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越秋霜。”那水鬼悶悶開口, “生前是東洲鬼船上一名……伶人。”


    隨著他的講述,經往事顯出了輪廓。


    鬼亂之時,陰陽混亂, 山河傾頹。從天地輪回裏逃出的鬼魂為長留世間,處抓取活人為食, 並以活人取樂。


    越秋霜便是被抓鬼船上供鬼取樂的活人。


    他出身長樂門, 是一名樂修,因擅長音律, 舞藝高絕,才得以留了命在,卻活得十分屈辱。隻因還有一個妹妹被鬼怪扣住,不得不苟且偷生。


    他的孿生妹妹叫做越語蝶, 亦是樂修,貌與他十分似, 以歌聲清越而出名。


    隻是,越語蝶被抓上鬼船之後, 卻因見鬼怪食人,過度驚恐而失了聲。


    在鬼船上的人類,若是沒了取悅鬼怪的事, 下場必定淒慘無比。他為救越語蝶,隻能向鬼怪屈服,不惜拋卻自尊下跪哀求。


    東洲鬼船的頭領乃是當時赫赫有名的鬼將厲非, 十分熱衷於豢養歌姬伶人,觀舞賞曲。


    厲非對跪伏在地上的越秋霜道:“你要想救她, 除非有替她的事,能夠唱出與她同樣的聲音。”


    越秋霜沉默片刻,啟唇而歌。


    他平日在清歌門中從未展露過歌者天賦, 人人知他有一個聲天籟的妹妹,卻並不知實他也有著一把極美的聲音。


    他抬高聲調,唱出的女聲悠揚婉轉,空靈動人,與越語蝶的聲音十分似,卻比更多出一點出塵縹緲之感。


    鬼將十分滿意,卻道。


    “我可應承你的請求,留你妹妹一命。不過,聽說你之前上船半月,卻總是拒絕上台出演,十分不馴——”


    冷汗從越秋霜額角滑落,他道:“以後我必盡心竭力服侍尊主——”


    鬼將笑了聲,道:“,便讓你妹妹留於間將侍女,你若是安心出演,便能保你妹妹安然無恙。將也非不近人情,每三月允你見一麵,何?”


    越秋霜知道這就是鬼將給他唯一的選擇。


    他隻能磕頭稱謝。


    而後,越秋霜便成了鬼船上取悅眾鬼的伶人,身負兩人之責,一經傳召,便要起起歌弄舞,常常得早出晚歇,精疲力竭。


    直有一日,船上來了一個少。


    彼時謝九幽還不是震懾世間的幽冥大帝,隻是個不知天高地厚闖入鬼穴還失被抓起來的毛頭小道士。


    越秋霜在台上唱曲,謝九幽在台下被眾鬼五花大綁,割肉以嚐。那場景頗是鮮血淋漓。隻不過,這樣的場景越秋霜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人的慘叫聲,刀入肉的聲音,還有他的歌聲,日日回蕩在鬼船之上。


    有時候,越秋霜想,或許連他自己,也早變成了這鬼船上的一隻鬼,和那些鬼怪沒什麽兩樣。


    隻是那日卻有不同。


    越秋霜並沒有聽往日習慣的慘叫聲。他有些驚訝往台下看去,隻見被懸吊在木架上少被剔骨剜肉,卻隻低垂著頭顱一聲不吭。


    似乎覺察他的目光,少忽然抬頭。


    兩人目光撞上,越秋霜在對眼裏看了入骨仇恨和不息的火。


    ……就像許多之前的他自己。


    歌唱罷,越秋霜下了台,對自己服侍的鬼將說:“可否給奴留一點殘羹,奴想嚐嚐他的滋味。”


    厲非道:“霜奴,番你要用什麽來換?”


