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的審判結果施清如很快便知道了,經小杜子之口。


    但她心裏卻是毫無波瀾。


    也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隻是覺著替自己的娘不值,當年張氏與常寧伯固然蓄意引誘,可若施延昌能堅定心性,忠於妻女,不為權勢所誘,也就不會有她娘的冤死,不會有後麵這麽多的事了。


    所以施清如覺得最該死的,並不是張氏與常寧伯,而是施延昌。


    尤其前世一直到她死前,哪怕注定張氏與施延昌的下場也好不了了,可她娘的冤屈卻一直沒得到聲張,罪魁禍首也並不是因為殺害了她娘才會血債血償的,——一想到這一點,施清如便覺著無論如何,都終究意難平。


    可施延昌已經成了那樣,亦注定斷子絕孫了,她又做不到徹底對他趕盡殺絕,總歸他與她此生生死都不複再見!


    施清如卻沒想到,施延昌反倒主動提出要見她。


    這個消息還是韓征親自轉達給她的,“……連日來他都在東廠外徘徊,終於見到了之前一直守著他的緹騎之一,他便死活求了那緹騎,說要見我,當然能見你就最好了。還說他沒有旁的意思,就是想見你這個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最後一麵,見過之後,他便要帶著家人的靈柩回故土去安葬,此生都不會再回京了。要依我的意思,當然不想你見他,沒的白堵心,可到底要不要見,決定終究隻能你自己來做,無論你決定見還是不見,我都尊重你的決定。”


    施延昌親眼見證了張氏主仆與常寧伯都是如何滿頭臭雞蛋爛菜葉的被押到刑場,又是如何眨眼間便身首異處的後,心裏那口氣總算順暢了幾分。


    也知道真的隻能到此為止了,雖仍有些不甘心,可又能怎麽樣呢,如今的結果,總比他當日也跟著葬身火海,一家子的冤屈真的隻能永遠不見天日強出十倍百倍了吧?


    遂到順天府的殮屍房,領回了父母兄弟的屍體,都好生裝裹了,運回了自家去,——黃大人將張氏的嫁妝都判給了他,加上常寧伯賠償給他、最終由虞夫人與張慕紅張慕白兄弟兩個一起湊了出來的五千兩,如今施延昌也算得上有產有業,頗為富足了。


    自然,原本的施宅,也歸了他。


    施延昌心裏雖已恨極了那宅子,可想到父母兄弟自進京以來,一直都住在那裏,最後更是死在那裏麵的,怕他們到了旁的地方會因陌生而害怕,於是還是帶著他們,回了施宅去。


    卻在瞧得滿宅的冷清破敗與蕭條,瞧得西跨院的滿目瘡痍後,隻當自己已經痛過了、恨過了,不想還是痛徹心扉,恨之入骨。


    痛恨之餘,又忍不住悲從中來,悔不當初。


    他小時候家裏是真的窮,年成好時,不管是紅薯南瓜還是旁的,哪怕吃得再差再膩,好歹還能填飽肚子;可年成不好時,便連紅薯南瓜都沒的吃,當真是吃了上頓愁下頓,肚子永遠都處於饑餓狀態了。


    那時候爹娘為了能養活他們兄弟,真的是吃盡了苦頭,大夏天最熱的時候,還要在地裏拚命勞作,又因要把吃食盡可能省給他們兄弟吃,以致累暈在地裏;大冬天的還要到山上去碰運氣,看不能打隻野兔野雞什麽的回來,好換幾個錢給他們兄弟過年包餃子吃,以致不慎摔到山崖下,摔得頭破血流,卻也隻能硬扛著,等傷口自己愈合……


    如今想來,那麽苦的日子,爹娘到底是怎麽熬了過來,便是到最艱難的地步,也沒想過要賣了他們兄弟,或是當娘的獨自離開的?他們村裏一遇荒年,便賣兒賣女,拋夫棄子自己跑掉的,難道還少了嗎?


    還有二弟也是,為了能省銀子給他念書,吃不飽穿不暖也從沒有過一句怨言,剛開始爹娘覺得撐不下去了,想讓他回家別再念書了時,還是二弟百般哀求爹娘,一定要讓他念,直至家裏實在撐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含淚看著爹娘送了他去鎮上當木匠的……


    施延昌想到傷心處,淚如雨下之餘,簡直痛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滾兒。


    都說人死了活著的人便隻會想到他們的好處了,他以往最痛恨父母兄弟隻會扯自己的後腿,隻會為難自己時,縱不至於咒他們死,也是曾想過有朝一日若他們都死了,他一定隻會覺得解脫,而不會覺得悲傷的。


    如今方知道,原來不是的,原來他們真死了,他會這般的痛,這般的悔,他真的願意拿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換他們活過來啊!


