧得不可開交,可是那時候他找找到她,想要帶她走,她卻想也不想的就就絕了。


    其實那時候他就懂了,他在她的心裏並不重要,她跟周太後那般據理力爭,為的隻是抗爭自己的命運,而不是為了他。


    可是沒有辦法,從他年少懵懂的年紀,情竇初開時就將這個明豔大方性格颯爽的女子鐫刻於心上了,他知道失去她,他就會失去生命裏所有的希望和向往,他活不下去。


    所以最終他半點也不留戀的放棄了胤京的一切,家人和前程,繁華錦簇,已經可以預見到一片坦途的人生……


    他追隨她的腳步來了南梁,他沒有力量與整個南梁皇室抗衡,也沒有機會接近他,可是他願意呆在有她的地方,傾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在為兩個人的未來坐著籌謀和打算。


    為此,他可以跪在梁氏父子的腳下稱臣,也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一切的去算計任何人。


    他已經身處深淵,痛不欲生了,又哪有心情去管其他人是不是無辜,是不是幸福,又或者會不會被他毀掉。


    他真的覺得自己已經傾盡全力了……


    可是,宜華的態度卻像是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臉上,試圖將他扇醒,讓他承認這二十多年她一直都的都是一條錯誤的路。


    男人的眼淚沿著眼角流下來,滾燙的灑了滿臉。


    他看著她的目光,像是溺水的人扒著唯一可以救命的浮木,也像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在祈求他的神祗,賜予他一線生的指望。


    宜華並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和她一起長大,情誼深厚的表兄。


    她印象裏還能清楚的回憶起十八年前他的模樣,定國公府周家的二公子,才華橫溢,倜儻風流,名滿京城,俊朗儒雅的麵孔上時常帶著溫和的笑容,走在眼前就像是一幅繾綣的畫卷。


    可是現在,他卻把自己磋磨成了這副模樣,外表的變化還是其次,當初年少時,他的眼睛是會發光的,不知道折煞了多少胤京的閨秀,可是現在,這雙眼睛裏,要麽就是瘋狂冰冷的算計,要麽就是深刻痛苦的絕望。


    曾經認識他的那些人,現在一定沒有一個人能認出他了。


    看著這樣的周暢源,宜華其實也是打從心底裏會覺得有一根神經被牽扯的生疼。


    可她還是極盡克製,用力的抓著門板阻止了自己想要伸手去擦他臉上淚痕的衝動,咬著牙道:“離開這裏吧,我的所有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你在我這裏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了,而且如你所見,你我之間到這會兒早就把什麽情分都斷幹淨了,也沒有必要再對彼此執著不放了。而且我了解你,從小到大你都是站在雲端的天之驕子,你的內心比任何人都更驕傲,對你自己和對你身邊的人的要求都比旁人更嚴苛,如今我這樣的身份,早就成了紮根在你心裏的一根刺,如果以後我們真的在一起了,這根刺就會成為隱疾,你不會苛責我,那麽最後刺傷的就隻會是你自己,你會很痛,沒日沒夜每時每刻的都痛。既然勉強在一起了你反而會更痛苦,那又何必呢?所謂的覆水難收,就是這個道理。表哥,正是因為咱們份屬血親,我現在才會坦白的對你說這些話,我想我的意思你明白。”


    她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平靜冷淡,可如果仔細去看的話,卻能發現她在說話時候臉上肌肉不同尋常的僵硬。


    隻是周暢源整個人都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絕望之中,又一次被這番話狠狠的打擊到了。


    他沒有反駁宜華的話,因為就算他此刻沒有心情去仔細琢磨,也隱約能夠明白這種心情,他之所以迷戀宜華,是以為從小到大,宜華就是他心裏最美好的存在,他舍不下,放不開,可是這座南梁的深宮玷汙了她,毀了他。他知道她的不得已,也能包容她,可是他又是真的恨——


    恨周太後,恨梁帝,恨大胤和恨南梁,恨所有將他和宜華逼迫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的人或物,否則他不會想要殺死梁帝和周太後。