    鬼怪隻能嚐出血肉甜美,卻嚐不出世間他的美食滋味,因鬼船上並沒有廚子。而他這些被鬼怪豢養起來取樂的人,也隻能被強迫著與眾鬼吃同樣的食物。


    ……而且就連這一點吃食,也需要賣力討好才能求來。


    越秋霜一件件脫下衣物,蹁躚起舞,懸掛在腕和腳踝上的銀鈴隨著他的舞蹈發出悅耳的聲音。


    舞最後,他匍匐在地上,肢像慘死之人一樣扭曲成怪異模樣,活人□□的肢和蒙著厚厚□□、沒有一絲生氣的臉顯出詭異的美感,這顯然取悅了審美與活人不同的鬼怪。


    鬼將心情大好,把旁邊血肉經失去大半的謝九幽賞賜給他。


    越秋霜把謝九幽搬回自己居住的地。


    便在才鬼船歌舞升平時,謝九幽雙眼眼珠被挖了去,並雙耳、臉頰、嘴唇、四肢和腰腹的肉,一切鬼怪喜歡吃的鮮嫩部位。


    越秋霜隻能幫他把那些見血的傷口先包紮了起來,又喂了對之前存下的一點肉粥,剩下交天命。


    而謝九幽確實命不該絕。


    縱然傷重至,居然還是一點一點地挺了過來。


    “哦,說來,你是那廝的救命恩人?”


    沈殊坐了葉雲瀾身邊,屈起腿,問道。


    湖裏的水鬼點了點頭,摸著裏的千紙鶴,慘白的臉上,厚厚□□疊成麵具,掩蓋了表情。


    “他傷得太重,醒來之後,不能視物,無法聽聲,也不能言語。我自覺撿了個大麻煩,不過,撿都撿了,倒也不能棄他不顧。”


    “若是那時我知道自己救下的,是可以結束人間鬼亂的大人物……”說這,水鬼沙啞笑了聲,“那我肯定奉他神,教他吃好喝好,安然無恙地離開鬼船。他自去赴他的大業,我麽,既然經渾渾噩噩活了那麽些,也該渾渾噩噩死去,不必留什麽牽掛。”


    越秋霜在船上照顧了謝九幽三。


    元嬰之前,修士的肢受損難以再生,謝九幽那時尚且少,修為才是金丹,五感失了大半,兩人隻能在對掌心寫字交流。


    他知道了謝九幽來自一個沒落仙門,而對門派經被鬼怪所滅,也知道謝九幽平生心願就是為師門複仇,消滅世間所有鬼怪,還人間太平安寧。


    謝九幽問該怎麽稱呼他才好。


    他在謝九幽掌心寫道:你可以叫我阿霜。


    謝九幽便認認真真在他掌心寫了“阿霜”字,又寫道:你之前的歌聲,很動聽。


    越秋霜怔了怔。


    他沒有想,在那樣的情況下,謝九幽居然還是聽進了他的歌聲。


    他在長樂門從未展過歌喉,而鬼船上的鬼怪視人牲畜,他隻能感受台下鬼怪賞玩戲謔的視線,偶爾亂調便是嚴酷懲罰。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他的歌聲動聽。


    謝九幽又寫道:你平日在船上,除了唱曲,還做他嗎?


