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夫人並不是個遲鈍的人。


    對他的態度和意思都一目了然。


    蕭樾說完,也並沒有馬上離開。


    半晌,周老夫人才短促的“嗯”了一聲。


    她站在緊閉的窗戶前麵,一直也沒有回頭。


    蕭樾於是也不多留,徑自轉身往外走。


    邢嬤嬤站在門邊,一直本分又謹慎的低垂著腦袋。


    此時,趕忙伸手去替他開了門:“殿下慢走。”


    蕭樾與她錯身而過的時候,稍稍側目看了她一眼。


    不過也沒做逗留,就直接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邢嬤嬤打著簾子,一直到目送了他走出了院子,一直壓於胸腔之內的那口氣才如釋重負般緩慢的吐了出來。


    隨後——


    又關上房門,快步折回了屋內。


    彼時,周老夫人還站在窗前沒有動。


    邢嬤嬤走過去,在她身後站定,嘴唇蠕動了片刻方才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樣,歎息著開口道:“老夫人,晟王殿下今天瞧著來者不善,奴婢聽著他這每一句話可都是話裏有話的,怕不是……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麽吧?”


    周老夫人依舊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


    她臉上的表情,像是戴了一張厚實的麵具,顯不出半點的變化,隻就語氣沉寂又冰涼的說道:“起疑他是必定起疑了的,但還不至於真的有所察覺,否則……以這個孩子的行事作風,他便不需要還藏一半露一半的故意前來試探了。”


    蕭樾對周家,能有幾分情分?


    這個孩子生在帝王家,又自幼受盡了冷遇和磨難,早就養成了薄涼冷酷的性情。


    他對周家,還能保持如今這樣,凡事顧念幾分情麵,秉承著先禮後兵的原則提前上門來打個招呼——


    這已經是看在親戚一場的情分上了。


    並不能期待得再多了……


    若是蕭樾真的手裏有證據,或者哪怕他是查出了什麽切實的蛛絲馬跡來,他今天登門就不會是這個態度了,隻怕就要直接興師問罪了。


    邢嬤嬤是相信周老夫人的眼光和判斷的。


    聞言,心下才稍微定了定,轉念又道:“那這事情可如何是好?奴婢瞧著晟王殿下也不會這麽輕易的就被您糊弄過去,後麵必定是還要繼續追查的。本來他和咱們周家之間還是念著幾分情分的,可如今……”


    邢嬤嬤說著,就有些沮喪的重重的歎了口氣:“他娶的那位王妃已然就成了他的心尖子,那姑娘也是老夫人您看這長大的,最是刁鑽護短,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現在您和武家老夫人之間的關係又淡了,這以後……怕是要連帶著和晟王殿下之間也都跟著生分的。朝中現在看著雖然局勢平穩,但是陛下年幼,晟王殿下又是個桀驁不馴的性子,咱們周家若是同是他疏遠了,怕是……”


    周老夫人聽到這裏,臉上就像是麵具碎裂一般,突然露出一個幾乎可以稱之為殘忍的笑容來。


    “我怕什麽?”她聲音低沉的反問了一句。


    問得邢嬤嬤當場一愣。


    她卻又根本就不期待對方的回答,隨即再度冷笑:“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就算我能忍,就算我願意睜一隻眼閉隻眼的當成是沒有武家的那回事……樾兒啊……”


    話到此處,她的冷笑聲又不禁轉為淒涼的苦澀,轉身,手扶著旁邊的一個花架子,歎道:“你看他那個樣子,是對元瑾存了心結,母子感情生分了,可隻從他冒險去替沉櫻郡主送嫁,又去摻合了南梁方麵的事情看……他那心裏,總歸是存著骨肉親情在的。這事情能捂得一日,大家就還能再做一日的親戚,相安無事,一旦露了餡,不為別的,就衝著當初元瑾被下毒那一樁事……也足夠他追究,並且和周家徹底翻臉的了。周家在他的眼裏,本來就是因著元瑾的關係,才不得不牽扯的一門親戚,哪有半分的分量可提?”


    蕭樾跟周家的關係,本就淡泊。


    其實就算他不娶武曇,一旦當初周太後中毒的真相被曝光之後,他也必然是會毫不猶豫的和周家翻臉的。


    在這一點上,周老夫人也不至於蠻不講理的覺得對方薄涼,而實在是——


    一切皆有因果。


    他們周家,這連著三代人都不過隻剩下一個外表好看的空殼子了,在蕭樾落魄艱難的時候,力所不及,隻能對他袖手旁觀,而等他回京以後,又為了明哲保身,保持了中立,並沒有堅定的站到他那一邊去……


    現在風水輪流轉,他們對蕭樾沒有施過恩,也就不能指望對方在有事發生時再對他們另眼相待了。


    隻是現在事情鬧到這個局麵,眼見著隻要秘密暴露就必定無法收場了,周老夫人也是揪心的很。


    提起當初周太後中毒一事,邢嬤嬤也是心有餘悸。


    她後怕的打了個哆嗦,後就也跟著露出為難的表情,底氣不足道:“都已經時過境遷了,當時就是無頭公案,應該也不會再被翻出來了吧?”