    但施延昌更痛更悔的,還是當年對祝氏的忘恩負義和無情無義。


    那麽好的妻子,那麽好的嶽家啊,要是沒有他們,絕不可能有他後麵的一路高中,闔家幸福。


    可他都做了什麽,都做了什麽啊!


    如今的家破人亡,自己人不人鬼不鬼,還斷子絕孫,都是老天爺對他、對他們家當年辜負了祝氏,害死了祝氏的報應,都是他們應得的,怨不得任何人!


    哦,還有清如,他記得當年她剛生下來時,他明明是那般的欣喜若狂,之後對她也是那般的疼愛有加,當真是一時見不到她,心裏便慌得緊,弄得爹娘罵他‘沒出息’,同窗也笑話兒他‘女兒奴’,他都甘之如飴。


    他之後怎麽就會豬油蒙了心,為了所謂的狗屁權勢富貴和青雲之路,便把那麽好的女兒給弄丟了呢?


    如此傷心悔痛了兩日後,施延昌最終做了扶施老太爺等人靈柩回桃溪去入土為安的決定,是他害死了父母二弟的,總不能讓他們客死異鄉,連死都再不能回他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去,他要讓他們落葉歸根!


    待安葬了他們後,他還會到祝氏和嶽父嶽母的墳前去日前懺悔,直至他死那一日,看如此能不能稍微一恕他的罪孽,不至死後連當麵向他們磕頭懺悔的臉都沒有。


    隻是在離開之前,他很想再見施清如一麵,那是他這輩子唯一的骨血,也是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這一別便是永別,不親眼再看她一眼,親口向她說一聲‘對不住’,他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這才會日日到東廠外徘徊,總算把話遞到了韓征跟前兒。


    而韓征知情後,就像他方才說的那樣,是真不願意施清如見施延昌,但這事兒的確隻能施清如自己來決定,要不要見這一麵,不然他怕她將來知情後會後悔。


    施清如彼時正絞頭發,她一回家就先沐了浴,因想著頭發也好幾日沒洗了,索性連頭發一並洗了,不想頭發還在滴水,韓征已找她來了。


    她隻能一邊絞頭發,一麵見了他,卻沒想到他會與她說這事兒。


    因見了他而不自覺盈滿了滿臉的笑容,也一下子淡去了,片刻方微諷道:“施蘭如不是還活著嗎?我怎麽就成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的親人可隻有督主和師父,沒有他!”


    韓征見她臉色不好,道:“那清如你的意思,便是不想見他了?那我回頭就打發人告訴他去,讓他明兒一早就離京。”


    以後不但眼不見心不煩,甚至都不用呼吸同一個地方的空氣了,當然就最好。


    施請如已又道:“施蘭如呢,如今不是隻有她,才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了嗎?”


    韓征聽話聽音,便知道她多半還是有那麽一二分意願,想去見施延昌了,畢竟是‘最後一麵’麽。


    因說道:“那施蘭如已被他逐出家門,且不許她以後再姓施了,連日來都在施家外麵痛哭哀求,卻是什麽用都沒有,自然施延昌也不可能帶她回桃溪去,想來等施延昌離開後,她便隻能流落街頭,不知道會淪落到什麽下場了。”


    施蘭如哪怕臨陣倒了戈,給了張氏近乎致命的一擊,張氏又因此把常寧伯給攀咬下了水,最後落得二人都身首異處的下場。


    黃大人還判了施蘭如十板子,打得她隻差皮開肉綻,依然不能抵掉絲毫施延昌心裏對她的恨意。


    簡直就是頭沒良心的白眼兒狼啊,哪怕當初金氏做了那樣的醜事,家裏依然留了她一命,還帶了她上京,讓她錦衣玉食,除了日常會偶爾打罵她以外,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就算是那些打罵,都是她的長輩至親,難道不該打罵她,難道不是她該受的嗎?


