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這接風宴上除了開場的劍舞,還編排了其他的節目,可是正因為被方輕騎攪合了一場,後麵的節目就這樣不了了之。甚至連這一頓接風宴都是草草了事,提早散了場。


    他們隨著人流,從杏林往宮外散去,沿途目之所及,都是些精致的絹花綁在枝頭,無比馥鬱的熏香在微微暗淡的夜色中浮動,本該多少有幾分旖旎風光,可是經過之前那無比血腥的一幕,這些美景顯然是黯然失色,就連那名貴的熏香非但不能讓人覺得享受,反而還和腥甜的血腥味混雜在一起,一些嬌弱的夫人小姐走到半路,都支撐不住開始嘔吐。


    林縝他們還沒出宮,就被女帝派來大宦官攔住了。這位大宦官當年也送林縝出宮好多回,兩人都十分熟悉了。那宦官道:“林相,陛下傳召了尊夫人,還請尊夫人隨奴婢走一趟。”


    林縝沉吟了片刻,問道:“今日諸事繁雜,陛下卻不顧惜龍體,還要忙於公事嗎?”其實,他覺得這回女帝宣召李清凰入宮,也並不打算為難她或是試探她,畢竟今日李清凰敢跟方輕騎對峙,還說了這樣堂堂正正維護國體的話語,陛下賞賜她還來不及。但他行事小心,還是想要多試探地問上一句。


    大宦官笑道:“林相請放心,陛下很喜愛尊夫人,才想召見一麵。”


    林縝低低地嗯了一聲,轉而麵對李清凰:“那我就在宮外等你。”


    於是,李清凰才剛走到宮門口,就又走著回頭路回去了。那宦官也沒跟她閑聊,隻是提著一盞燈,在前方帶路:“夫人,這宮裏麵的路複雜,可別是跟丟了。”


    李清凰怎麽可能還會在宮裏迷路,雖說她已經有好久沒有在宮裏隨意行走,可這裏到底是養育了她十幾年的地方,每一條路,每一座宮殿都深深地鐫刻在她的腦海裏,不敢忘卻。大宦官帶了一段路,方才覺得有些奇怪,他為不少誥命夫人領過路,若是第一回進宮,她們都會願意同他說說話,問清楚規矩,從來沒有例外過。可是這位林夫人卻很特別,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對周圍的宮殿根本都沒有好奇地望上一眼,就好像在這是她十分熟悉的地方。


    可是,這又怎麽可能?


    他不由搖頭失笑,大概還是之前那一幕太恐怖,他到現在還心有餘悸,難免產生錯覺。


    他把人領到承正殿外,就讓她自己進去。


    李清凰踏過高高的門檻,緩步走進宮殿內,她看見自己的母親站在禦桌後麵,正揮筆寫著什麽。她提著筆,手腕懸空,卻穩得紋絲不動,聽見她的腳步聲,也沒有任何反應。


    李清凰走到離禦桌還有十步之遙的時候,就停住了。


    謝珝放下手中的筆,朝她看了一眼,又微笑起來:“今日之事,朕其實……是應當對夫人做出嘉賞的。臨危不亂,林夫人當真是好氣度。”


    李清凰道:“陛下謬讚。”隻要陛下需要,國家需要,她還是會站出來的,哪怕所有人都認不出她來,她還是會做她應該去做的事,雖死猶不悔。


    謝珝緩步走下了台階,站在了她的麵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當時你就沒有一點害怕麽?”


    李清凰想了想,回答:“害怕是有的,若是那個突厥將軍真的要跟我比刀,我大約隻能以身許國了。”


    她說的是以身許國,而非以身殉國,謝珝又覺得這種說法很有點意思:“我看你的架勢,倒像是會武藝的,你從前在家中學過?”


    平遠城就是一座小城,在整個中原布局也隻是微不足道的一處,林容娘的父親在當地算得上頗有名望的人,可是擺在長安的門閥世家麵前,根本就不夠看,最多也就是一個土財主,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李清凰笑了一笑:“回陛下,是的,臣婦在閨中也練過一段時間的武藝,隻是練得不好,貽笑大方。”


    她的武藝是否貽笑大方,謝珝並看不出來。但是她卻知道,如果不是她站出來,她將要龍顏無光,西唐將要在這場和談中被突厥人壓著打。她忽然長歎了一口氣,語氣柔婉:“你知道嗎?你就跟我的女兒年紀差不多大,她叫李清凰,是駐守平海關的少將軍李清凰。你有……聽說過嗎?”


    自然是聽說過的,不但聽說過,還很熟。


    李清凰低著頭,語氣恭敬:“李少將軍的大名,民婦就算再是孤陋寡聞,也是如雷貫耳。”


    反正是幫自己吹牛皮,自然怎麽好聽怎麽吹嘍。


    “她、她從小就學過武藝,朕……我開始還當她是在玩耍,從來都沒往心裏去。後來有一天,有人來告訴朕,她就要上戰場了,從此以後,她的事情,朕就隻能從兵部的文書裏看到。”女帝微微含淚,“朕很想念她,一直一直都很想念她。可是她已經長大了,可以飛得很遠。到了最後,再也不回來。”


    李清凰忍不住抬起頭,和女帝望過來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突然有了一點衝動,她是不是應該告訴自己的母親,她其實根本就沒有死,她向來運氣都不錯,就算身首異處,還是能有機會再活一次。她從來都不想要自己的親人難過,隻想要自己能在戰場上攻無不克,每一回都能幸運地活下去。


    可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人能保證自己能活過每一場戰役。隻要是有血有肉的人,總是會受傷,會疲倦,會有力不從心的一日。


    女帝的眼角突然滑落了一滴眼淚,順著她依然光潔的麵頰流入鬢發中:“朕很想念她,她的年紀就跟林夫人你一般大,可是她再不可能回來了。”


    李清凰握住她的手,想要用她的溫度去溫暖女帝涼冷的手背:“陛下,其實——”那句話已經衝到了她的嘴角,但是她看到了女帝眼中忽逝過的探究的光芒,就隻有短短一瞬,可是逃不過她的眼睛,她忽然覺得整顆心都沉了下去:她為什麽要試探自己?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她現在是林容娘,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她願意被試探被利用,她還能再付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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