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了整整兩天,袁方終於還是給聖心療養院的人事部經理打了個電話。


    “您說那個助理啊?”人事部胡經理接到電話,樂嗬嗬的,“院長已經說過了,這幾天會過來一個新人,我們都在安排工位了,還麻煩您把她的聯係方式發我一下。”


    袁方一驚,她萬萬沒想到,杜立遠的行動竟然這麽快。


    這讓她的心情更加複雜。


    雖說療養院的大比例股份和經營權都在杜立遠那兒,但聖心名義上仍然屬於集團,至少目前還沒分家。杜立遠插手了大老板的招人計劃,稍微有些不妥,不過那個姑娘也不是什麽非留不可的人才,袁方本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這兩天她擔心的,一直是另有其事。


    惴惴不安的虛浮,山雨欲來的焦慮,已經讓袁方連續失眠了兩個晚上。


    算了,聽天由命吧。


    袁方打開郵箱,將南檣的簡曆和聯係方式都發了過去。


    也許就像老白說的,一切都不過是她杞人憂天呢?


    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安慰自己道。


    .


    .


    接完聖心療養院人事部的電話,南檣沉默了。


    “麵試過啦?”舍友周容放下手裏的泡麵碗,滿臉竊笑朝她湊過來,“請客請客,吃頓好的啊!”


    南檣回過神來,朝她柔柔一笑:“好。”


    “不是說去給一個老太太做看護麽?怎麽我聽見你在電話裏說什麽院長助理啊?”周容顯然十分好奇,毫不避諱自己剛才偷聽電話的不妥,“怎麽突然改職位了?”


    “誰知道呢?”南檣一如既往的不驚不乍,“聽說院長覺得我的字寫的不錯。”


    “你那字確實不錯,可以賣錢。”周容覺得理由還算有說服力,“這個職位比給老太太做看護好,看護能有什麽前途?賺再多錢也不能讓簡曆增光,還是院長助理的起點高,說不定就這樣平步青雲啦!”


    “……你太幸運了。”說著說著,她頗為羨慕的看了南檣一眼。


    南檣波瀾不驚的笑著,沒有接話。


    .


    周容忽然就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她一直覺得,南檣不太像同齡人,雖說大家都是剛畢業的校友,但她卻成熟穩重得多。


    同樣的,她也覺得南檣不會淹沒於芸芸眾生裏,畢竟她的氣質太出挑了,讓其他的小城姑娘望其項背。如果人生是一部電視劇,那南檣應該屬於主角陣營。配角們的未來也許是領一份薪水早九晚五養家糊口,但主角可以爬的更高,甚至打破階層的隔閡,從此改變一生。


    她的未來會怎樣呢?會飛上枝頭變鳳凰嗎?周容心中禁不住有些泛酸的好奇。


    .


    南檣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那張90厘米寬的簡易小床上,靜靜環顧四周。


    房間很小,本來是一間書房,約莫八個平方,放下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兩個大行李箱就幾乎轉不開身了。


    她和人合租在這個三室兩廳兩衛的房間裏已經兩個多月,除了周容,舍友裏還有一個剛入職it公司的年輕男校友小何。誰都知道男女合租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在寸土寸金的s市核心區,這個老小區的小房間隻需要每月八百元。小何人也挺好,他一個人住帶主衛的主臥,從來不去次衛,早出晚歸也很少來客廳,所以幾乎不用打照麵,算是相當尊重姑娘們了。


    不過,接下來應該要開始找房子了吧。


    抬頭看向牆上的掛曆,拿出一隻紅筆,南檣將要去報道的那天輕輕圈了起來。


    .