    她卻為了自己以後能繼續有好日子過,為了能嫁個好人家,便明知當日林媽媽準備的酒菜有問題,也不說提醒他們,自己偷溜出了西跨院,枉顧他們的死活不算。


    甚至在自己的骨肉至親都被燒成了焦炭,死得那麽慘以後,不但沒有指證張氏與林媽媽的罪行,反而幫著她們說謊做假證。


    要不是他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來,他們全家的冤屈豈非永遠都沒有得見天日那一日,這個白眼兒狼也將踩著他們全家的鮮血和屍體,富貴榮華一輩子了?


    便是她的臨陣倒戈,說到底也不是她悔恨交加,良心發現,不過是眼見張氏隻有死路一條,靠不著了,他卻又能靠得著,且自謂她已是他唯一的親人了,他肯定最終不會對她怎麽樣,才會反口的,當他不知道麽!


    所以黃大人判決當日,哪怕施蘭如被打得再慘,施延昌也沒看她一眼,等之後他領了親人們的屍體回家,也沒帶施蘭如,沒許她進靈堂為親人們上過一炷香。


    待之後施蘭如又是哭又是求的,在門外磕得頭都破了,滿臉是血時,施延昌同樣沒有心軟絲毫,隻讓施蘭如“滾”,“滾得越遠越好,以後也不許再姓施,施家也再沒有你這個人!”


    看在他死去二弟的份兒上,不直接打死她,或是將她賣去那最下賤最肮髒的地方,隻是將她逐出家門,不許她再姓施,已經是他最後的仁慈!


    至於以後這世上他再沒有任何一個血親,施蘭如的原話是:“大伯父,姐姐她早就不認您了,我如今便是您唯一的親人了,隻要您肯原諒我,留下我,我一定好生服侍您一輩子,好生為您養老送終。將來有了孩子,也都姓施,把我們施家的香火傳承下去,讓祖宗親人們在那一邊四時八節都能有一碗飽飯吃。”


    施延昌更是隻有冷笑。


    就算清如再不認她了又怎麽樣,那也不意味著,他就會強忍惡心與憤恨,不計前嫌的繼續養一頭白眼兒狼!


    大不了施家的香火斷了也就斷了,以後大家也都做孤魂野鬼便是了,那本來就是他們應得的,有什麽大不了!


    所以施延昌才會說施清如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了,因為他早已當施蘭如是死人,當施家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女兒了。


    隻是施蘭如落得這樣的下場,卻無論是韓征還是施清如,都對她半點同情不起來。


    尤其韓征,更是隻放任她不管,而不是讓底下的人去讓她的下場更慘,已經是最後的仁慈了,誰讓當年她那個狼心狗肺的娘害死了他的嶽母,還讓他的小丫頭吃了那麽多苦的?


    韓征見自己說完,施清如久久都不再說話,又道:“不然就去見一見他吧?反正也是這輩子最後一麵了,就看看他到底要說什麽吧,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施清如沉聲道:“可我早已在心裏起過誓,此生生死都與他不複相見,難道要我出爾反爾麽?”


    這話韓征就不好接了,知道她鑽了牛角尖,還得她自己想明白了。


    好在是她隨即已道:“不行,我必須得去見他,萬一他回了桃溪後,到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墳前玩兒痛哭流涕,磕頭懺悔那一套呢?還不夠惡心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的!我娘與他可早沒絲毫的幹係了!但桃溪的人不知道啊,在桃溪的人心裏,他還是我娘的丈夫,我娘隻是福薄早死了而已,勢必還拿他當祝家的女婿,我真是光想,已經覺得惡心得不行了!”


    這倒是,懺悔若是有用,還要律法衙門那些就來做什麽,何況還是遲了這麽多年的懺悔,就更是多餘,乃至惡心人了!


    韓征蹙眉,“那你的意思是?”


