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點頭痛地望著站在麵前猶不知悔改的李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兒子是怎麽會長歪成這樣?從前他和李清凰一道住在宮裏的時候,還不至於這樣。她語氣緩和,卻又不失作為母親的威嚴:“公孫大娘過幾日要在接風宴上為突厥使臣表演劍舞,這幾日你就不要去煩她了,讓她好好準備。”


    李慕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開口:“突厥使臣?他們不是來和談的嗎?隨隨便便招呼一下就好了,太過隆重豈不是墜我西唐泱泱大國的國威?”


    女帝忽然語塞,她不知道自己的幼子被養成現在這樣,到底是誰的錯。他天真到不知天高地厚,骨子又自持金貴,簡直就跟她的丈夫一模一樣,尤其是——她深沉的目光定格在他那張泛著紅光又眉目秀麗的臉上,就是長相也隨了李家人的特征,更像他的丈夫。謝珝現在也極是矛盾,她一麵覺得不論是自己的兩個兒子也好,還是別的妃嬪所出之子也好,都是庸碌無能之輩,小心思雖多,但根本不堪大用,可是一麵又覺得她到底是怎麽生出這兩個跟她沒有半分相像的兒子出來?


    她緩緩道:“和突厥的和談很要緊,朕不希望有誰去破壞它。”


    她的次女已經戰死,邊境無大將可用,她不想跟突厥人再起戰事,恰好突厥也想和談,兩方意願一致,便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可是她有很清楚地明白,待她百年之後,這歡喜就要結束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在頂端苦苦掙紮的疲憊如山嶽一般重重壓在她的肩頭,她負擔著這一個國家,這樣一個千斤重擔,用她的身軀支撐得太久太累,她甚至——在自己次女的骨灰被帶回長安的時候,都不敢讓自己落下一滴眼淚。


    “你姐姐生前的時候就一直想要阻止突厥人入關來犯,”謝珝道,“難道你不想看她此生最大的願望達成嗎?”


    李慕梗了一下,啞口無言。


    “你的姐姐,她被突厥人砍了頭,她這一輩子就在那一天結束,你還想要她死了都不得安寧嗎?”


    相對謝珝還會用好言好語地勸說,平陽公主卻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她既不屑自己那個幼弟,又不屑於自己的母親,這兩人都是惺惺作態而已。你看那李慕不過是裝模作樣抹了兩下眼角,做出一副傷心的樣子,然後就可以把他做下的錯事通統都用年少無知來掩蓋,而她的母親,她那個心腸最狠最硬的母親,現在說得倒是好聽,可是誰知道她心裏還保留了多少母女親情?


    正因為她看透了,就不想裝,也懶得裝了。


    果然,李慕裝模作樣地抹了兩把眼淚,小心翼翼地瞟了女帝一眼,又囁嚅道:“那公孫閑雲……”


    平陽公主冷眼旁觀,覺得從前李清凰待他這樣好,全部都是喂了狗了,最後養出了一頭小白眼狼,女帝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居然還隻惦記著那個公孫閑雲。


    謝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等到接風宴後,你再把人給帶回去吧。”


    李慕得了準信,立刻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謝珝又重重地歎氣:“……難道當真是老天要懲罰朕嗎?”可是接風宴還是要辦的,不光要辦得好,還要風風光光地辦,一力促成這回同突厥的和談。


    李清凰在回到長安的第二日已經聽足了許多八卦,比如她戰死的消息一傳回長安,女帝謝珝就以軍禮將她下葬,雖然葬的還是皇陵,隻是另外起了一座陵墓,還刻上了她少將軍的軍銜。當時朝廷有不少老臣反對,謝珝也以“難道李少將軍立下的軍功是虛假的嗎,難道她堅守平海關就隻是好大喜功蒙騙於朕”的理由將那些反對的言語全部駁回。


    她還是第一位以隆重軍禮下葬的公主。


    他們聽到這段傳聞,還是坐在茶館裏休息的時候聽來的。林縝還戳了她一下,小聲問:“你有什麽感覺?”


    她有什麽感覺?那感覺當然是絕無僅有,畢竟也不太會有人能在別人口中聽見自己死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吧。李清凰皺了一下鼻子:“隨便聽聽就好了,你也別往心裏去。”


    林縝:“……”她那是順便還安慰了他一下嗎?


    其實他們本是打算先去看宅子,誰知道那個中間人崔叔忽然家中有事,說要晚些過來,同他們在茶館碰麵。結果還沒把人給等來,反而等來了一個李清凰相當熟悉的人來。一個身形矮小卻又很彪悍的漢子踱進了茶館,茶博士立刻就上前招呼,卻不想被他臉上那道又粗又長的疤給嚇了一跳,那個男人露出了一個陰森森的笑容,那道貫穿了整張麵孔的大疤頓時翻了起來,露出裏麵的白肉,看上去別提有多恐怖了。


    他似乎還嫌自己這一笑不夠嚇人,又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怎麽,覺得我長得很可怕?”


    茶博士見多了各式各樣的客人,可是眼前這位,他也是頭一回見,低下頭諾諾賠不是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這位將軍……”


    茶博士不認得此人,可是李清凰卻是認得的,這位驃騎將軍劉禪,當年在平海關可是恨不得把她給摁死,各種找她的麻煩和錯處,可是最後偏又奈何不得她,李清凰很懷疑他那些年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她戰死在沙場,不要在到他麵前現眼。可是現實就是這麽的殘酷,她還後來居上,跟他同為從三品將軍。


    劉禪身後那個同樣精悍的漢子立刻占住了茶館最中心的那張桌子,那張桌子正好對著說書人的那張桌子,聽評書最是清晰不過。他用袖子撣去了桌麵上並不存在的塵埃,又拉開了一把椅子,又把這椅子也給擦了一邊,這才請劉禪坐下。


    李清凰哼了一聲,忽然說了句:“好氣啊……”


    林縝疑惑地看著她。


    她把聲音壓得極低,跟他交頭接耳:“你不知道,那個耀武揚威的矮子就是驃騎將軍劉禪,後麵那個點頭哈腰的是他的侄兒劉泉,劉泉從前還是我的副將,好歹也領了將軍銜,憑什麽給他舅舅當小廝?”


    林縝雖然沒見過劉禪,卻早就聽聞過劉禪的大名,甚至當年李清凰上長安敘職,一封彈劾她濫用囚犯打頭陣、擢升囚犯為將軍的檢舉信,就是劉禪遞上來的。雖然最後這次匿名檢舉沒能彈劾得了她,但這件事也導致了之後兩年李清凰再沒有擢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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