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瀾低眸看著眼前人。


    對方坐在石床上, 黑發垂腰,上身衣物已被除去,胸膛傷處被繃帶層層包紮, 身體線條流暢矯健。


    隻是對方麵容卻是放在人堆裏便難以辨認的普通,唯獨眼型狹長上挑, 流露出一點難掩的淩厲之氣。


    他對這人自稱“古玄”這個名字不置可否, 隻淡淡道:“你傷勢很重,不宜起身走動, 還需要再養傷兩日。兩日之後,以你的體質,當可行動自如。”


    這傷勢尋常修士起碼要修養十天半月,對方卻篤定說他隻需兩日便可行動自如, 古玄不知道這人是否已經看出了他來曆,沉默了一下, 道:“多謝你救了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麽?”


    “葉雲瀾。”


    古玄微怔。


    “雲瀾……”他呢喃著這個名字,眼中有很複雜的情緒飛速掠過, 剛想開口,卻聽葉雲瀾道:“不過萍水相逢,喚我葉道友即可。”


    “……葉道友。”古玄抿了抿唇, 對這生疏的稱呼有些不滿,可以他如今境況,卻實在沒有資格開口多說什麽。


    葉雲瀾從袖中取出一枚赤紅玉令, 微微俯身,遞給古玄, “這枚玉令,是救你之時,從你身上落下的。還你。”


    隨著他的動作, 兩人距離拉近。


    幾縷烏黑長發從他肩上滑落,長睫如翼低垂,麵容淡漠如同冰石,卻依然有潑天美色降下。


    古玄呼吸一窒,甚至無暇注意葉雲瀾所遞過來之物,隻是想,實在太像了。


    和他的母親,足有七分相像。


    隻是眼前人唇更薄,鼻梁更挺,眼眸更狹長,膚色也更為蒼白一些,蒼白得甚至透出了……病態。


    這些年……他過得不好嗎?


    古玄不禁想。


    葉雲瀾見他遲遲未接,微微蹙眉,“古道友?”


    古玄回過神,將赤紅玉令從對方手上接過,這令牌是曜日皇族的身份令牌,為太古玉髓所製作,但令牌上有掩人耳目的陣法,他並不擔心葉雲瀾籍此猜出他身份。


    隻是接過令牌的時候,他觸及到對方指尖如冰的溫度,忍不住問:“葉道友所修行的,是冰係功法?”


    葉雲瀾:“為何這樣問。”


    古玄也知自己的問題十分突兀,然而習慣所在,話一出口他便不會收回,道:“冰係功法修行者體溫較常人偏寒,我方才觸到葉道友的手如此,忍不住有此疑問。”


    葉雲瀾道:“我並未修行功法,亦無修為護體。而今冬日,身體自然偏寒一些。”


    這人怎會沒有修為護體?


    當初秘法抽離的隻是這人的上古血脈,並沒有廢去他經脈靈根,以他們家族天資,即便沒有血脈之力,踏上道途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古玄剛想開口詢問,卻忽然聽到葉雲瀾低低咳了咳。


    而後,他便見旁邊一個玄衣青年大步走過來。


    那青年長相極為年輕俊美,手臂上掛著一件純白狐裘,沉聲道:“師尊,雖然我在此處置了暖爐,但您身體到底畏寒,還是將狐裘穿上吧。”


    古玄眉微微一挑。


    雖是受了重傷,但以他超脫凡人數倍的感知,方才竟絲毫沒有覺察到洞府裏這個青年的存在。


    葉雲瀾隻淡淡“嗯”了一聲,卻沒有立時去接那狐裘。


    那青年見狀,又凝眉喊了一聲“師尊”,一邊說著,一邊將狐裘展開,欲要為他披上。


    葉雲瀾眉目間微微流露出一點縱容,他站直身,任由那青年伺候他將狐裘穿妥,又環過他肩頭,拿起領口處的棉繩,為他綁繩結。


    古玄看著那青年站在葉雲瀾身後,微微偏著頭,仔細係繩結的模樣,眉頭越皺越緊。


    雖然這青年方才叫葉雲瀾“師尊”,而且動作之間也十分親近自然……但這未免也太過親密了。


    而且這兩人之間,還有一種融洽得仿佛沒有空間給第三個人插足的氛圍……古玄眼皮跳了跳。


    忍不住出聲打斷:“這一位,是葉道友的徒弟?”


    葉雲瀾微微仰頭,由著沈殊為他係好繩結,才低眸向旁側古玄瞥去一眼,“是。他是我唯一的親傳弟子,沈殊。”


    “葉道友看上去和自己的徒弟關係很好。”古玄道。


    葉雲瀾還未答,沈殊便道:“我和師尊關係自然很好。這幾年,我跟隨師尊修行練劍,與師尊一同隱居山中,平日住處周圍除我兩人外,便沒有第三個人了。”


    古玄眼皮又跳,總覺得對方口中這“第三個人”意有所指,看葉雲瀾似也沒有反駁的意思,隻好低咳了一聲,道:“……原是如此。”


    葉雲瀾“嗯”一聲,目光在古玄手心那枚赤紅玉令上停了停,又聽古玄沙啞道:“葉道友救下我,就不問問……我的身份來曆麽?”