    越秋霜想起自己在鬼怪麵前起舞的醜態,抿了抿唇,寫道:不。我隻唱曲。


    在他照顧下,謝九幽傷勢漸好。


    雖然仍是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言,卻經勉強能夠起身。


    每每越秋霜深夜歸來,便見少坐在床邊等他。


    月色幽幽打在少臉上,兩側猙獰傷口經愈合,依稀能見出俊俏模樣。


    越秋霜雖疲憊不堪,卻依然抽出些許時間,為謝九幽講述他在鬼船上聽聞外界發生的事。


    一日夜,越秋霜將事情說完,除衣躺臥時,謝九幽忽然牽住他掌心,


    越秋霜驚訝睜眼,便感覺謝九幽在他掌心慢慢寫道:阿霜,你對我這樣好,我不知該何報答你。


    越秋霜沉默一下:我不需要你何報答。


    身側的謝九幽卻撐起身,小動物一樣湊近過來。


    少閉著眼,眼睫輕輕顫動著,呼吸輕輕打在他臉上。


    謝九幽:阿霜,能告訴我,你最想要的是什麽嗎。


    越秋霜又是沉默許久,才寫道:若真要說,我最想要的,是……


    他忽然間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寫下“自”字。


    謝九幽:等我恢複修為,定將阿霜救出這裏。


    這回,越秋霜卻隻是笑了笑,摸了摸少的頭。


    他知道謝九幽原的修為隻是金丹,可這鬼船上最低階的一隻鬼魂,修為也有元嬰。


    謝九幽救不了他。


    若越秋霜自己修為仍在,或許還有辦法。他少成名,是長樂門中的天才,在樂舞之道上有著旁人難及的天賦,達元嬰之境。隻不過,在被抓上鬼船之後,他的修為便被打散了。


    為了保持他柔軟的肢和輕容貌,鬼怪強迫他吃下了所謂“長生丹”,自染上藥毒,必須鬼怪一般食人血、吃人肉,能不受毒折磨。


    事,他並未告知謝九幽。


    就像他也從來沒有告訴過謝九幽,平日他帶回來給謝九幽的食物,究竟來源於哪裏。


    秋月十五,中元鬼節,鬼船上歡騰一片。


    越秋霜在台上唱了整整一日,深夜又被召去內艙中為眾鬼起舞助興。


    他匍匐在地上,一身雪白皮肉被潑滿了血酒,合著長發濕淋淋蜿蜒在地上——那些酒,乃是眾鬼觀舞興致濃時潑給他的賞賜。


    他被酒氣熏得欲醉,迷迷蒙蒙間,卻對上了從外邊走來,為鬼將端酒的一個侍女的視線。


    侍女中的那壺酒失落地,發出巨大的破碎聲響,


    正在交談的眾鬼一靜,而侍女經跪了下來,向著厲非不斷磕頭。


    越秋霜看清了那侍女的模樣,忽然清醒過來。


    ——是他的妹妹,越語蝶。


    因為當和鬼將厲非的約定,越秋霜與越語蝶之間,每隔三月才能一見。


    彼時越秋霜總是將自己打理整潔——至少像個兄長的模樣,何曾像今,狼狽不堪。


    混亂之中,越秋霜爬過去厲非腳邊,請求他妹妹受罰。


    平日人侍犯一點點錯誤便被厲非擰斷脖頸,扔海中。隻是可興許那日越秋霜祈求的姿態實在太過卑賤,厲非隻是饒有興致盯著他看了一,而後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越秋霜鬆了一口氣。


    “你似乎不太害怕將要罰你什麽,將在你臉上,沒有看恐懼。”厲非道,“是了,杖責、鞭笞、水刑……似乎你都經受過。既,今日便試些的東。”


    他拿出一瓶藥粉,將整瓶都倒入酒壇中,而後把酒壇抵在越秋霜唇上,“喝光。”


    而後便有兩個鬼侍走上前,扣住越秋霜肩膀,強迫越秋霜仰頭,去接那整壇灌下的酒水。


    “好了,中元佳節,不該為小事擾了我等興致。”厲非拍了拍他的頭,道,“霜奴,去,繼續為我起舞助興。不卯時不許停。當然,實在無法停也可以,但凡少一個時辰,你妹妹就少一隻拿酒的,你自斟酌。”


    越秋霜被生生灌了一壇血酒,麵頰經燒紅。他俯身應了是,又側過頭去看一旁的妹妹。


    越語蝶低著頭跪在原地,正一片一片收拾著地上酒瓦,她似乎是怕極了,身一直顫抖著,沒有看他。


    越秋霜收回目光,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揚起臂,再度起舞。


    血酒淌過他身,他慢慢感覺一種難耐的炙熱從鼠蹊處升騰,他終於反應過來,厲非給他下的究竟是什麽藥。


    可他不能停止舞蹈。


    他感覺自己仿佛身處烈火之中,隻能不斷舞動、舞動,直雙腿都被火焰燒得融了、化了,他被迫蜷縮了地上。柔軟的肢伸展成扭曲的姿態,依舊舞動、舞動。


    他能夠感覺鬼怪冰冷粘稠的視線凝固在他身上,伴著戲謔譏嘲的議論和潑來的血酒。


    鬼怪並沒有人的欲望,它隻是喜歡看人掙紮的模樣。越秋霜時常慶幸這點,刻卻痛恨這點。


    不知過來多久,宴席上的鬼怪漸漸散了,天光照進船艙,地上越秋霜被清掃內艙的人侍用冷水一潑,稍稍恢複幾分神智。


    他踉踉蹌蹌回自己房間,模糊看床邊坐著一個人。


    謝九幽一往常在等他。


    即便今日這夜,有些太過漫長。


    越秋霜想要轉身出去,然而勉強凝起的神智卻經難以支撐。他跌跌撞撞走床邊,瑟縮著去觸床邊坐著的人。


    謝九幽感覺他,便握住他滿是酒汙的,匆匆在他掌心寫字,但他經辨不清對寫的究竟是什麽。


    他隻是用滿身酒汙的身靠近過去,將少忽然僵硬的身推床上,緩緩坐下,在痛楚和炙熱交雜著的折磨之下,哭著說“對不起”。


    待一切平息,越秋霜恢複清醒。


    他意識自己做了不可被人原諒之事,是個狹救命之恩求報、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在鬼船上活得滿身汙穢,渾渾噩噩,唯一護下幹淨的人,也被他弄髒了。


