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寧覺得今日的林縝很不正常。


    他們認識足足五年了啊,勉強能維持住他們的友情都是因為他沒臉沒皮地拉著他出去喝酒。可是今日整理完卷宗,林縝卻是頭一回提出請他去那間叫曲誤的酒樓喝酒。


    曲誤是取自“曲有誤周郎顧”的典故,酒樓的老板也是個風雅人,酒樓裏有美酒美人和琴師,但絕沒有別的生意。若是在曲誤裏喝醉了,冒犯到琴師,那以後都別想再進這間酒樓的大門。


    顧長寧曾經還和林縝取笑過,這不過是間酒樓罷了,若是得罪了貴人,這酒樓根本就開不下去,還輪不到把人拒之門外。


    林縝反而不甚認同。


    事實證明,人要臉,樹要皮,倒真的沒什麽有身份的人會去鬧事。


    顧長寧從長安調到別地當地方官,去年又到了輪換的時間,正好林縝又回鄉丁憂,他便選了平遠城來當知府。


    兩人喝了三杯,酒意熏熏然有些上來,他就直話直說:“從前你是很少跟我出來喝酒的啊,今日怎麽不著急回府上去了?難道跟你這斷掉的胳膊有關係?”


    林縝握著杯子,眼睛卻盯著杯中清澈的酒液,曲誤的酒都是用自己的配方自己釀的,沒有烈酒,全部都是清冽的綠竹釀。他這樣盯了一會兒,又道:“無事。”


    “哈,你這麽說,那就說明真的有事。”顧長寧道,“你要是把我當朋友呢,就告訴我,就算我沒什麽辦法,多少也能幫你分擔分擔。”


    林縝仰起頭,一口把杯子裏的綠竹釀悶了:“你還記得安定公主嗎?”


    “記得,我那個小表妹。”他試探問,“怎麽又想起她了呢,當初陛下都要給你們賜婚的,你不是拒絕了嗎?難道你現在後悔了?”


    林縝搖搖頭:“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他寒窗苦讀聖賢書,講求的就是頂天立地,無愧於心,他為什麽要後悔?


    “不後悔才是對的,不是我要說她壞話,她這種性格,一言不合就打人,誰受得了啊。但是我跟你說,我覺得她去從軍還是走對了,她從前在我麵前耍威風的時候,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有點怕她。她又凶又厲害,哈哈哈哈,哪個男人製得住她啊!”


    顧長寧笑了一半,又停住了,其實他這幾年也很少回想過去的事情,也不太願意回長安,總覺得那是一處傷心地,一個熱鬧的開頭過後,繁華落盡,滿是傷心事。直到後來他的外公謝老將軍戰死在平海關,他就真的回不去了。


    “我聽說,公主在平海關戰死了。”


    顧長寧手上的酒杯嘩啦一聲掉在地板上,琴師被他的動靜吸引,竟是彈錯了一個音。顧長寧有些心煩意亂,揮揮手道:“你下去吧。”


    “你聽誰說的?這消息該不是假的吧?”顧長寧問,“據說現在突厥人已經很少敢跟我們打仗了,都被打怕了,說不定是哪裏出錯了呢?”


    林縝又道:“據說連頭顱都被砍下來。”


    頭顱被砍下來,那就是死無全屍,西唐人都講究的魂歸故裏,連身體都不完整了,魂魄又如何還會完整?


    她還這樣年輕,就死在沙場上,連頭都被突厥人拿走,連完整的屍體都不能運回來。


    她當時是怎麽說的呢,一把尖刀從背後刺進,又從胸口穿了出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頭顱和身體分離。會不會很疼呢?應該就是很痛苦吧。


    林縝酒量很一般,可今日心情沉重,竟是喝得醉了。


    顧長寧親自把他送回林府,看著林家的小廝把人扶了進去,他依然還是一張風流浪蕩子的麵容,斜挑的桃花眼,薄情寡義的嘴唇,好像從來都沒有過任何心事,也沒有什麽能把他的心牽掛住的。


    他卻不由自主回想起春日融融的長安城,那個渾身濕透的又凶又狠的少女,還有那位糊了妝麵的卻還是很溫柔的女子。滿是傷心事,滿紙荒唐言。李清凰白天睡飽了,晚上就還沒睡下,她從林縝的書房裏隨便拿了兩本書,翻了好一會兒。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林家的小廝卻扶著林縝在門外敲門:“少夫人,少夫人你睡下了嗎?”


    李清凰打開門,待看到喝醉了的林縝,就伸手去把他扶住。小廝其實也隻是試試,他也不清楚少夫人會不會開門,見她把人扶進去了,才鬆了口氣:“等下我讓綠翠送醒酒湯來。”


    “綠翠?”李清凰頓了頓,又道,“不用找她了,她病了,隨便找個人送來就行。”


    李清凰扶著他走了幾步,被他帶得東倒西歪,這要是她從前那個身體,她一下子就能像扛沙袋一樣把他扛起來。她把人扶到床上,琢磨他為什麽會喝醉,難道是因為覺得她占用了他妻子的身體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嗎?


    如果是這樣,她也沒有什麽辦法啊。


    很快就有丫鬟送了醒酒湯。李清凰接在手上,幾步走到床前。她皺了皺眉,看著林縝那樣安靜地躺在床上的樣子,又有點不忍心像對待自己手底下的將士們那樣直接捏著鼻子把一整碗醒酒湯都硬灌下去。再說她都把人家胳膊擰斷了,他也沒說什麽,好像也不能對他太差勁了吧?


    她把裝著醒酒湯的瓷碗放在一旁,小心地避開了他受傷的手臂,將他扶坐起來,又在背後墊上枕頭。


    她剛舀了一勺醒酒湯,剛湊近他嘴邊,就見他身體前傾,吐了。


    李清凰隻好又把碗放下,取來一個盆,放在地上,又輕輕拍打著他的背脊:“吐出來就會舒服多了。”


    實際情況就是這樣,雖然軍營裏糙漢很多,可還是會有傷春悲秋的時候,那種時候,往往喝醉了就大哭大鬧,最後一邊吐一邊抱在一起痛哭。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都驚呆了。可是哭完鬧完,第二天忍著宿醉還要換防巡邏,春忙的時候還要幫百姓一道下地幹活。


    林縝吐了一會兒,再也吐不出什麽了,才擺了擺手,低聲道:“沒事了,別管我,你去睡吧。”


    可他把整張床都占了,她去睡在哪裏?


    李清凰搖搖頭,把盆子端出去,又換來一盆熱水,幫他擦臉漱口。他現在清醒了,還有點緩不過來,隻是拉著她的手腕不放。他低聲問:“痛嗎?”


    “嗯?”李清凰看了看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莫名其妙,“不痛啊。”


    林縝又把她按在胸前,輕聲道:“我以後會對你好的。”


    李清凰不知道他這話是對林容娘說的,還是對她說的,不過醉鬼的話都不可信,喝醉了隨口一說,相信的人那就傻了。


    ------題外話------


    文官和武將的思維區別:


    李清凰:我的頭要值一千頭牛羊一百個奴隸(有點自豪)


    林縝:這麽年輕卻死無全屍真是令人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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