    施清如斷然道:“和離!我必須讓他簽下與我娘的和離文書後,才能回桃溪去,他出發的同時,我也要去信一封,給我娘的奶娘袁媽媽,我當初進京時,把一切都托付給了她。讓袁媽媽趕在他回到桃溪之前,便務必讓當地的人都知道,他與我娘早已和離,我娘和祝家都早與他沒有任何幹係了!想來,我娘與外祖父外祖母泉下有知,知道了我這個決定,也一定會支持我的。”


    韓征自然知道袁媽媽的存在,點頭道:“那我回頭就讓人起草了和離文書,送去給施延昌簽字畫押去,等弄好了,著人快馬加鞭送回桃溪,去當地官府備過案了,再立時送去給袁媽媽。清如你也取信一封,給袁媽媽說明原委,如此定能趕在施延昌回去之前,辦好一切。”


    頓了頓,“或者你若實在不願祝家與施家再扯上哪怕一丁點兒關係,我也可以讓施延昌不許回桃溪去,反正他手裏有銀子有產業,去別地兒一樣能買房買地,一樣能讓他的親人入土為安。”


    施清如擺手道:“那倒不至於,桃溪又不是我的、不是祝家的,憑什麽不讓他回去?那也是他和施家人土生土長的地方,故土難離,我不至於那麽不近人情,我也沒有那個權利。督主就明兒下午安排我見他吧,我明兒下午應當有空。”


    韓征點點頭,“行。就是我肯定不得閑陪你一起去,我讓小杜子陪著你吧,說完了就回,別為難自己;也不許難過,或者就算難過了,也不許憋在心裏,必須得告訴我,讓我替你一起分擔,知道麽?”


    施清如臉色終於又有了笑模樣,“知道了,一定不會難過的,畢竟早已是不相幹的人,也就比陌生人好那麽一點點而已。”


    韓征這才也笑了,“總歸你如今有我和老頭兒,我們都會竭盡全能對你好,再不讓你難過委屈的。”


    一邊說,一邊已順勢接過了施清如手裏的帕子,給她絞起頭發來,其間自然少不了柔情蜜意,直至桃子催請了兩次施清如用晚膳後,她才從韓征手裏搶回了自己早已幹透,卻被某人一把玩起來便沒個完的頭發,隨意挽了個纂兒,與他一道往前麵用晚膳去了。


    次日午後不久,小杜子便到司藥局接到了施清如,二人一道出了宮後,坐車去了韓征讓底下緹騎提前安排好的地方,一間酒樓的雅間。


    二人前腳進了雅間,小二剛上了茶來,還未及喝,施延昌也讓一個便裝的緹騎引著到了。


    他一身的黑衣,全身都籠得嚴嚴實實,連臉也遮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了一雙眼睛來。


    小杜子聽得外麵有動靜,先出門查看,瞧得施延昌如此打扮,麵色方緩和了幾分,如此便嚇不到姑娘了,這才放了施延昌進屋,“進去吧。”


    隨即把聲音壓得僅夠彼此聽得見,“記得該說的才許說,不該說的一個字也不許說!”


    又拔高聲音與裏麵的施清如道:“姑娘,我就在外麵,有事兒您就叫我啊。”


    施清如應了“好”,待小杜子拉上了房門,方淡淡與施延昌道:“坐吧。有什麽話也直說,我隻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半個時辰後我就得回宮裏去了。”


    施延昌卻沒有就坐,隻是定定的看著施清如,眼裏漸漸有了淚意。


    清如如今真是越來越像慧娘了,他方才恍惚之下,還以為自己麵前的人就是慧娘,就是當初他珍而重之的放在心底,發了誓要一輩子對她好的小師妹。


    但清如又比她娘看起來要從容自信得多,那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胸有成竹,讓她便是站到公主郡主們身邊,隻怕也是毫不遜色,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是讓人沒辦法不為她驕傲與自豪啊!


    他記得她還有兩個月,就該及笄了?


    若是他當初沒有被豬油蒙了心,沒有被權勢榮華迷了眼,如今勢必已跟慧娘一道,在滿心歡喜又不舍的給這般優秀出色的女兒準備嫁妝,預備送她出閣,也要等著抱外孫了。


    可惜沒有“若是”,他如今再後悔再痛苦,也已是無濟於事了!


    施清如見施延昌隻是站著,久久都不落座,也不說話,有些不耐煩了,“施老爺若是無話可說,那我就先告辭了。”


    施延昌這才慢慢的坐下了,語帶哀求啞聲道:“清如,我有話說,有話說的,你先別走。我、我、我隻是心裏千頭萬緒,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罷了,我……”


    施清如打斷了他:“你既然不知從何說起,那就我說吧,和離文書請你今日之內務必簽字畫押,我是絕不會再讓你頂著祝家女婿和我娘丈夫的身份在桃溪當地行走的。你回了桃溪後,不管任何時候,也不許靠近我娘和外祖母外祖父墳前百丈以內,不然我怕他們見到了你,會不能瞑目,不得安寧!”