    “翻不出來最好。”周老夫人道。


    轉身走到炕桌旁邊坐下。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發現茶湯已經冷了,就又皺眉將茶碗放回了桌上。


    “老夫人,”邢嬤嬤趕緊從爐子上拿了水壺過去,給她往茶碗裏續了水,還是忍不住的遲疑說道:“老夫人,奴婢說句不該說的話,單就龐媽媽說的有關定遠侯府的那樁事就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也不見得就是真的吧?”


    周老夫人剛拿起了茶盞要再喝茶,聞言,就是臉色驟然一沉。


    邢嬤嬤趕忙跪下,雖然知道她不愛聽,但也還是硬著頭皮把話繼續說完:“而且退一萬步講,就算那都是真的又怎麽樣?畢竟已經時過境遷了。前定遠侯爺都已經過世了,這也算是惡有惡報了。再者說來,武老夫人對那些事當初也是一直被蒙在鼓裏的,就又何故遷怒,跟她都斷了來往了?”


    周老夫人被戳中心中隱秘,一怒之下就直接將手裏茶碗撂到了桌上。


    茶碗咕嚕嚕的在桌上一轉,茶湯就沿著桌角往下滴滴答答的滾落。


    邢嬤嬤跪在地上,僵硬的一動也不敢動。


    周老夫人年紀大了,已經鮮少有發脾氣的時候了,而一旦她發起怒來,邢嬤嬤就忍不住的膽寒。


    可是——


    蕭樾真的不是現在的周家能惹得起的。


    為了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還耿耿於懷的去計較,萬一真因為武家的事而惹了蕭樾遷怒,周家後麵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


    邢嬤嬤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凡事都看得很開。


    在她看來,定遠侯府裏通外敵的那些事,龐媽媽作為周家的奴仆,若是真的為了周家好,在明周老夫人執拗又護短的個性的情況下,就應該把那些是爛在肚子裏。


    而不該是搬出來,跑到周老夫人的跟前來嚼舌頭。


    周家自此和武家交惡,這的確不算什麽。


    明知道晟王殿下寶貝武家的那位二小姐,還攛掇著周老夫人和武家起嫌隙?


    這就不是一個忠仆當做的事!


    周老夫人死沉著一張臉,一語不發。


    屋子裏的氣氛瞬間就變得壓抑無比。


    邢嬤嬤跪在那裏,心焦不已,隻能再開口喚她:“老夫人!奴婢知道您心疼二少爺,可也誠如晟王殿下所言,千不看,萬不看……太皇太後當年為了保全咱們周家,為了成全老國公爺的遺願,可是對咱們周家盡了心的。奴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咱們國公府滿門可都是欠著她的。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


    “別說了。”話沒說完,周老夫人卻已然失控,聲音有些脫線的怒聲打斷。


    她猛地拍案而起。


    臉色鐵青的俯視著跪在她腳下的邢嬤嬤,剛要再說話,就聽見院子裏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一個婢女的聲音道:“夫人來了?”


    “母親在屋裏麽?”常氏的聲音和著腳步聲逼近。


    周老夫人有些控製不住的臉上一慌。


    下一刻,又趕忙強行冷靜下來給邢嬤嬤使了個眼色。


    邢嬤嬤的反應也相當的快,頃刻就站了起來,走過去收拾桌上打翻的茶碗。


    常氏過來,無非就是告知周老夫人蕭樾夫妻已經離去的消息,但見她臉色不好,雖然心生狐疑,不過還是恪守著為人媳婦的本分,不曾追問,說了兩句話就告退出來了。


    這邊蕭樾帶著武曇登上回府的馬車。


    上了車就直言問他:“你特意把我支開,是當麵開誠布公的去和外祖母談了麽?可有問出些什麽來?”


    蕭樾拿了茶壺倒了兩杯溫水出來,推給她一杯,才道:“外祖母隻說是那龐媽媽是被周暢茵哭鬧的煩了,護主心切,這才出主意替她出頭的。”


    武曇也是立刻明了。


    蕭樾之前隻是覺得周家會把這個龐媽媽推出來給周暢茵頂罪,很蹊蹺,現在周老夫人解釋說龐媽媽確實是主謀——


    那推她出來,就順理成章了。


    “你不信?”周家的事,武曇了解的內情不多,但隻看蕭樾還透著幾分嚴肅的臉色,她也就猜出了蕭樾心中所想。


    蕭樾端著被子抿了兩口水,然後才側目朝她看來,肯定的撂下兩個字:“不信。”


