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


    空空蕩蕩毫無人氣的刑部。


    但凡有家眷的,都已經趕著回去過節,若是定了親但還沒完婚的,也親自提了禮品上門拜訪嶽父母及未婚妻,若是連婚約都沒有的小官,則是約在一塊兒去東市湊熱鬧看花燈,說不準還能和哪家小姐看對了眼,可是有了婚約沒完婚又沒地方去的人,就隻有林縝一個。本來正想把所有手頭上的零碎事情全都做完的林縝,被上司趕出了刑部衙門,站在同樣空空蕩蕩的六部衙門外,頭一次覺得不知道所措:“……”


    ……他就是,想再多做點公務,難道也不可以嗎?


    好像是真的不可以。


    他孤身一人在長安漂泊,雖然名聲很好,是驚才絕豔的狀元郎,可也不過是那些猶如過江之卿的京官中小小一名,大概在這種節日裏就是連應酬都沒有人請的那種。一個人,可能隻有關在家裏閉門讀書了。


    在寒風蕭瑟中,唯獨他一人形影單隻,往家裏走去。那些趕往東市看花燈的男男女女們經過他身邊,又會下意識地朝他望一眼,大約是把“可憐、無助、孤單、寂寞”的標簽通統貼到了他的身上。林縝歎了口氣,大概……是有點孤單,若是要回那間小院裏看書,那就更加孤單了。


    他正要拐進他租住的那條小街,就看見顧長寧前呼後擁,帶著一大撥長安公子出來遊玩。他穿得看似素淨,其實邊邊角角皆是匠心,袖口邊上,衣領邊上,還有衣袍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都是繡娘一針一針精細繡製出來的繡樣,再披上一件灰黑色的狐狸毛大氅,這富貴又壓倒了素淨,一看便是滿身風流、翩翩佳公子。


    顧長寧一看到林縝,立刻招呼:“林兄可是要同我們一道出遊?”


    人多才熱鬧,玩鬧起來方才有趣。尤其是上元之夜,冷冷清清,孤孤單單,那還有什麽玩頭?


    顧長寧的狐朋狗友大多是些世家公子,對林縝這個狀元郎,並不熟悉自然也不會太過熱絡。


    林縝本想拒絕,可是話頭到了嘴邊,又變成了:“既然如此,便叨嘮顧兄了。”


    顧長寧雙眼一亮:有戲!


    他領著一群人轉向東市中心,今夜是難得的佳節,也是男男女女出門相會的好日子,整座長安城都將通宵達旦、取消宵禁。東市街邊的花燈都已擺了出來,蓮花燈、牡丹等、桃花燈,方形圓形高的扁的,一排又一排綴滿了整條街道,燈下還吊著一個燈謎,隻待人來摘下。


    平遠城自然是不如長安這般繁華。林縝還沒見過如此熱鬧鼎沸的上元。


    被人流推著走著,他忽然停了下來,站在一盞杏花燈前,那盞燈編織得精巧,薄如蟬翼的桃花紙覆蓋著竹篾,猶如一個昏黃的、氤氳著香氣的美夢。他不由自主又上前幾步,伸手去拿掛在燈下的謎題,可是有人卻比他動作更快,先一步摘下了謎題,對著頭頂那滿城燈火念道:“禾中長草心不忙……”


    周遭仿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隻見她揚起脖子,露出一張格外濃麗的麵孔,在這燈火璀璨的上元,也像生在繁華的仙境裏麵。她捧著寫著謎語的箋紙,突然感覺到身邊有人,詫異地側過頭來,一雙杏眼微微一眯,嘴角往下一撇:“哦,是你啊。”十足嫌棄的語氣。


    林縝輕咳一聲,壓低了聲音:“……你解出來了嗎?”


    李清凰正在思索,這個謎題很是奇怪,沒說是猜一物又或是打一個字,所以她一下子還沒想出來。她正想說還沒想到,可是顧長寧卻擠開人堆,直接插話道:“你要猜謎,好歹也把字認全了吧,你認全了嗎?”


    那種昏黃色的、美夢冉冉的氣氛頓時被破壞得一幹二淨。李清凰卷了卷袖子,把箋紙排到他的胸前,惱羞成怒:“聽說顧表哥小時候還有神童之稱呢,怎麽也不考個狀元讓我開開眼呢?”


    顧長寧得意洋洋地展開了折扇,雖然這夜這寒風已經足夠涼爽,涼爽得都能讓人打哆嗦了,可他就是怡然自得地搖著折扇,慢條斯理道:“今年是難得的恩科,我怎麽好同那些寒窗苦讀的士子去搶?待三年之後,我必將一舉高中,就算沒有狀元,那探花郎也如我囊中取物一般。”


    李清凰:“……”你可真是不要臉哪!


    顧長寧繼續打著扇子,拿起那張箋紙:“你呀,不要總是這麽凶,溫柔一點嫵媚一點,好聲好氣地求我幾句,我就幫你把這盞杏花燈贏回去。”


    李清凰看了看快要把尾巴給翹到天上去的顧長寧,再看看沉穩安靜的林縝,當機立斷捉了林縝的手:“你知道了嗎?”結果她才剛碰到了他的衣袖,林縝就眼疾手快地把袖子從她手邊抽走了,還往邊上退了一步,跟她保持了三步以外的安全距離。李清凰就差當場把整張臉給拉長到地上:她是頭頂長角還是臉上長瘡了,她又沒兩個腦袋四個手,他到底躲什麽呀。


    林縝瞥了一眼顧長寧手上的箋紙,道:“芒種。”


    禾中長草心不忙。禾中可為“種”字,心不忙是為“亡”字,亡字長草可不就是“芒”?