    他在謝九幽掌心顫抖著指尖寫“對不起”,而後支著乏力的身去水缸打水,卻忽然被謝九幽攥住了。


    謝九幽在他掌心寫:阿霜。


    越秋霜怔了怔,又一次寫道:對不起。


    謝九幽卻搖了搖頭,寫道:阿霜,我想娶你為妻。


    越秋霜愣住了。


    他不明白:你為何……想要娶我為妻?


    謝九幽:母親曾告訴我,這世間情愛歡好,對雙而言,都應是一生之事。發生過後,便要對對負責。


    原來隻是遵照親人的教誨。


    越秋霜抿了抿唇,不知為何心口有些悶,寫道:我不需要你負責。況且,是我強迫你做了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來做錯的人就是我,該道歉的人也是我。你不需負任何責任。


    謝九幽寫道:可我喜歡做這樣的事情。


    越秋霜驚詫地睜大眼睛,而後又感覺謝九幽繼續一筆一劃地在他掌心寫道:阿霜,我喜歡你。


    越秋霜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


    他慌忙寫:你紀尚小,而世上情愛之事並非你所想的簡單,又怎可輕言嫁娶。


    謝九幽:我離加冠之齡不遠矣。何況事,我思量日久。阿霜,我喜歡你。


    越秋霜:我身在鬼船為伶,縱容惡孽,滿身肮髒。我歲更比你大許多,且修為廢,除卻獻媚取悅,再無他能耐。……你我之間,並不配。


    謝九幽一筆一劃寫道:我知道你非自願。我不覺得你肮髒。我也並不在乎你的歲。我很喜歡你的歌聲。阿霜,我喜歡你。


    越秋霜搖著頭:不對,不該……不該。


    謝九幽:喜歡上一個人,又有何不該?阿霜,我喜歡你。


    越秋霜臉通紅。


    謝九幽湊上前,仰起臉,輕輕碰了碰他的唇。


    越秋霜……越秋霜落荒而逃。


    “那廝倒也直接,”湖畔旁,沈殊把玩著裏的草梗,說道,“之前見他一副小白臉書生模樣,未想竟有油嘴滑舌的能耐,經吃幹抹淨,嘴上還不饒人。嗯,怎麽這樣瞪著我,你當真答應了不成?”


    “沈殊。”葉雲瀾低斥了他一聲。


    “開始時並沒有,”水鬼悶悶反駁了一句,摩挲著裏千紙鶴,片刻才繼續說道,“後來,我因事受罰,發起高燒,他徹夜未眠照顧我,我一時心軟,便……答應了。”


    越秋霜答應之後,兩人情投意合,謝九幽對越秋霜愈發親近。


    隻不過,因為越秋霜內心顧忌,還有晝夜難歇的工,兩人始終未再做出過界之事。


    謝九幽傷快好,想要帶越秋霜逃離鬼船,卻被越秋霜阻止。


    這三,他行事小心,把謝九幽藏得隱秘,沒人知道謝九幽仍活著。隻要能找機,謝九幽離開不是難事。


    可倘若帶上他卻完全不同。


    他若消失,鬼怪很快便發覺,時候,根不有容他兩人逃離的時間。


    何況,他還沒有告訴謝九幽,他身上有長生丹的丹毒未解。即便上了岸,也終究活不成人樣。


    決定讓謝九幽獨自逃離後,謝九幽並不願意。


    夜裏,少背對越秋霜不說話。越秋霜起身去看,卻見一張滿是淚痕的臉。


    就算是被鬼怪剔肉剜骨的時候,他也未見謝九幽流過一滴眼淚。


    越秋霜嚇了一跳,連忙又親又抱去哄,謝九幽卻仿佛更委屈,哭喘了氣,才在他掌心裏慢慢寫道:阿霜,隻怪我修為太低,保護不了你。


    越秋霜哄道:我怎怪你。我隻盼你離開鬼船之後,好生修行,等修為有成了,再來鬼船救我出去。你說過你要娶我,那我就在這裏等著你。我想看你身披戰甲,橫掃鬼怪的模樣。我的意中人,該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大英雄,可不許再哭了。


    謝九幽:阿霜的話,是真的嗎?


