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睜開眼睛時,是在一個昏暗的房間裏。她躺在炕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旁邊的炕桌上擺著一盞油燈,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女人,正在補襪子。


    “醒了?”見她睜眼睛,老女人麻利地下了炕,很快端了一碗米湯回來。


    小魚媽餓得前胸貼後腔,接過去也不夠燙嘴,大口就喝。


    “哎喲這孩子,燙壞了。”老女人急了,一把搶過去,用勺舀了,輕輕吹了兩口,喂給她。


    她小時候生病了,媽媽就是這麽照顧她的。小魚媽突然就淚眼朦朧了。


    這是醜男人的家,他姓付,叫付永年。三十歲了,還是個光棍,跟寡母一起生活。


    用付大娘的話說,兒子喜歡折騰,也沒個正式工作,好人家的女孩瞧不上他,不好的人他也不要,就這麽耽擱下來了。


    這娘倆對小魚媽要去哪兒的話,隻字不提,隻是精心照顧。這讓小魚媽倒為難了,這麽好的娘倆,她總不能在人家求死吧。要死也離得遠遠的。


    可是那天走得急了,腳上磨了很多血泡,下地去了廁所都疼得呲牙咧嘴,她能走多遠?


    就這樣,她在付家住了下來。


    看樣子付永年雖然沒正式工作,可是折騰得也不錯,家裏比工人家庭還是要殷實一些,隻是付大娘受苦習慣了,舍不得花錢,過得節儉。


    許是太寂寞了,付大娘對小魚媽像帶女兒一般,付永年給她補身子,買雞回來殺了,也不會嘮叨浪費錢。隻是自已舍不得吃,上頓熱,下頓熱,把一隻雞都送進小魚媽的肚子才甘心。


    小魚媽活了22年,見過世上的溫暖,也見過了世上的醜惡。她還年輕,總還有些生命力撐著,可是又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向下拉,讓她絕望。


    前麵的路忽然就黑了,看不到一絲光,她伸出手,沒有一個人接住。


    後來才懂得,這叫產後抑鬱症。


    那時沒有人知道,她自已就是一心尋死。


    那娘倆很默契,對她並不多問什麽,隻是過著尋常的日子。付永年經常外出,回來時會給他娘和小魚媽帶點特殊的小禮物,可能是一塊手帕,可能是一塊粗糙的紗巾,或者就是一朵小絨花,再不就是個玻璃發卡,都不怎麽值錢,也不漂亮。


    可是付大娘總是精心的收好,小魚媽也不好帶怠慢了,要了個紙匣子,裝進去放在炕梢兒。


    最讓她倍感折磨的還是對女兒的思念。她沒有勇氣回去,那個家再也回不去了。她此生再也不敢去麵對那個男人的臉。


    那就意味著,她的女兒再也沒媽媽了。


    她活著就要每天受著良心的折磨,是她拋棄了女兒。


    付大娘一天到晚都在補東西,有些是從街道收來的活兒,補一件賺幾分錢。小魚媽白吃白喝,心裏過意不去,就也學著做起來。


    那天天氣好,娘倆個就移到院子裏,清風徐徐,歲月靜好,有那麽一刹那的恍惚,小魚媽覺得生活也沒那麽糟。


    就在這時,付大娘突然哼起歌兒來,她唱的都是俚調,不知是哪個地方的,聽不懂,大概意思就是想情郎了。


    小魚媽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咧了咧嘴。


    “笑了,笑了!”付大娘突然停下來,拍手叫道。這些天,從未見小魚媽笑過一次。


    “嗬,大娘唱得好聽。”小魚媽嚇一跳,羞怯地說,她把頭埋下,用力縫手裏的舊襪子。


    “好聽,我就給你唱!”付大娘受了鼓舞,還真唱起來。這一唱就停不下來了,做飯也唱,洗衣也唱,唱到最後嗓子都啞了。


    小魚媽聽得都癡了,坐在院子裏,一針也縫不下去,眼淚糊了一層又一層。


    她走進屋,在炕梢躺下去,伸手碰到紙匣子,拿過來一看,快填滿了,都是小東西,一件一件擺出來,也鋪了一大片。


    她突然就想活下去了,跟著這娘倆,好好活下去。


    畢竟有人為了她能活下去,也拚盡了全力,她這條命,是這娘倆給的。


    順其自然,一年後她嫁給了付永年,隔年抱了一對雙胞胎。長相都隨了媽媽,大眼睛雙眼皮,別提多好看了。


    “喲,我這大孫子俊的,多虧像娘了,這要像爹可咋看!”付大娘喜歡得不知怎麽好了,抱著就看不夠。


    付永年還是醜醜的一張臉,隻是越看越順眼,用現在的話叫醜帥醜帥的,大概是因為他太善良了,眉眼間總帶著一種慈悲。


    那娘倆把她寵上了天,一鋪炕睡著,她睡最熱乎的地方,然後是付永年,然後是付大娘,再往後是雙胞胎。


    孩子醒了沒哭一聲,就被奶奶抱起來。兩個一起鬧,就一腳踹醒兒子,怎麽也不能讓小魚媽起來。


    喂奶都是換了幹淨的尿布,包齊整了,才送到小魚媽的身邊。還要輕輕叫她,怕驚著了。


    小魚媽總在想,她配不上這樣的幸福。可幸福他就這樣來了,怎麽辦?


    她越幸福,越不敢回家。


    “我真的很自私,如果那時咬牙回去,把你接出來,也不會讓你吃那麽多苦。”小魚媽已經哭成了淚人兒,小魚比她也好不到哪去,俯到她的懷裏,肝腸寸斷。


    原來對媽媽的怨恨都沒有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拋棄自已,隻是身不由已。


    “不要哭了,你這月子裏呢!我這是做了什麽!”小魚媽突然醒悟過來,摟著小魚安撫道:“不哭了,以後媽媽好好疼你,把那二十多年都補償過來。”


    “繼父知道我的事嗎?”秦小魚也知道要控製情緒,轉移了話題。


    “知道呢。是他一直催我過來看你的,他怕我沒膽量,把我送到這裏才回去的。他的生意也是忙。”說到繼父,小魚媽的臉上流露出的表情,是騙不了人的,他們現在也很恩愛。


    “弟弟們呢?已經工作了吧?”


    “老大在幫著他爸打理生意,老二在國外,今年能回來。你還有個小妹妹,才16,跟你長的很像呢。”


    “媽,真好,你真幸福。”秦小魚摟緊媽媽,這是她多少年一直盼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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