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和這手抖腳抖的傳令官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剩下的騎兵井然有序地下了馬,卸下了馬鞍邊的羊皮水袋,去茶棚的水桶裏灌上涼水又回到了馬群邊上,整個過程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李清凰探究地望著他們:這些人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胡服,腰間懸掛著一把長長的彎刀,腳踏馬靴,不管是站立的姿勢還是剛才翻身下馬的姿勢,無一不透露出這是一群訓練有素的騎兵身份。在戰場上,騎兵可以說是占據絕對優勢的兵種,它比步兵更勇猛,比刀兵更尖銳,比盾兵更神速。想要培養出這樣一隊精銳的騎兵,是要花費極大的精力和物力。


    正在這時,騎兵中間的一個人突然轉過頭,那銳利的眼神如翱翔於天幕的雄鷹一般釘在了她的臉上。那人的皮膚是光潔的淺褐色,眼窩極深,長眉入鬢,是極其英俊而富有男子氣概的長相,可是當他突然微笑起來,就會露出一口又白又整齊的牙齒,格外的神采飛揚。


    李清凰下意識地想要拍案而起,幸好林縝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手背,低聲提醒道:“夫人?”


    李清凰就像是被人用針戳了一下,滿肚子的氣憤立刻癟了下去,她慢慢地端起麵前的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著,微燙的茶水沿著她的咽喉咽了下去,產生了一股焦慮的灼燒感。


    那人踩著一雙有些磨損的了馬靴,大步來到他們所坐的那張桌子邊上,也沒半句客套,直接拉開了一張條凳坐了下來,微笑道:“林大人。”


    林縝矜持地點點頭:“方將軍。”


    本來西唐的文武之爭導致文官和武將的關係一直有點緊張,很容易就拔劍弩張起來。可方輕騎是例外,唯一的例外。他恐怕是滿朝文武的眼中釘肉中刺,因為他,舉薦他上武舉名單的地方官員全部被貶,收他進入謝家軍的謝老將軍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也因為他,平海關失守,差點被突厥人摘下西唐在北麵的最後一道屏障蕭城。


    對於李清凰來說,她唯一一場失敗的戰役,就在於此。


    方輕騎聽林縝竟稱他為方將軍,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啊,我已經認祖歸宗,現在複姓使納了。林大人可以喊我使納將軍。”


    李清凰握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她剛才真的想直接把一整杯茶水潑到他那恬不知恥的臉上。


    可是她這細微的動作又怎麽能逃過方輕騎的眼神,他轉過眼,瞥了她一眼,又問林縝:“這位是尊夫人麽?”


    林縝還沒回話,他又自顧自道:“是林大人當初為了信守婚約,拒婚安定公主的那位嗎?”他這回認認真真地打量了李清凰一遍,笑道:“林大人是真正的謙謙君子,不為美色所迷,我好生佩服。”方輕騎稱他為君子,可是“謙謙君子”這四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就是有股濃濃的嘲諷味道。


    林縝卻一點都不生氣,權當聽不出這字麵下的意思:“信守承諾也並非難事。”


    方輕騎拊掌大笑:“林大人果然非常人。若是換了我,定是會把美貌的公主娶進家門——”


    李清凰站起身,一聲不吭地提起桌上的銅壺,直接把一整壺茶水都澆在他的頭上。銅壺的茶水還是燙的,可她就這樣麵不改色地把這樣一壺燙嘴的茶水淋了他一身,當得一聲,她又把倒空了的茶壺重重放在桌上,連帶著底下有些年頭的桌椅也跟著震了一下。


    方輕騎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就這樣被澆了一頭的茶水,那淺褐色的茶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滴落,簡直就像是一隻落湯雞這樣狼狽了。本來在茶棚外小歇的騎兵見他受辱,錚得一聲拔出了懸掛腰間的彎刀,明晃晃的刀刃直指過來,剛要出來送茶水的驛站小吏就被這場麵驚得失足跌坐在地,一整壺茶水都盡數潑到了自己的身上。


    李清凰被幾十把彎刀指著,麵不改色,直視著方輕騎:“突厥蠻子果然還是突厥蠻子,連禮數都不懂,就這樣還敢進犯中原?”


    方輕騎慢慢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朝那些隻等他一聲令下就要上前把這裏的人全部剁成幾塊的騎兵做了個手勢,那些騎兵立刻後退一步,又把手上的彎刀歸位,整個過程整齊劃一,隻發出了一聲兵器歸鞘的清響。這幾十個人進退,就像一個人一樣,李清凰隻用餘光瞥到一點,卻是暗暗心驚:突厥騎兵本來就是極其強悍的存在,他們能以一當十,宛如一把利刃剖開整個軍陣。可眼前的那支騎兵卻又強過傳統的突厥騎兵許多,若是能夠打造一支千人以上的隊伍,西唐危矣。


    方輕騎笑道:“林夫人是生氣了麽?我從小就爹不養娘不教,的確是不懂禮數。”他轉過頭去,盯住了那個摔倒在地半天還沒爬起來的驛站小吏,揚聲道:“再上一壺茶來,我要向林夫人賠罪!”


    那小吏被他這樣一盯,連滾帶爬地鑽進屋子,很快就換上了一壺新茶來。


    驛站裏自然不會有什麽好茶,都是粗製的茶餅,茶湯色濃又味苦,還沒有任何茶葉的香氣。


    方輕騎親手倒了兩杯茶水,推到桌子中間:“林大人,我這回是代父汗同西唐女帝陛下和談的。到時候還有許多叨擾的地方,還要去府上拜會。”


    林縝端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簡短地道:“那是自然。”


    方輕騎捏著杯子,輕輕地在他手上的杯子上碰了一下:“我從前就聽說陛下喜愛長相漂亮的少年郎君,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如今陛下的喜好又是如何?”


    林縝:“……”這種問題誰願意回答?當年女帝重用他,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說他為了擢升連讀書人的廉恥都不顧,待到後來,又見他的確同女帝無染,又找他打聽女帝的喜好,想在自己家族裏挑一挑人送進宮去。他輕咳一聲:“陛下的心思,本就不是微臣能夠任意揣測的。使納將軍若是有心,待到了長安再打聽也不遲。”


    方輕騎又問道:“那麽,林大人你看我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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