    韓征今兒一早便讓人送了起草好的和離文書去給施延昌簽字畫押,他卻說什麽也不肯簽,緹騎們顧著他好歹是施清如的親生父親,且本已渾身是傷,是既不好威逼,也的確沒法威逼,怕一不小心就給弄死了。


    所以隻好回去如實稟了韓征,聽得韓征是怒極反笑,也就是再派人去時,施延昌及時改了口,他要見過施清如後,才肯簽字畫押,不然韓征早讓他後悔了。


    施延昌眼裏的痛苦之色就更甚了,片刻才艱難道:“清如,就不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我的一應所作所為,你都盡可以告訴桃溪當地的人,傳得人盡皆知都無所謂,隻求別讓我和離,也別讓我不能靠近你娘和嶽、你外祖父母的墳前。我已經想好了,回去後便在他們墳前結廬,用整個後半生來為自己曾犯過的大錯懺悔恕罪,求你、求你給我一個機會……”


    施清如冷笑起來,“懺悔恕罪?你確定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願意看見你?確定你還有臉站到他們墳前去?你別惡心他們了好嗎,我相信我外祖父外祖母在九泉之下,早已後悔過一萬次當初為什麽瞎了眼,要將女兒許配給你了;我娘也一定後悔過一萬次,她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當初為什麽偏要嫁給你這樣一個衣冠禽獸了,她嫁給誰都會比嫁給你日子好過一百倍,至今也一定活得好好的!”


    喘了一口氣,“你但凡還有一點良心,有一點廉恥心,就該立時把和離文書簽了字畫了押,我相信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更願意看到這個,而不是看到你這張惡心的臉,不是死了還要忍受你廉價的多餘的所謂懺悔恕罪!”


    施延昌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清如,我知道我錯得離譜,我連禽獸都不如。可我、可我已經得到報應了,也好歹是你的親生父親,你身上流著我的血,也姓著我的‘施’,就不能、不能對我稍微仁慈那麽一點點嗎?”


    “你得到報應是你罪有應得,卻並不代表那就能消除你的罪孽,別人就必須寬恕你,對你仁慈!”


    施清如聲音更冷了,“何況當年你權欲熏心,縱容家人毒死我娘,霸占祝家家產,恩將仇報時,也沒見你看在那好歹是你的結發妻子,是你恩師的女兒,是你女兒母親的份兒上,仁慈那麽一點點啊!”


    “至於我也姓施,你倒是提醒了我,打今兒起,我不姓施了,我改姓祝了,不就與你再無關係了?還有血,我也可以割肉放血還給你,你是現在就要,還是回頭我放好了,打發人給你送去?”


    施延昌已經知道施清如對自己沒有絲毫的感情,勢必說得出就做得到了,忙擺手道:“不不不,我說錯了,清如,你千萬別那樣,也千萬別改姓……我、我答應你,簽字畫押就是了,以後也一定不會、不會靠近你娘和你外祖父母墳前半步就是了……”


    若是清如連姓都改了,他與她就真是最後一絲羈絆也沒有了,他怎麽能受得了那樣的事情發生?


    她是他如今唯一的親人,也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孩子了啊!


    大不了,他以後偶爾偷偷去慧娘和嶽父母墳前懺悔,其他時候則在家裏懺悔便是了,隻要他的心足夠誠,他相信在哪裏其實都一樣的。


    施清如這才道:“那你記住你的話,別出爾反爾,不然自有人請你吃罰酒,那我可就管不了了。我的話說完了,你如果還沒想好自己要說的話,我就先走了。”


    施延昌忙道:“我已經想好了,想好了。清如,我其實是想當麵與你說一聲‘對不住’,這一聲‘對不住’我已經欠了你這麽多年,欠你娘就、就更多年了,可惜你娘那一聲,我隻能將來也去到那一邊後,再當麵與她說了,那你這一聲,我便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說著慢慢站了起來,深深鞠下了躬去,“清如,對不住。”


    施清如見狀,麵皮幾不可見抽搐了一下,片刻方諷笑道:“你以為你這聲對不住有什麽用,我又需要嗎?不好意思,我不需要,也不接受!”


    也就是老天開恩,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今日才能聽到施延昌這一聲‘對不住’,可前世她的冤屈呢,就是她活該遭受的嗎?


    再加上她娘的冤屈,又豈是區區一句什麽用都不頂的‘對不住’所能抵消的!