    越秋霜揉了揉他的頭,寫道:自然是真。


    謝九幽終於不再劇烈反對離開之事。


    臨行前,少攥住他,寫道:阿霜,等我回來。


    越秋霜寫道:好。


    謝九幽又抬去摸越秋霜的臉,一寸一寸,閉著眼細細撫摸,仿佛要把他的五官輪廓徹底銘記。


    越秋霜著他孩子氣的舉動,又低頭親親他嘴唇。


    他尋了一個時機,將謝九幽裝進船上那些處理屍骸的袋子中,而後將袋子扔進了海。


    並沒有鬼怪察覺。


    謝九幽在他的房間裏放了一瓶精血,留下了自己的氣息。


    他離開後的第,一隻紙折千紙鶴循著這點氣息,飛了越秋霜上。


    越秋霜拿在裏端詳了許久,才把紙鶴打開。


    紙鶴攤開後有一封信,上書娘子親啟。


    越秋霜臉微紅,一行行仔細讀下去。


    信上寫,自己順利回岸上,並且加入了道修學府,而今離突破元嬰不遠。又說自己幸得前輩助,將身上殘缺治好。而後談及之前在海中潛遊時偶得一海珠,打算親做成飾品,待日後迎娶她時,為她親帶上。


    越秋霜把信上上下下看了三遍,才小心把信紙重折成紙鶴,藏進牆櫃裏。


    之後數,他又收了許多隻紙鶴。


    少在他看不見的地漸漸成長起來,筆鋒愈發雋秀淩厲,所見所聞的世界更是廣袤無比。


    隻是越秋霜修為廢得徹底,雖能收信,卻沒有能力去回信。


    縱然,每收一隻紙鶴,他仍是拿出一張信紙,仔細將回信寫好,放抽屜。


    經之後,信箋經疊成了厚厚一疊。


    而信封上麵,越秋霜開始猶豫了許久,還是紅著臉在上麵寫道:


    謝郎親啟。


    謝九幽走之後的第七。


    越秋霜來內艙與妹妹越語蝶見麵,發現越語蝶麵頰憔悴凹陷,看上去竟時日無多。


    越秋霜大驚失色:“厲非對你做了什麽!”


    越語蝶低著頭不說話,也沒有碰桌上的筆。


    自從當受驚嚇失聲之後,她便沒有再出過聲了,隻能和越秋霜用紙筆交流。


    “我可沒有對她做什麽,”鬼將厲非忽然走艙中,“是她自不量力,妄想取悅於我,卻沾了我身上鬼氣,才落得模樣。”


    “將甚至還沒想好,這回該何罰她……僭越之罪。”


    越秋霜怔了怔,跪伏地上,“將軍,舍妹犯錯,是奴身為兄長教導不之責,要罰便請罰奴。”


    厲非笑了,“霜奴,你倒還是一既往。這樣罷,中元將至,猶記數之前你醉酒而舞,甚是動人,今你便再獻這樣一支舞,卯時休。”


    越秋霜白了麵色,卻隻能應是。


    猶豫了一下,又道:“舍妹沾染鬼氣,恐怕壽數無多,再無力服侍尊主,將近可否將她放回,奴照顧?”


    厲非揮揮,“你隨意。”


    越秋霜將越語蝶帶回了自己房間。


    越語蝶垂著頭,容顏憔悴,目光空洞,越秋霜見她這模樣,即將出口的質問和斥責便停在了喉嚨。


    恰逢又有鬼怪傳召,隻得出去忙碌。


    待他深夜回來後,發現越語蝶坐在他平日寫信的書案旁邊,麵前放著紙筆。見他回來,便在紙上用力寫道:


    我不是故意去冒犯他的。


    我隻是想活得好一點。


    哥,我實在是……太害怕了。


    越秋霜看著,歎了一口氣,上前擁住妹妹,“都過去了。別怕。”


    越語蝶:我死在這裏嗎。


    越秋霜道:“不。語蝶,你信哥嗎?很快,就有人來救我的,我很快就能回去人間了。”


    越語蝶:還有多久。


    越秋霜回憶起謝九幽在信上寫的內容,露出一點笑,道:“沒有多久了,最遲……半吧。”


    秋月十五,又是一中元。


    越秋霜穿著紅衣,臉上覆著厚厚的□□和豔妝,在眾鬼環視中起舞。


    鬼侍拿來加了料的血酒喂他灌下,他醉意熏染地伏在血色酒泊裏脫衣,雪白肉身上繪滿了蒼青色泛著熒光的線條,詭異而怪誕的美感引得眾鬼把血酒一杯杯潑他身上。


    冰冷的酒水和內炙熱的火交雜在一起,他扭曲著伸展肢,身不停扭動著,意識卻漸漸開始迷離。


    忽然耳邊不知傳來誰的大喊:“火!船著火了!”