    宜華就是太理智,太清醒了,她能將眼前的局勢看透,也將他這個人看透,她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她甚至都不準他去自欺欺人。


    周暢源的表情已經痛苦到扭曲,手用力的看著門板,拒絕讓宜華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


    宜華就伸出手去,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他極盡掙紮,目光死盯著她不放。


    宜華卻始終平靜的低垂著眼眸沒再與他對視,斟酌再三,終於說了句算是安撫話:“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就隻能算是你我此生無緣。”


    話落,她已經掰開了周暢茵卡在門上的最後一根手指,動作穩穩地將大門關上了。


    這最後一句話,她看似是留了一線希望給他。


    這已經是她能給他的最後的一點生機了。


    周暢源撲在那兩扇閉合的大門上,在這深宮之中,他即便有滿腔的悲憤和痛苦,卻連哭都哭不出聲音來,隻能壓抑著所有的痛苦,眼淚模糊了視線,他用盡全力試著去推那門,可裏麵抵得死死的,他便如同蚍蜉撼樹一般,隻感覺到了深深地無力。


    他不想走,可是理智和情感將他的一顆心撕扯成了兩半。


    這裏是南梁的後宮,是一個稍有不慎就能立刻叫他粉身碎骨的地方。


    所以——


    哪怕是悲傷他都能盡情的哭泣,隻過了一會兒,他便飛快的拿袖子抹幹淨眼淚,匆匆的離開了。


    轉身的一瞬間,伸手從袖袋裏摸出一個紙包,從裏麵拿出兩顆糖塞進嘴巴裏。


    他以前是不喜甜食的,可自從失去宜華之後,卻養成了嗜甜如命的習慣,無時無刻不在嗑糖,因為——


    心裏實在是太苦了。


    別人也許以為他是為了改變外貌掩藏身份才故意把自己吃成了個胖子……


    他將那些糖塊咬碎,咽下去,又掏出幾顆塞進嘴巴裏,咬得咯咯響,最後幹脆把整包都倒進嘴巴裏全部吃掉,嘴巴裏全是一股香甜的麥芽糖的味道,他才終於覺得好受了些,於是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停下來,重新擦幹淨臉上風幹的淚痕,整理好袖子上被水漬弄出的褶皺。


    他身上穿了一套太監的衣服,刻意的把帽簷壓低,刻意低著頭的在人來人往的禦道上,步調很從容。


    因為他太冷靜太輕鬆了,所以不管是迎麵走來的宮女太監,哪怕是路過的禦林軍都沒有任何人多看他一眼。


    他一路輕車熟路的走,他跟了梁元軒多年,手上自然有這皇宮禦道和宮殿分布的最詳細的一份圖紙,所以即便這是頭次進宮來,他卻將一切的線路爛熟於心,沒費半點周折。


    他一路從容自在的走,穿過花園最後一個拐角的時候,正好看見前麵由一個小太監引路帶著梁元旭一行人往宮門去的背影。


    周暢源唇角揚起一絲冷笑,然後從袖子裏摸出一物,然後——


    他竟然半點也沒避諱的直接小跑著往前追去,一邊揚聲道:“前麵的是靖王殿下麽?王爺留步!您鬥東西掉了。”


    而與此同時,周暢源離開之後,宜華一直背對著大門抵著門板站了許久,等到外麵的腳步聲走遠了,她才重新開門,麵無表情的又站到了大門口。


    那些侍衛又過了一會兒就匆忙的回來了。


    之前那小太監隻是個小毛賊,已經被抓住了,不過虛驚一場,皇帝那邊正生氣呢,他們自然不會拿這樣的小事去煩他,那領頭帶侍衛回來見她還站在門口,倒是十分意外,嚇了一跳的快跑過來,還刻意探頭往她身後院子裏和四周看,確定沒有什麽異樣才小心翼翼的問:“對不住您了娘娘,方才實在是有些事,耽誤了。您還是要求見陛下麽?那……奴才這就去給您傳話?”


    宜華並不為難他:“本宮見不見陛下都行,就是你去問一下陸啟元,本宮的乳母和丫鬟是不是能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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