    葉雲瀾平靜道:“我問,你會說麽?”


    古玄噎了噎。


    他的真實身份,而今還真不能說。家族謀劃數年統一西洲的戰爭已經發動,他的安危關乎諸方利益,為此,家族內部也早已培養了他的多個替身,必不會使他而今行蹤暴露。


    他素來沉浸權謀算計,慣於虛與委蛇,原本隻是想說出一個早已經被安排妥當的,屬於“古玄”的虛假身份,隻是,而今麵對葉雲瀾冰寒透徹,仿佛將一切看清的眼眸,卻忽然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很多年前,他已經欺騙過對方一次。


    那時候,這人渾身血脈耗盡,虛弱至極地躺在他懷裏,攥住他的衣襟,喚他“哥”。


    他們的血脈無比親近,卻自出生起便被被迫分離。


    這是對方叫他的第一聲哥。


    而他卻說。


    “別叫我哥。”


    古玄沉默了半晌,道:“此刻我確實還不能告知你身份。並非故意隱瞞,隻是有些東西,不知道的話,會少很多麻煩。”


    卻聽沈殊道:“你現在已是麻煩。師尊為了救你,將從宗門帶過來天池山論道會的靈藥用了大半,你還把師尊這幾日休息所用的石床占去……”


    “沈殊。”葉雲瀾平靜打斷。


    沈殊這才止了話頭。


    “……是我攪擾葉道友了。”古玄道,“我族中收藏有不少療傷靈藥,更有諸多靈石玉髓。待我傷好,必然十倍還報道友。”


    “不必。”葉雲瀾道,“我救人素來隻是隨手,無需報答。”


    “這怎可?”古玄眉頭皺緊,看著眼前人瘦削身體和蒼白膚色,聯想到方才這人說自己沒有修為護體,卻又收了沈殊這樣一個一看修為便不低的弟子,以他深沉心機,很快便猜測出了對方大致情況。


    葉雲瀾並非沒有入道,而是入道之後,不知為何又失了修為。


    或許是因為修行出了岔子,或許是因為受了重傷被毀修為,難以恢複。


    無論哪種,都教他感到心疼。


    “你此次來天池山論道會,想來為我耗去的這些療傷靈藥本有大用。你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怎能令你為難?”


    古玄沉吟一會,繼續道:“我與曜日皇族之間尚有幾分薄情,此番曜日皇族也已至天池山。若有何困難。你向他們告知我名號,可得相助。”


    葉雲瀾卻隻冷漠道:“你與曜日皇族之間有薄情。可我與曜日皇族的太子之間,卻有私怨。”


    古玄沒有預料到他會如此作答,沉默一會,才有些艱難問:“……是何私怨?”


    ——


    通靈澗,月影壁外。


    有兩道修長的身影遙遙行了過來。


    “陳師兄,多謝你陪我至此。”徐清月背負長劍,單手拎著一個青木丹匣,瑩白美麗的臉上帶著笑意,轉又流露出一點忐忑,苦惱道:“也不知待會那人,見了我們,會否覺得唐突冒犯。”


    陳微遠:“你們同是劍修,仰慕對方劍法,想要結識對方,再是正常不過了。他想來也會理解。”


    說著,他低眸瞥了眼徐清月手中丹匣,丹藥的氣息被收斂得很好,但單單隻是這個丹匣,便是遠古青楓木所製作而成,有清新凝神、祛除心魔之效,價值不知幾何。遑論其中丹藥,縱然靈珠千斛,未必能買到一顆。


    眼見徐清月還是忐忑擔憂,他斂去心中不虞,溫聲道:“你還帶了靈藥前來,有心為他療傷,他見你如此誠懇,想來也不會拒絕你之所願。”


    他走過去,握住徐清月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


    “何況,還有師兄我陪著你呢。”


    徐清月耳根稍紅,卻也展顏露出一點清麗微笑,“陳師兄如此說,我也便放心了。”


    他仰頭看著遼闊的月影壁,月影壁有上萬洞府,無數夜明珠閃耀在通靈澗的夜幕之中,宛如壁畫上流淌的銀河。


    “那墨宗弟子單單說了天宗弟子都居於月影壁,卻未說是哪處洞府……”


    陳微遠隻淡淡一笑:“想要知道,又有何難。”


    他指尖匯聚靈氣,在虛空中劃動了幾筆,便見高天之中有一道星光垂下,與月影壁上一處夜明珠相接。


    遠遠望去,那洞府牌匾上,所刻兩字。


    “紫雲。”


    陳微遠握著徐清月手,側頭看向徐清月,清俊臉龐上含著溫柔淺笑。


    “清月,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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