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有九境。為凡身六境和登仙三境。”


    “凡身六境,為練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渡劫。”


    “登仙三境,為蛻凡、踏虛、成仙。”


    考慮到沈殊的情況,葉雲瀾決定先從修行界最基本的常識教起。


    對於這個自己前世今生唯一的徒弟,他有很多的耐心。


    沈殊曾經缺失的,無人教導的,他都會替對方補全。


    少年聽得眼眸發亮,忽然好奇問:“這世上真的有仙嗎?”


    葉雲瀾一怔。


    這問題,世間怕是難有人能給出一個準確回答。


    在人族史書有所記載的數萬載歲月裏,到達過踏虛境的強者一掌可數,每位都是縱橫一個時代的璀璨存在。


    ……卻幾乎全數隕落在了成仙劫下。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曾有一位妖族凰君在成仙劫裏不知所蹤,並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留下屍骨。


    許多人都猜測它成仙遠去了,然而當時卻未有人見仙界之門開,到底如何,誰都說不清。


    而近三千年來,世間甚至連踏虛境的強者都還沒出現過。


    這世上真的有仙嗎?


    不止一個人問過這個問題。


    長生不朽,成仙是無數修行者所追逐的夢。


    葉雲瀾或許是而今世上唯一知道答案的人。


    然而他沉默了會,卻隻道:“沈殊,你覺得什麽是仙?”


    沈殊:“通天徹地,掌控乾坤,是為……仙?”


    葉雲瀾:“錯。隻有人才會想要去通天徹地,掌控乾坤。而仙卻不會。”


    他眸中浮現些許淡漠蒼茫之色,“……因為仙和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


    沈殊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葉雲瀾卻沒有繼續解釋。


    忽道:“沈殊,告訴我,你為什麽想要修行?”


    沈殊想了想,直白道:“我想獲得力量。”


    葉雲瀾不置可否。


    “若隻是為了力量——你身上已經有了能夠輕而易舉掌控的力量,”他道,“何必繼續修行?”


    沈殊想開口,葉雲瀾止住他,“想清楚再回答,這對你很重要。”


    沈殊是魔傀煉製的半成品。


    縱然隻是半成品,魔傀隻要吸收世間汙穢之氣就能變強的特性仍在他身上留存。但依靠這樣的辦法變強,吸收穢氣越多,向魔傀轉化程度便越深,直到再無可挽回。


    葉雲瀾不希望沈殊如此。


    袁詠之已經啟動過一次聚氣秘法,沈殊體內已有魔傀的力量,若想回到正道修行,葉雲瀾必須先引導沈殊放棄這股力量。


    但沈殊受過的苦太多,難免對力量執著,引導過程恐怕十分困難。不禁眉頭蹙起。


    未想沈殊認真思考之後,卻答:


    “我想要力量,是因為……我想用自己的力量,去保護師尊。”


    “那種力量……不能保護師尊,我不想要。”


    葉雲瀾微微怔住,半晌,才低聲道:“你連自己尚且保護不了,為師如何需要你來保護……”


    雖這樣說,他緊蹙的眉頭卻緩緩鬆開了。


    沈殊對魔傀的力量並不留戀,是好事。


    隻是,如何為沈殊祛除體內的汙穢之氣,卻仍是難題。


    他入神思索著,手不自覺撫過沈殊後腦,搭在對方後頸的傀儡印上,一下又一下摩挲。


    沈殊也不吭聲,隻順勢靠進他懷裏,臉貼著他胸膛。


    葉雲瀾喜讀書閱卷,且過目不忘,腦海中記住的功法秘術,有駭人數量。


    整理尋找起來,一時有些麻煩。


    這些知識,大部分是他前世在魔宮所得。


    自魔尊準許他在魔宮自由行走後,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藏書閣。


    藏書閣裏有魔尊從各大宗門搜刮回來的功法秘術和古籍孤本,他看得如癡如醉,時常忘了時間。


    直到被人從背後擁住。


    “仙長,你真就這樣喜歡看書麽。”魔尊胸膛貼著他後背,語氣沉沉,“連本尊傳召也能忽略?”


    他已算熟悉了幾分這人脾性,知道外人不在,這人卻依舊自稱“本尊”的時候,就是有些生氣了。


    “尊上。”他低聲喊。


    魔尊輕哼一聲,咬他耳垂問:“告訴本尊,到底是看書令你愉悅,還是本尊更令你愉悅?”


    他道:“……看書和您,不一樣。”


    魔尊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追問:“如何不一樣?”