    他迷迷蒙蒙地睜眼望去,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一群道修從天上降下。


    為首的人麵容俊美,神色淩冽,披銀色戰甲,拿長劍,是越秋霜這些想象過無數遍的,少長大後的模樣。


    他張了張口,卻隻能發出一點沙啞甜膩的輕哼。他看見謝九幽的視線掃過甲板,掃過臨大敵的眾鬼,還有伏在地板酒泊上的他。


    他又去看台上的樂伶,一寸一寸看過去,皺起了眉。


    烈火燃燒了甲板,道修和鬼怪兵戈之聲不絕,越秋霜迷蒙看青的身影消失在船艙。知道他該是去房間裏找自己了,便使力支起身,往房間爬。


    他聽謝九幽在大聲喊:“阿霜?阿霜?”


    越秋霜伏在地上,低聲應:“謝郎……”


    卻幾乎同時,聽房間裏傳來一個優美的,同百靈鳥般曼妙婉轉的女聲響起。


    “謝郎,是你在找我嗎?”


    “我好害怕,快帶我離開這裏,好嗎?”


    他看謝九幽抱著顏容憔悴的女子匆匆走出房間,禦劍飛天。燃燒著烈火的木頭砸在他邊,火舌舔舐著他赤/裸的身。他覺得自己確實喝醉了,才做出這樣一個荒誕出奇的夢。


    忽然,他被人撈了起來,對青黑指甲扣住他腰腹。


    厲非道:“船要沉了,跟我走。”


    東洲鬼船覆滅,上麵百鬼覆滅,唯獨鬼將厲非逃生,成為了史書之中人族平複鬼亂的第一件大事。


    越秋霜被厲非帶往鬼亂更甚的洲。厲非在青冥山中建立鬼府,仍令越秋霜為他起舞弄歌。


    越秋霜仍心懷奢念,想隻要等謝九幽反應過來,必回來救他出去。


    可是等了兩月,卻隻等謝九幽成婚的消息。


    厲非道:“你那妹妹命倒也真好,雖然時日無多了,在我鬼船上卻有你護佑,回了人間又有你人類所謂的救世之主保護。霜奴,聽聞這消息,你也該放心了,便安安心心服侍好我。最近幾日,你常心不在焉,我並不滿意。”


    越秋霜隻是沉默。


    謝九幽與越語蝶成婚於月,當時眾修慶賀,千裏紅妝。


    又半,謝夫人病逝,謝九幽閉關。


    又一百七十,謝九幽功參造化,突破踏虛,欲建造地府,重立輪回,世人稱之為幽冥大帝。


    越秋霜等了謝九幽一百七十。


    他在台上一曲唱罷,耳邊忽然道音轟鳴,謝九幽的聲音傳入每一個世人和鬼怪的心中。


    “吾今立地府,□□責。輪回複,鬼亂將止。”


    越秋霜怔怔聽著,被厲非牽著去了一處水井邊。


    厲非笑道:“霜奴,而今我等大勢去了。今地府成,好歹你也陪了將這麽些,不也變鬼,與將同去吧。”


    “是了,”厲非又道,“當初陰陽逆亂,我這些從天地幽冥裏逃出來的,都是十惡不赦的厲鬼冤魂,想來去了地府之後,是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不過霜奴,我養了你這麽些,教你吃了這麽多生人活骨,你也早滿身罪孽。待你死之後,當與將配,那時我便免你奴身,我去地府成婚何?”


    聽“成婚”字,越秋霜忽然顫抖起來。


    他被厲非推入井中。


    “你去了地府,見他了?”葉雲瀾開口問道。


    水鬼抱著紙鶴,慢慢點了點頭。


    地府裏鬼來鬼往,尤是閻王殿前,等著上孽鏡台的鬼很多,幾乎快要裝不下了。


    他聽那些在鬼府當差的人修歎息工繁忙,不知閻王究竟是何耐住寂寞,日日在審判。


    有人道:“自從語蝶夫人死後,那位身邊就再沒有人了。”


    另一人歎道:“那位對自家夫人,實在一往情深。可惜語蝶夫人命不長久,否則而今肯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了。”


    一人道:“說起來,我記得語蝶夫人被救回來之前似有個小名,那位日日掛在嘴邊,怎麽現在不叫了?”