    很快到了周末,小何從公司下班回來,聽說南檣找到一份好工作,主動提議要請客給南檣慶祝。南檣本來還要推辭,小何高高興興表示等她拿到第一份薪水再吃頓大的。


    到底是上了幾天班的人,懂的體諒待業時的緊張。周容對小何的提議沒有任何意見,她巴不得吃兩頓好的呢,反正不用自己給錢。


    於是周六的晚上,三個年輕人約著去小區附近的湘菜館“大吃一頓”。吃得高興,小何又大手筆的去飯館門口買了些燒烤,再請服務員開了兩瓶啤酒。大家夥熱熱鬧鬧的吃著喝著,計劃著未來,暢享著賺錢以後買車買房的幸福生活,觥籌交錯間,南檣那本來缺少煙火氣的臉也變得紅潤而溫和。


    吃飽喝足了,三人邊說笑邊散步走回小區。過馬路的因為著急趕綠燈,小何拉了本來落後的南檣一下。南檣略一遲疑,還是跟隨小何快步跑了上去。


    回到家,周容問南檣:“剛才過馬路的時候怎麽啦?我看見你好像回頭看了一眼?是看見什麽熟人了?”


    “沒有,看錯了。”南檣笑著搖搖頭,“你洗澡嗎?’”


    她說請求的時候總是非常委婉,比如此時她先問周容要不要洗澡,其實是告訴她,自己想洗澡了。周容早已習慣她的迂回,本來她想先刷會兒手機再睡覺,自然順水推舟。於是南檣拿著裝滿洗漱用品的塑料小筐進了洗手間。


    .


    周容躺在沙發上,望著洗手間的鋁合金門出神。


    作為一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懶人,她從不把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收進臥室。雖然是合租,但她就一直大大咧咧將洗漱化妝品都擺在衛生間裏。小何肯定是不會拿去用的,至於南檣嘛,她看起來那麽清高,應該也不會偷著用。況且她偷看過南檣用的化妝品,和她的檔次差不多,並不存在更好或者更差。不過既然這樣,南檣為什麽總是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收在那間本來就不大的臥室裏呢?她從沒有把任何私人物品留在公用地方,一件也沒有,甚至連喝水的水杯也是要喝的時候從房間裏拿出來,喝完了又收回去。而當南檣不在家的時候,她的房間門總是緊緊鎖上,從來不打開。


    到底是潔癖還是謹小慎危呢?就連衣服她也大多都收在行李箱裏,好像隨時準備離開一樣。周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防備心極高的姑娘,她心裏疑惑極了。


    .


    洗完澡吹幹頭發,南檣穿著睡衣回到臥室裏,打開了窗戶。仲夏夜的風灌進來,讓經過一下午西曬的小房間清涼不少。


    她從包裏翻出幾張小票,趴在書桌上開始記錄這一天的花銷。


    早飯花了3塊,午飯花了15塊,下午買了2瓶酸奶6塊,一盒牙膏8塊,四個獼猴桃18塊……


    現在超市裏的水果賣得挺貴的,聽房東阿姨說附近的菜市場倒是賣的便宜,可這菜市場到底在哪兒呢?


    寫著寫著,南檣托起腮,望著窗外的燈火發呆。


    然後她看見了那輛銀灰色suv,還有車裏一閃一閃的紅色煙火。


    .


    就當沒發現吧。


    她這樣想著,放下窗簾關燈準備上床睡覺。


    手機鈴聲在此刻響起。


    看著號碼猶豫片刻,她終於還是沒有去接,隻是在黑暗中靜靜坐著,直到屏幕完全熄滅。


    .


    .


    星期一是約定好的報道時間,這天南檣起了個大早,在療養院門口等了一會兒,方才踩著準點到人事部報道。


    負責人胡經理非常熱情的接待了她,帶她參觀了辦公樓,還介紹了一些療養院的基本情況。


    “咱們院長每周一般過來三天,周二到周四,周一和周五他在其他地方辦公。”胡經理是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眼睛彎彎,神態很是和善,“今天他應該不會來,你可以先看看文件,學習一下。”


    “有什麽需要馬上處理的工作嗎?”第一天報道,南檣盡量表現得很主動,“前任助理有沒有要交接的呢?”