    他的眸色深邃,光影明滅不定。


    這兩個字之後,就沒有再多做解釋。


    兩人回了晟王府,接下來的兩天就仍是低調的閉門不出。


    等到這場暴雪徹底消融,天氣又開始回暖,宮中武青瓊停靈已滿七日,靈柩便要被送去妃陵安葬了。


    作為娘家人,定遠侯府滿門和蕭樾夫妻都去了。


    靈柩擇了吉時,上午就被送出了宮門。


    午間宮中設宴答謝親朋,宴上是男女分席的。


    薑太後大概是不想看見武曇的臉,這天就沒露麵,宮裏仍是趙太妃出麵在張羅。


    林彥瑤今天沒來,因為肚子的月份漸漸地大了,再加上宮裏是辦喪事,要免於衝撞。


    武曇陪在武老夫人身邊,祖孫倆一道兒同人寒暄。


    如今武曇的身份今非昔比,甚至比她祖母武老夫人都要高上一截,所以雖然是辦的白事,過來吊唁的賓客也都是熱絡的圍著她們祖孫攀談,套關係的。


    宮裏辦喪事,蕭昀的後宮裏,本來也就是隻有風七和武青瓊這麽一對並蒂蓮,現在武青瓊沒了,風七哪怕是為了全麵子,這場合也是不能缺席的。


    隻不過麽——


    武曇趁著轉頭讓青瓷給她去續茶的間隙,挑眉給青瓷使了眼色:“我瞧著風七今天很有點反常,別是又在背地裏憋什麽壞呢,今天既然進了宮來了,就別走空,你想辦法去查一查,看她這陣子都在做什麽。”


    青瓷循著她隱晦的視線看過去。


    風七今天也是一早就來了的,隻是人很低調。


    一開始是跟著周太妃在招待客人的,這會兒趁著開宴之前無事可做,就早早的坐在了自己的席位上喝茶。


    她本來就是頂著北燕公主的頭銜來的,雖然這兩年裏也經營出了部分人脈,但是因為怕惹了蕭昀的眼,也不敢過分的拉攏,所以胤京之內的貴婦們和她之間還是點頭之交的多。


    現在她獨自早早的坐在了座位上,她那座位又是緊挨著主位上的趙太妃,最靠裏的。


    地位懸殊,就等於是拉開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將人都給隔開了。


    再加上她看上去又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大家就很識趣的沒有湊上去打擾。


    “好。”青瓷謹慎的點點頭,接了武曇遞給她的茶碗,無聲的退了。


    眾人在宮中用了午膳,武青瓊的後事就等於是徹底辦完了。


    出宮的時候武曇沒等蕭樾,而是和武老夫人先走了一道兒出去。


    在宮裏的時候她什麽也沒多說,等出宮之後,男賓席那邊大約是推杯換盞的寒暄過了,還沒散,她就先上了老夫人的馬車,當麵將武青瓊那事大概的與老夫人交代了。


    “知道了。”武老夫人聞言,已經沒有多少驚詫了,隻是握著她的手重重的歎了口氣。


    武青瓊那性子,在宮裏熬著,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折進去了,屆時還要連累家裏,把她送走了,於整個武家而言都是好事,雖然是蕭樾善做主張的舉動,老夫人也著實無話可說。


    隨後就岔開了話題,問了武曇一些她在晟王府的日子過得如何之類。


    武曇就支支吾吾的開始含糊了。


    蕭樾平時沒正事要辦的時候,兩人幾乎就時時膩在一起,打打鬧鬧的不消停,日子是過得不錯,但是又從頭到尾沒正事,確實也沒什麽好跟老夫人說的。


    武曇支支吾吾了沒兩句,臉就窘得通紅。


    老夫人看她這模樣,也就心領神會了,笑了笑,沒再問。


    這樣武青瓊的後事辦完了,武青鈺次日便要離京,家裏林彥瑤還大著肚子,老夫人著急回去幫忙打點,便沒有等武青林兄弟倆出來,囑咐了武曇兩句話就先走了。


    武曇從她那馬車上下來,也沒著急回自己車上,就在宮外的柳樹下麵站著吹風。


    不多時,青瓷就匆忙的趕了出來。


    “查到什麽了嗎?”武曇露出一個笑容,主動開口問她。


    這地方離著宮門守衛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也不怕有人偷聽,青瓷道:“她還跟平時一樣,每日裏往太後娘娘處請安,再就是閉門不出了,隻不過……從德妃過世之後,據說福寧殿那邊貴妃會每日風雨無阻的遣自己那個貼身婢女每天三趟的往陛下那裏送補品。”


    風七去巴結蕭昀?


    蕭昀可是眼高於頂的,既然早就洞穿了她的身份,就絕對沒可能會屈就。


    風七去給他獻殷勤?難不成還以為能攀上他不成?


    武曇沒忍住,直接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青瓷有些茫然:“怎麽了?這事情……哪裏不對?”


    武曇沉吟著,看眼前冬日的寒風掃過光禿禿的柳條,神情愉悅的眯了眯眼,一字一頓,斬釘截鐵的道:“不對勁!很不對勁!”


    這女人必然是在籌謀什麽的。


    天賜良機,不趁機橫插一杠子,攪攪局,簡直就對不起風七在武青瓊那件事後散播謠言給她穿的小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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