    另一個道:“那是語蝶夫人的字。後來,語蝶夫人說這稱呼令她想起鬼船上所受種種,那位便不叫了,也讓我這些人別再叫了。咦,說這裏,夫人的小名是什麽?時間過去太久,我有些忘記了。”


    “似乎是,阿霜……”


    “阿霜?”站在他前麵的厲非重複了一聲,轉過身看越秋霜,“我何時不知,你妹妹有這樣一個小名?”


    即便成了鬼,越秋霜還是能地害怕厲非。


    厲非很快聯係前因後果。


    “所以,當引得謝九幽毀滅東洲鬼船,真正想要救的,不是你妹妹,而是你?”


    他不回答,厲非就用幽深的目光凝視著他。


    越秋霜以為厲非發怒。


    未想厲非隻是靜靜打量了他片刻,而後用青黑指甲摸了摸他臉頰,“阿霜,你可真是個禍害啊。”


    “——等了幽冥地獄,再治你。”


    排隊排了很久,約摸百。


    厲非先入殿,之後是越秋霜。


    孽鏡台照出他滿身罪孽。越秋霜並不在意,隻仰起頭看,高座上穿著厚重袍服的閻王隱藏在龐大陰影裏,和他想象中的人並不一樣。


    閻王道:“汝為人族,卻與鬼混同,助紂為虐,殘食同族,按律當入地獄受刑萬。”


    越秋霜若未聞,隻輕輕開口道。


    “謝郎,我是阿霜。”


    閻王語聲一頓。


    高座上傳來一聲仿佛疑惑的低語:“阿霜?”


    籠罩著上的袍服和陰影散開,書生模樣蒼白瘦削的男子走了下來,他目光有些迷茫,似乎想要觸一觸孽鏡台上的越秋霜,可這時候,他後便有青銅鎖鏈出現,將他束縛,再不能往前。


    謝九幽目光清明起來。


    他道:“吾以身鎮幽冥,合身地府,融於天道。而今前塵然忘盡,六欲情根俱無。吾發誓,一日鬼亂不止,地獄不空,便永不超脫。”


    “吾不知汝與吾有何牽扯,然,一入地府,便該遵守地府規則。”


    孽鏡台實變虛。


    越秋霜與謝九幽的目光交錯而過,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麽,可仔細去想,他想說的話,實經在才那一句裏說盡了。


    越秋霜以為自己墜下地獄受刑,卻未想,等長久的下墜過後,他再睜眼,卻是一片有光有水,更有碧草藍天的清淨之地。


    沒有刑罰,沒有束縛。


    地上有一石碑,記載了這片空間來。


    這裏是地府的基石,謝九幽修為達踏虛,能夠開辟空間時,一開始所建造的地。


    石碑上記錄,這片空間是謝九幽為心上之人所建。當心上人身死,魂魄不見,不知飄零何。


    謝九幽便決定重建地府,發下大誓,以身鎮幽冥,複立陰陽,平定鬼亂,以求事成之後能夠脫出三界,從而成仙,將心上人死複生,與之長廝守。


    謝九幽不知事可否成功,便提前留下一抹心念,若心上之人魂魄回返地府,便能不受地府律法所製,送往空間。


    兜兜轉轉,被謝九幽的心念所認,回返至的魂魄,仍是越秋霜。


    “他想成仙,還發下大誓,說鬼亂不止,地獄不空,便永不超脫。成仙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但我想,既然我經等了他這麽久,那再等他一遭又何妨。”


    水鬼聲音經很平靜,仿佛剛才聽這封信是給自己妹妹時候淒厲尖嚎的人並不是他。


    “仔細想想,他實並沒有什麽錯。”


    “他隻是……認錯了人,後來,又忘記了我原真正的名字而。”


    沈殊嗤道:“嘖,什麽幽冥大帝,地府閻王,不過是個油嘴滑舌的東,瞎了眼睛的蠢貨。”


    水鬼這回倒是沒有再抬眼瞪他,隻悶悶道:“罵得好。”


    又道:“不過這隻千紙鶴壁確實是他給我的,你不能拿回去。”


    沈殊擺擺,“知道了。”


    葉雲瀾道:“既然是他留給你的信,你不打開看看麽?”


