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葉雲瀾正坐在窗邊垂頭看書。燭火映著他麵容,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濃稠陰影。


    燭芯燃燒發出劈啪的聲響。窗外偶有蟬鳴。


    體內纏綿的痛楚始終縈繞不去,他忽然感到胸口有些發悶,蹙眉忍了片刻,還是掩唇低低咳了起來。


    半晌,咳嗽聲才漸漸停止。


    他低頭看,掌心是刺目鮮紅。


    門忽然被咯吱一聲推開。


    玄服高冠的男子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師弟,我方才聽到你又在咳嗽……”賀蘭澤見到葉雲瀾坐在窗邊便是一驚,忙走過去放下藥碗,“以你而今傷勢,還不能隨意離開寒玉床。來,讓師兄先扶你回床上歇息。”


    葉雲瀾卻躲開了他的手,平靜喊了一聲:“大師兄。”


    賀蘭澤停住動作,麵上是滿是擔憂:“怎麽了,師弟?”


    葉雲瀾看著他。


    上輩子的賀蘭澤,從來不會對他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人隻會用嫌惡的眼神看著他,仿佛在看陰溝深處的老鼠,或是地上肮髒的塵泥。


    少年慕強。賀蘭澤是劍修,他亦是。


    他對這位門派大師兄,曾經滿懷憧憬。


    他曾在料峭寒冬,等在賀蘭澤門外,想求得對方一句指點,然而等了半宿,大雪落滿肩頭,卻隻等來了對方的一聲“滾”。


    他曾在對方的生辰到來前,為其精心準備賀禮,然而生辰宴上,他親手所畫的劍符,卻被對方嗤笑著擲在地上,被圍著對方送禮的弟子們踐踏成一堆廢紙。


    後來宗門執法堂裏,他被汙蔑殺害同門弟子,賀蘭澤卻沒有聽他解釋半句,便一劍洞穿他的丹田,冷眼看著他被憤怒的弟子們拖下山門外三千長階。


    期間唯一出口的話,卻是當眾掀開他臉上麵具時,看著他被火灼傷的臉,冷笑丟下的那句——


    “真惡心。”


    葉雲瀾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我沒事,可以自己走。”他說。


    賀蘭澤卻貪戀地凝視起葉雲瀾的容顏。


    暖黃燭火搖曳,眼前人眉目極美,卻仍然顯得倦怠蒼白,宛如寒天枝頭上將墜未墜的那抹雪。


    唯獨眼尾那顆朱紅淚痣在火光中愈發鮮豔,像是無聲流下的一滴血淚。


    既脆弱,又灼然。


    “你咳了滿手的血,還叫沒事麽?”賀蘭澤語帶責備。他握住葉雲瀾蒼白纖瘦的手,這回卻不容葉雲瀾再反抗,單膝跪到地上,取出一方錦帕給他細細擦手上的血。


    從指尖到指根,再到每處指縫,還有掌心中每一道紋路,每一寸肌膚。


    葉雲瀾掙不動後,便任由他擦。


    他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眉目低垂,不嗔不怒,表情並不生動,甚至似個假人。


    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賀蘭澤一抬眼,便見潑天豔色撲麵而來,不禁呼吸一窒。


    神思恍惚間,對方的指尖卻已從他掌中抽離。


    葉雲瀾扶著雕花椅起身,素白長袖垂落,目光並未投向賀蘭澤一眼,隻是端起燈盞,緩緩往內室走去。


    一頭青絲散在身後,隨著他蹣跚步伐搖晃。


    賀蘭澤回過神,忙端起桌上藥碗,跟著他走進內室。


    內室裏擺著一張寒玉床,床上散發著幽幽寒霧。


    葉雲瀾已坐在床邊,寒玉床冷冽的氣息侵入身體,溫養著他體內破碎的經脈。


    然而,對於這具已被摧毀成廢墟的軀殼而言,再怎麽溫養,也不過徒勞而已。


    他拿起放在床頭的缺影劍,緩緩拔出,橫在膝上。


    長劍入手,他整個人似乎就有些地方不太一樣了。


    像是空無的皮囊忽然裝上靈魂,瘦削的背脊也有了如劍一般的挺直。


    葉雲瀾的指尖拭過劍鋒。那盞燭燈被他放在床頭,火焰的影子在劍身上躍動搖曳。


    美人挑燈看劍,本是很美的景致,賀蘭澤卻覺出了一點寒意。


    他隻以為是離寒玉床太近所致,並沒有放在心上,隻暗歎,師弟到底還是不願放棄練劍修行,不由沉聲道:“師弟,你身體被神火精魄所傷,經脈損毀嚴重,平日偶爾練劍可以,卻絕對不能妄動靈力,否則神火反噬,神仙都再難救你。”