    他抿著唇,長睫垂下,不語。


    “嗬。”魔尊低笑了一聲,“人人都有自己的愛好,本尊倒也並非不通人情。正好,你喜歡看書,本尊卻喜歡聽書。”


    “把那邊書架上那本《陰陽合和經》取出來,念給我聽。”


    魔尊指的書架,是他在藏書閣裏唯一沒有碰過的一個書架。隻因那書架擺滿的,全是……雙修功法。


    他把魔尊所說的功法拿下來,隻看了一眼,麵上便覺燒熱。


    ……竟還有圖。


    “別想偷懶。”魔尊似乎猜出他想法,“書上所有內容,全都要好好念出來,作為你今日忽略本尊傳召的懲罰。”


    他隻好讀。聲音低而顫抖。


    身後人的體溫炙熱,有些黑暗的東西從他腳跟蔓延上來。


    他握著書,蒼白的指尖顫抖,忽然忍不住低喊一聲:“別……”


    魔尊“嗬”了一聲,放開他,坐到旁邊的檀木圈椅上,道:“繼續念。我知仙長記性很好,念過一遍,就能記全。”


    藏書閣裏燈火昏暗,魔尊單手支著頭坐在那裏,鬼麵具猙獰邪惡,看他扶著書架,艱難將一本功法念完。


    “仙長,新的功法可學會了?”他忽然開口,拍了拍腿,“……過來坐好,我們試試。”


    藏書閣光線幽暗,燭火搖晃。他坐在魔尊膝上,握著魔尊的肩,汗水凝於鬢角,側頭見牆壁上人影幢幢。


    在魔宮幾十年,他將藏書閣裏的書全都讀完了。


    包括那個他本來碰也不會碰的書架上的書。


    祛除汙穢之氣的方法有許多,葉雲瀾從記憶中選出了幾種適合沈殊的。


    在教給對方之前,又想起一事。


    “修行之路艱苦漫長,”葉雲瀾道,“如果你當真能把持本心,憑借自己的努力修煉到元嬰期,那時,我會將煉魂珠還給你。”


    提及煉魂珠,沈殊眸中掠過一絲暗色,沉默一會,忽道:“不還……其實也沒關係。”


    “隻要您拿著煉魂珠,我就永遠都不會違抗您的任何命令,也永遠都……傷害不了您。”


    他仰頭,蒼白陰鬱的臉上流露出一點微笑,聲音帶著些許難言的蠱惑味道,“師尊,我是你的,一切……都可以任由您支配。”


    “沈殊,”葉雲瀾認真與少年對視,沉聲道,“你要明白,我們現在已是師徒,而師徒之間,從來不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


    “你可以學著依靠我,不需要任何代價。”他頓了頓,補充一句,“偶爾任性撒嬌,也都無妨。”


    沈殊定定看著他,忽然垂了眼眸,“師尊待我……真好。”


    葉雲瀾不知他懂還是不懂。


    心中輕歎一口氣,沈殊終究是受往時經曆影響太深。


    還需得盡快幫沈殊擺脫魔傀的束縛,將沈殊困在煉魂珠裏那部分神魂解放出來。


    他記憶裏其實有解除煉魂珠禁製的辦法,卻缺了一味珍貴的藥材。


    那藥材隻在太古遺跡中有,可如今距離那個太古秘境開放,還有七年之久。


    他沒有辦法提前告訴沈殊,給他虛渺的希望。


    葉雲瀾眸色微深。


    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幫沈殊化去體內汙穢之氣,引他踏上道途。


    “沈殊,”他開口道,“我教你一段呼吸吐納的方法,長久習練,可祛除你體內汙穢之氣。”


    他走到書案前,取出一張紙,將記憶中的方法撰寫出來,而後遞給沈殊。


    “你且先看一遍,有不懂之處問我。”


    沈殊卻沒有接過。


    “怎麽。”葉雲瀾抬眸問。


    沈殊沉默了會,才低聲道:“師尊能先讀一遍給我聽嗎?”


    葉雲瀾沉吟片刻。


    是他疏忽了。


    沈殊身處在那樣的成長環境,怎麽可能識字。


    “過來。”他輕聲道。


    沈殊乖乖走到他身邊。


    “坐我膝上。”他道。


    沈殊一愣,耳尖浮現一點紅,葉雲瀾卻沒發覺,隻道:“以後每日清晨,隨我習字兩個時辰。”


    “……是,師尊。”


    沈殊坐在葉雲瀾膝上,對方的氣息將他圈住,胸膛貼著他後背,令他坐立不安。


    對方清冷聲音響在他耳邊。


    “你會寫自己的名字麽?”


    沈殊:“我的名字,是……這樣嗎?”