    水鬼怔了怔,看向裏的白色千紙鶴。


    然後他猶豫許久,才慢慢把千紙鶴展了開來。


    寫信人的字跡一當,雋秀淩厲。


    隻是信上第一行字,便讓他一愣,兩行清淚倏然流淌下來。


    ——見字麵。阿霜。


    最近神思頗有恍惚,有些記不得你原名字了,隻記得“阿霜”字,時常縈繞於腦海,念叨口中,也甚是熟稔。匆忙之際,便先稱呼了,望你不要見怪。


    自合身地府後,一切並不我想象。雖得了超越身的力量,五情六欲卻似乎漸漸消褪,平生之事,我所記得經不多,印象最深的,是與你一起在鬼船上共度那三,……


    今回想,若是身受剜肉剔骨之刑,便能再見你一麵,我應當欣然接受罷。


    阿霜,望你莫要嫌我囉嗦,我要趁記憶未曾消褪之時,將還記得的事情記下來。


    最近我時常害怕,若是我成仙之後卻忘了你,那該何是好。後來,我思來想去,覺得以我執念,即便成仙,也絕不忘了你,而若是忘了你,我自然也成不了仙。這般一想,便不再苦惱了。


    是了,阿霜,當前我從鬼船逃出,深潛海底之時尋得了一枚海珠,我說過要把它打磨成飾品,待迎娶你時為你戴上,隻是當你病重在身,我匆匆完婚,一時竟遺忘了事。後來,我一人閉關想起,便將之打磨完成。


    我記得阿霜與我說過,你平生最想求得的是自。若你魂魄歸來地府,雖有我所設之地暫居,想來仍有些局促,發簪上有我烙印,藉,你可以隨意在地府穿行,與我共享地府權柄,共為地府主人。


    地府雖無甚風景,卻有我神思而成種種幻境,約摸還有些趣味,可供你消遣……


    信上的字跡忽然開始淩亂起來,七扭八歪仿佛是半睡不醒的人所寫,最後一行能夠依稀辨認清楚的字是:


    阿霜,我很思念你。


    一支發簪在紙鶴展開的時候經靜靜躺在了水鬼上,是烏木所製,前端嵌著一顆幽藍色的圓珠,隨著光線流轉出動人的光芒。


    發簪似乎嚐嚐被人摩挲,表麵經有了一層油光水滑的包漿,晶瑩玉石一般漂亮。


    “你怎哭了?”


    葉雲瀾忽然開口道。


    水鬼:“我隻是忽然知道,原來他也在等我。”


    葉雲瀾:“他的神魂經消散了。你還要繼續等嗎?”


    水鬼:“不等了。”


    沈殊道:“終於想開了?想開就好,那種有眼無珠的蠢貨,不值得人……”


    水鬼瞪了他一眼,“我要去找他。”


    葉雲瀾沉吟了片刻,道:“今地府空,天地之間正統輪回複。他雖神魂消散,但命核未碎,你若時趕去輪回,或許能見他一麵。”


    水鬼沙啞笑了聲,“不錯。以前都是我等他,番,便換我去尋他好了。”


    “對了,你是誤入地府的生人?”他收斂了情緒,打量著葉雲瀾和沈殊人。


    葉雲瀾:“不錯。”


    水鬼:“多謝你願意聽我講這麽久。你想要出去嗎?我可以送你一程。”


    葉雲瀾:“好。你可知引魂花所在?”


    水鬼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數千來,我一直待在這裏,對外界一無所知,並不知道引魂花是何物。”


    葉雲瀾點點頭,道:“無妨。你可否將我送至秘境第三層?”


    通過發簪,水鬼對地府而今狀況十分了解,知道葉雲瀾所指的地是哪裏,道:“自然可以。”


    他抬一指,葉雲瀾身後便出現了一個虛幻光門。


    葉雲瀾和沈殊邁步進去,跨過一半時,葉雲瀾轉過身,見水鬼身上有虛幻的光點冒出。


    對慢慢從水中上岸,身上屬於鬼的血衣、臉上的濃妝都對著光點飄飛,依稀能見一襲青衣,對烏發被那支烏木簪挽起,清雅出塵的臉上有著一雙溫柔眼睛。


    越秋霜朝他揮了揮,道。


    “再見了,遠來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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