    不能動用靈力,修士便等同凡人。


    在實力為尊的天宗,葉雲瀾已算廢得徹底。


    “我知。”葉雲瀾道。


    賀蘭澤憐惜他,語氣便柔和下來,道:“師兄在劍道上已有所成,半年前剛剛突破宗師境,師弟日後練劍若有不明之處,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詢問。”


    葉雲瀾沒有應聲。


    前世苦等半宿風雪未能實現之事,而今賀蘭澤卻隨意向他許諾出口。


    隻是他早已經不需要了。


    世人將劍道劃分為五個境界,為氣縱、凝意、宗師、小乘、大乘五境。能夠突破宗師境,以賀蘭澤如今年歲而言,已算天縱之資。


    然而,在上一世,五境之外卻還有一境,世人獨為葉雲瀾留。


    為尊者境。


    賀蘭澤歎一口氣,隻道葉雲瀾因為傷勢心情沉鬱,才如此沉默寡言。他拾起碗中藥勺,吹散熱氣,舀了一勺藥湯,遞至葉雲瀾唇邊,“師弟,且喝藥罷。”


    葉雲瀾偏過頭,“我自己喝就行。”


    賀蘭澤薄唇微抿,他生來天資絕頂,睥睨同輩,從來未做過這樣細致照顧人的事,未想對方還不領情。


    可對著那張臉,卻實在生不起氣。


    賀蘭澤隻好把藥碗遞給葉雲瀾。葉雲瀾並不用藥勺,把碗遞至唇邊便飲。他微微仰頭,露出一截纖長白皙的脖頸,喉結緩緩滾動,吞咽藥湯的聲音很輕,要賀蘭澤很仔細才能夠聽清。


    那扣在黑瓷藥碗上的五指纖長蒼白,骨節分明,是很適合握劍的一隻手,卻也很適合……去握一些其他什麽東西。


    “葉師弟,”待葉雲瀾把藥喝完,賀蘭澤忽然開口,聲音微啞,“我有一事不太明白,你明明生得不差,以前為何卻總帶著麵具,不肯將真容顯露人前?”


    葉雲瀾:“我隻想專心練劍。”


    他沒有說謊。


    有個人曾經語重心長告訴他,容貌對修行者而言,是最無用的東西,甚至會引來災禍。


    那個人還專門為他做了一張麵具,叮囑他平日出門時,盡量佩戴。


    他少時便與那人相識,當初被那人接進宗門後,受了那人許多照顧,對那人的話語和安排,一直很聽。於是每每出門,都會認真帶上麵具。


    後來,他的臉在秘境中被神火燒毀,那張麵具便成了遮蓋傷疤的手段,即便是在夜晚獨睡時,他也再沒摘下過。


    “隻是想專心練劍,不想為外物所擾麽,我還以為師弟……”賀蘭澤聲音愈發低啞,他沒有說下去,反是收了葉雲瀾手中藥碗,忽然起身道:“夜深了,師弟早些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葉雲瀾輕輕頷首。


    賀蘭澤出去了,腳步有些匆匆。


    葉雲瀾沒有看他,隻將缺影劍重新歸鞘。


    長劍歸鞘的那一刹,支著他的那股精氣神也消失了。他俯下身,輕輕吹熄了燈盞,便倦怠地躺到床上,闔上雙目。


    寒玉床冷寒透骨,他體內卻仍似有火焰在蝕骨灼身。


    昏昏沉沉入睡,也睡得並不安穩。


    虛弱的神魂承載不了三百多年龐雜淩亂的記憶,無數畫麵閃回入他夢中,他所有曾刻意遺忘的、不曾遺忘的往事,全部都紛至遝來,不容他半分喘息。


    醒來時,天已大亮。


    正值初春,窗外下著微雨。雨聲淅淅瀝瀝,綿綿無絕。


    葉雲瀾不喜歡下雨。


    尤不喜歡的,是獨自一人聽雨。


    門忽然被人敲響。


    不是賀蘭澤。他想。


    他受傷後,賀蘭澤便把他安置在自己居處療傷,平日稍有空閑,便會來屋中看他。


    賀蘭澤有個習慣。


    他進屋前,從來都不會敲門。


    一道清雅聲音在門外響起。


    “阿瀾,你醒了嗎,怎還不給我開門?”


    葉雲瀾緩緩從寒玉床上支起身。


    在天宗裏,會喚他‘阿瀾’的,隻有一個人。


    ——天宗宗主唯一的親傳徒弟,如今天宗第一美人,同時,亦是當初引他入宗門,處處關照他的那個人。


    容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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