    施延昌無法,隻得站直了身體,苦笑出聲道:“我早知道這聲對不住什麽用都沒有,但、但若是不當麵告訴你,我餘生都難以心安。”


    施清如又想冷笑了,他還想餘生心安?


    他想得也太美了!


    正要再說,施延昌已又低聲道:“清如,你和韓廠公,已經、已經到了哪一步?我沒別的意思,真的,請你相信我,我就是想關心一下你而已……當初都是我豬油蒙了心,才會聽張氏那賤人的,把你送進了都督府那個大火坑去。哪怕如今你已經封了縣主,憑自己的一身醫術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可相較韓廠公的權勢,依然是雲泥之別,他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還、還是個太監,哪怕如今待你再好,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還是要、要早做打算,早早為自己謀定一條後路才是……”


    施清如聽到這裏,終於聽不下去了,冷笑一聲,正要打斷他,門外小杜子已先一把拉開門,闖了進來,“你這禽獸不如的東……你胡說八道什麽?竟敢挑撥我幹爹和姑娘的關係,看來真是活膩味了啊!”


    滿臉憤怒的罵完了施延昌,忙又看向施清如道:“姑娘,您千萬別聽他胡說八道,我幹爹哪怕對別人再心狠手辣,也絕不忍心傷害自己心愛之人半點。不像有些人,專對自己最親最近的人下手,專捅對自己好、對自己全心全意的人刀子,反而拿那些捅他刀子,讓他背鍋的賤人當寶,還以為這世上的人都跟他一樣薄情寡義,禽獸不如,簡直笑死人了!”


    也就是礙於施清如在場,不然小杜子一定罵死施延昌,連他祖宗十八代一起罵!


    小杜子罵完,還是不解氣,又怕再待下去,施延昌還不定說出什麽可惡的話來,因與施清如道:“姑娘,該說的都說完了麽?若說完了,我們這便離開吧?”


    施延昌忙急聲哀求道:“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公公,我再不說了就是,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清如,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施清如沉默片刻,與小杜子道:“你先出去吧,一盞茶後,我們立刻離開。”


    小杜子實在厭惡施延昌,可又不能不聽施清如的,想著反正隻有一盞茶的時間了,他又就在門外,看施延昌還敢不敢再信口雌黃。


    這才狠狠瞪了施延昌一眼,複又出去了。


    施清如方冷聲道:“‘疏不間親’的道理,施老爺難道不明白麽?你還有一盞茶的時間,有話就請快說。”


    施延昌有了前車之鑒,這回聲音便壓得僅夠彼此聽得見了,“清如,我知道方才的話你不愛聽,可我還是要說,你真的要早早為未來打算,早早為自己找一個真正的好歸宿才是……都是我的錯,當初要是沒有送你去火坑,你固然不會有如今的風光,但至少,一輩子的富足平安,夫妻和美,兒孫繞膝卻是肯定會有的。”


    “我記得你小時候,我明明把你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還曾好多次與你娘說,將來一定會為你挑一個十全十美的夫婿,讓他絕不敢給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讓你這輩子都跟兒時一樣的無憂無慮……可恰是我害了你,毀了你,讓你陷入了如今的境地。我真的好恨時光為什麽不能倒流,那我就能殺了那時候的自己,殺了那個還沒有負你娘,害你娘慘死,也對你疼愛沒加,沒有傷害過你的自己,那便可以永遠都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了……”


    說到最後,已是雙眼通紅,淚如雨下。


    “別說了!”施清如的眼圈也不受控製的發起熱來,“我小時候你對我到底有沒有好過,我早不記得了,但你是怎麽對不起我娘,又是怎麽對不起我的,我卻都記得清清楚楚!這世上也從來沒有‘如果’和‘若是’,時光亦永遠不可能倒流!”


    說著站了起來,大步往外走去,“記得回去後就在和離文書上簽字畫押!回桃溪後,也不許靠近我娘和我外祖父外祖母的墳前百丈以內,無論任何時候!”