    顧長寧恍然大悟:“對,就是芒種。”他故作高深地歎氣:“也不知道這個字謎是誰出的,竟然也不點名謎底是節氣,這對於某些人來說,真是想破腦瓜子也想不出來的吧!”


    李清凰忍不住道:“你說的某人,是在說你自己嗎?”


    眼見著他們兩位冤家又要吵起來,林縝無奈道:“這紙上的字是裴太傅的筆跡。”裴老太傅是裴家的掌家人,裴家是西唐首屈一指的世家之一,他考中春闈的卷子還是裴老太傅親點的。說到裴老太傅,這又是一段傳奇,想當年謝珝登基為女帝,嚇壞了一群脊梁筆直筆直的禦史,他們在含元殿外靜坐啊絕食啊絕望哭泣啊撞柱子撞鍾樓自殺啊,花樣層出不窮,就隻有裴老太傅幹脆連朝也不去上,告了個假在家裏逗鳥養花。並且在事情過去後,也沒有繼續上朝的想法,還是謝珝親自登門拜訪,請他出山。


    你說裴老太傅難道是支持謝珝奪了李家的江山登基為帝嗎?他自然是反對的。


    可是你說他最後有什麽損傷嗎?那是一點都沒有,還好吃好喝地養了好一段日子,最後還得謝珝親自上門請他。


    外麵人提起謝珝那一次紆尊降貴去請一個臣子出山,求賢若渴,還要附帶上裴老太傅高風亮節,若不是為了這天下民生,肯定就此告病不出了。


    李清凰卻道,這裴老太傅可真是老狐狸。賺足了麵子,又全了他侍奉過兩位君王的忠誠。


    顧長寧一聽裴老太傅的名字,自然而然地閉了嘴。可是一旦閉上了嘴,安靜下來,又覺得好像有點什麽事情被他給忘記了。


    李清凰抽走他手上的箋紙,高高興興地提著杏花燈去街頭管燈人那裏買燈。一個燈謎對一盞燈,誰猜對了就可以把這盞燈給買下來。可是那個看管燈籠的長者卻撫著胡子搖頭道:“這盞燈不賣!”


    “不賣?”李清凰莫名其妙,“為什麽不賣?”


    “因為老夫見你就覺得不投緣!”長者抬手點了點她,“而且這個謎底可不是你想出來的吧?”


    其實李清凰本就是一見這盞杏花燈覺得心喜,也並沒有非要它不可,可是現在卻被激起了戰意:“這天底下投緣的人本就少,俞伯牙還說鍾子期知音難尋,若是容易那就是酒肉朋友。長者若是覺得我想不出那謎底,何不再出一個新的來考較我?”


    長者瞪了她一眼,直搖頭,可是又看到她緊緊地盯著自己手上的杏花燈,又覺得好笑:“你當真是喜歡這燈?告訴你實話也不打緊,這盞燈就是我親手編的。”


    親手編的杏花燈,燈下串著裴老太傅親筆寫得謎題,再加上他一見自己就看不順眼。李清凰恍然大悟:“裴太傅,您這麽大年紀了,還要同我慪氣,您也太過分了吧!”


    裴老太傅:“……”這事被她這麽一說,怎麽就顯得他這樣無理取鬧,欺負她這小姑娘?


    李清凰又道:“再說今日是上元夜,您也微服出訪,就不能當沒認出我來嗎?”


    李清凰那張臉,就算他想當認不出也難啊!


    裴老太傅道:“也行,那你就再解一個燈謎吧,解出來了燈歸你,解不出你就走人。”頓了頓,他道:“聆雨聲朦朧,看遠山倒影,垂鉤荷鋤意自得,猜一個字。”


    李清凰眼珠一轉,笑道:“這可簡單了。”


    “哦,那你倒是說說看?”


    她當然是知道的,但裴老太傅之前因為她的身份而刻意為難她,這可不能就這麽算了,她轉過身,把在近處圍觀的林縝一把扯了過來。林縝:“!”她這抓人的力氣可真大,直接把他一個男人一把扯到了裴老太傅麵前,然後雙手一抬用力按住他的肩膀,飛快道:“聆雨聲朦朧,看遠山倒影,垂鉤荷鋤意自得,一個字。”


    林縝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予”


    ------題外話------


    本來這應該是昨天發的,因為昨天就是上元。唐朝時候是男男女女出門相看的好日子,《隋書》裏說:每當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於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裏,列戲為戲場,可以說是通宵達旦地看花燈看歌舞順便相個親拉拉小手。昨天一直忙,到了晚上才開始寫,寫完已經晚了,就當今天才是上元吧,大家和林縝還有公主再過一次節。


    因為遲到了,這篇番外就免費了。


    按照這篇文的時間線設定,公主是沒有時間過上元節的,她的上元節都在邊關受苦,林縝也沒機會和她過節,但既然是番外,那就不管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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