    他握起筆,在紙上寫下一個殊字。


    看起來倒有幾分像模像樣,隻是他握筆姿勢不對,筆畫順序完全錯誤,不像寫字,反像是在……依瓢畫葫蘆地畫畫。


    葉雲瀾瞥了一眼放在桌邊的木劍,心下了然。


    “你呀,確實機靈。”他說著,握住沈殊手腕,調整了他握筆姿勢,引他慢慢寫出自己名字。


    “這個字是沈。這個字是殊。沈是你的姓,殊是你的名。這是你的名字。”


    被那隻蒼白纖長,如玉般滑膩的手握住那一刻,沈殊整個人都僵住了。


    連腳底下的影子都扭曲了一瞬。


    葉雲瀾沒有覺察他異樣,牽著他寫完一遍,問他:“會寫了麽?”


    沈殊沉默了會,搖頭。


    葉雲瀾便又耐心教了一遍。


    這次沈殊沒有再走神,很快就能順利寫出自己名字。


    葉雲瀾見他學會,便想教他紙上的口訣,卻聽沈殊道:“我還想……學師尊的名字。”


    他微愣,眸中浮現一點柔和,便牽著沈殊的手寫了葉雲瀾三個字。


    “師尊的名字……好看。”沈殊啞聲道。


    葉雲瀾微微失笑:“隻是一個名字,哪有什麽好不好看。”


    “就是好看。”沈殊執拗道,又問,“師尊的名字,是師尊的親人所取的嗎?”


    葉雲瀾神色卻忽然淡了。


    “……我沒有親人。”


    他說著,腦海中卻浮現了一個模糊頎長的身影。


    那人其實生得和他並不像。他的長相隨母,那人的長相卻隨父,俊美淩厲至極。


    那人生來光華耀眼,被全族奉為少主,而他出生之後,卻連名字都沒有。


    後來,他被抽去所有血脈之力給那人作為獻祭,致使雙目失明。


    而那人卻隻居高臨下,吩咐族人將他放逐山林。


    沈殊:“師尊?”


    葉雲瀾很快回神,略過了這個話題。


    “事後不早了,我來教你紙上的口訣。”他握住少年的手,“仔細學習。”


    ——


    夜晚,燈燭蕭瑟。


    葉雲瀾端坐在燈下看書。燭火搖曳,燈花發出劈啪的脆響。


    他平日喜歡看的,都是修行一類的書籍,但今日卻有不同。


    葉雲瀾垂眸看著書卷上的內容。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學子少小好動,心性不定,未入正道,師不可惰而不嚴。嚴者,非怒也,非厲也,不惰也。不惰者,盡心也,必果也……[注1]”


    他沉思了一下,提起筆,在書頁旁落下批注。


    燃燒的燈燭發出劈啪聲響,燭火不覺慢慢變得昏暗。


    書被翻了大半,上麵每一頁都有墨痕暈開。


    眼前字跡忽然有些模糊,葉雲瀾伸手揉了揉眉心。聽到外間傳來輕輕腳步聲。


    沈殊走了進來,他頭發尚有濕潤,顯是剛剛洗浴完,“師尊,我已經為你燒好了沐浴用的熱水。”


    葉雲瀾:“嗯。待我再看完這段。”


    沈殊便不說話了。


    他看著屋中昏暗的燈火,取了燈剪,走到他身邊,傾身剪去多餘的燈芯。


    兩人身形交錯,影子也交疊在了一起,在牆上融成一團。


    燈火重新變得明亮起來,映著葉雲瀾沉靜的側臉。


    沈殊拿著寫著口訣的紙張,坐到旁邊椅子上看。


    時間靜靜流逝。


    “師尊,我方才嚐試了你教我的口訣吐納運氣,已經可以順利運行了!”


    沈殊忽然開口。


    他語氣輕快,像孩子在分享喜悅。


    葉雲瀾目光從書上離開。


    很難得的,他似乎也從中體會到了幾分喜悅。


    或許這就是為人師的感覺吧。他想。


    “你做得很好。”他目光在燈火中十分柔和,“夜深了,快去歇息吧。”


    “師尊叫我休息,自己卻還在看書。”沈殊卻悶悶道,“剛燒的熱水都要冷掉了。”


    葉雲瀾輕聲道:“你先回房,不必等我。”


    自沈殊受傷以後,都是住在他的房間裏。


    竹樓平日隻有葉雲瀾一人獨居,並沒有其他空餘住人的地方,他還要照顧沈殊傷勢,便幹脆讓沈殊與他同住。


    沈殊卻道:“師尊不來,我就不睡。”


    葉雲瀾無奈:“你呀……”


    眉目間卻慢慢流露一點縱容。


    他終是放下手中書卷,起身走出書房。


    翻開的書卷靜靜躺在桌上,停在其中一頁上。


    “為師者,需對弟子秉持仁愛之心。仁者德也,愛者慈也,師者父也,弟者,子也。[注2]


    ……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是為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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