    話音落下的同時,也已拉開了雅間的門,眨眼間便消失在了門後。


    餘下施延昌不防她說走就走,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要追她去:“清如,清如,別走,求你別走——”


    卻是剛到門口,便被兩個麵無表情的便裝緹騎給伸手攔住了。


    隻能看著施清如衣帶紛飛間,飛快下了樓梯,很快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範圍以內,終於再忍不住滿心的悔痛,哭倒在了地上……


    施清如出了酒樓的後門,眼淚也終於再忍不住落了下來。


    因為已經隔了兩世,小時候的事,她是真的絕大多數都不記得了,但施延昌將她頂在肩上,馱著她‘玩兒飛飛’的場景,她卻還有那麽一兩次久遠的印象;他從外麵回來,會記得給她買冰糖葫蘆;在施老太太指桑罵槐說她是‘賠錢貨’時,他也會頂撞施老太太……這些場景她記憶裏也是有過的。


    她還記得他給她娘畫眉的場景,記得元宵節鎮上有燈會時,他曾帶她們母女去看過,他無論是看她娘,還是看她,都滿眼的溫柔……可正是因為記得,所以才更不能原諒!


    明明曾經那麽好,那麽幸福,為什麽忽然之間說變就變了?


    權勢榮華就當真那麽重要?


    飛黃騰達也真那麽重要嗎?


    重要到恩情親情愛情通通都可以不要,重要到妻子女兒通通都可以害死舍棄!


    明明憑他的才學能力,哪怕一次不中二次不中,但幾次過後,總能高中,也總能一展抱負的,卻偏要想著走捷徑,連人都不要做了,叫人怎能原諒他?


    她不但這輩子不會原諒他,生生世世都不會原諒!


    小杜子一直跟在施清如身後,見她忽然停住了,忙也停住了。


    餘光就見她哭了,不由急了,忙道:“姑娘,您怎麽了,可是方才氣著了?還是……”終究心軟了?


    那畢竟是姑娘的親生父親,現如今又那麽慘,也不怪她心軟,她若實在心軟,想來幹爹雖厭惡施延昌,也不是不可以讓他活得好一些……


    念頭還沒閃完,施清如已快速拭了淚,啞聲道:“我沒有生氣,也不會心軟。你去馬車那邊等著我吧,我馬上就來……我真的馬上就來,不會有任何事的,你隻管放心。”


    小杜子隻得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施清如這才一提衣襟前擺,就地跪下,深深磕下了頭去。


    不是磕的如今那個哪怕裹得嚴嚴實實,依然能看出已瘦得不成人樣,衣裳下的身體更是不用看也想象得到是如何的慘不忍睹,卻是罪有應得,怨不得任何人的施延昌。


    而是她記憶裏那個曾對她寵愛有加,也對她娘嗬護有加的父親與丈夫。


    可惜那個人在她前世六歲以後,便已經死了……


    施清如良久才抬起頭來,自地上站了起來,待走到馬車前時,已是一臉的平靜,“我們走吧。”


    小杜子見她果然很快便過來了,臉色看起來也比方才不少,暗自鬆了一口氣,笑道:“好嘞姑娘,我們馬上就出發,就是您看是回宮裏去,還是直接回家去?”


    施清如默了默,道:“直接回家吧。我有些累了,何況現在回宮,要不了一個時辰,又到時間下值了,也做不了多少事了,就容我今兒偷個懶吧。”


    小杜子笑嘻嘻的應了“是”,待扶她上了馬車後,自己也坐到車轅後,便吩咐車夫出發了。


    如此一路回了家,施清如便打發小杜子回了宮去,“督主跟前兒也離不得你,你且回去吧,我沒事兒,睡一覺起來,又是一條好漢了。”


    小杜子笑起來,“姑娘要真變成了男人好漢,‘皇城第一美男子’的名頭可就不是我幹爹的了,我幹爹肯定不願意,我也不願意,那我豈不是得叫一個男人‘幹娘’了?”


    說得施清如紅了臉,啐道:“你胡說八道什麽呢,再胡說以後我做好吃的,可就沒你的份兒了!”


    小杜子嘻嘻笑道:“姑娘別介啊,我再不胡說,隻是心裏那樣想就是了。那姑娘好生歇息,我就先告辭了,旁的事您不必擔心,自有底下人去辦的。”


    施清如點頭應了“好”,目送小杜子走遠了,才回了自己屋裏去,心情仍免不得低落,卻又有一種一件事終於塵埃落定的輕鬆。


    她換了衣裳,簡單梳洗一番,交代過桃子一個時辰後叫她後,便和衣睡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宦醫妃:廠公太撩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瑾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瑾瑜並收藏權宦醫妃:廠公太撩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