    胡經理的笑容有些尷尬:“實不相瞞啊,院長助理是個新職位,你之前還沒有人做過呢,我也不知道院長要安排你做些什麽。”他隻知道院長希望這個小姑娘盡早報道。


    南檣抿嘴,顯然有些意外。


    “這樣,我把你先安排在綜合部吧,你可以先跟著裏麵的人學學。”胡經理覺得自己的安排很機靈,雖說這位姑娘是院長欽點的人才,但如今看見真人,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學畢業生,還需要人帶進門。綜合部負責聖心所有的重要客人接待,讓小助理多學些人情世故不是什麽壞事。


    然而這個決定將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大的失誤。


    .


    南檣被帶去了綜合部,胡經理一一為她介紹同事,杜院長欽點助理一事早已傳遍聖心,大家對這個可能有後台的姑娘心照不宣,表麵上都十分客氣。


    直到走到著名的美女禦姐,顧勝男麵前。


    “小妹妹老漂亮的來,做事也要像臉一樣漂亮哦。”


    顧勝男上下打量南檣一番,嘴角輕扯,似笑非笑。


    “哎哎哎,那是要像我們聖心一枝花學習的。”胡經理笑著打嗬嗬,他顯然也虛這位潑辣的鳳姐三分,轉頭朝南檣吹捧起來,“顧經理是我們聖心最有名的院花,不僅人漂亮還是業務骨幹,可以說,沒有顧經理就沒有咱們聖心腳下這塊地,你以後要好好跟著厲經理學!””


    南檣點點頭。


    “年輕人嘛,踏踏實實就行了。”顧勝男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吹捧,不以為意的撥了一下波浪長發,身姿優雅的坐了下去,伸手去拿桌麵上的文件。


    潔白而纖細的手腕上,掛著一隻紅玉髓的五花手鏈。


    那是某牌子的周年限量,價格大約相當於一輛a級轎車。


    南檣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點。


    .


    從綜合管理部出來,南檣終於被帶去了她的工位。


    就在院長辦公室旁邊,麵對湖光山色,隻用一塊落地玻璃隔了起來。


    .


    “院長不在,你先看會兒文件熟悉一下吧。”胡經理趕著去開會,人到門口就停了步,“一會兒吃飯我叫你。”他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南檣環顧四周一圈,走到工位上坐下,打開電腦,等待開機。


    隔壁辦公室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杜立遠從裏麵走了出來。


    他看起來似乎整夜沒睡,眼瞼烏青,下巴上隱隱透著胡渣,襯衣淩亂而折皺。


    “怎麽這麽晚?”


    他的聲音因為氣惱而沙啞。


    南檣眨了眨眼睛。


    很快她明白過來,這劈頭蓋臉的一句是問她為什麽這麽晚報道。


    “胡經理帶我去參觀了一圈。”南檣顯得有些懵然,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慌,“他以為您今天不會來聖心上班。”


    “哼!”杜立遠從鼻子底下哼一聲,表情森冷,“他怎麽清楚我的安排?”


    “對不起,院長。”南檣垂下頭,誠懇道歉。


    這一聲院長,讓杜立遠稍微恢複了冷靜。


    他看著南檣黑發下那截纖弱的脖頸,呼吸漸漸變得平穩,眸色如常。


    然後他從褲袋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車鑰匙,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


    .


    “胡經理帶你參觀了哪裏?聖心很大,走,我帶你去看看。”


    這份邀請是命令式的不容置喙。


    .


    車出辦公樓,在園區裏慢慢的開著,杜立遠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南檣聊了起來。


    “你是哪裏人”?他問。


    “溪周。”南檣說的是一座離s市大概4小時車程的小城,那裏還不通鐵路。


    杜立遠挑了挑眉毛。


    “溪周有什麽特別出名的嗎?”他問。


    “好像也沒有,一定要說的話,可能是砂鍋豆腐吧。”南檣回答,“當地美食,上過電視台。”


    杜立遠哦了一聲,漫不經心的說:“我也有個朋友是溪周的,我怎麽聽他說,你們那兒民風彪悍,最著名的是土匪啊?”


    南檣笑笑:“溪周人窮,幾十年前是有這麽個說法,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土匪應該都參軍抗戰了吧。”


    她似乎並不願說故鄉的不好。


    杜立遠點點頭,又接著問:“溪周話裏的‘鄉親們,打土豪分田地’怎麽說?”


    於是南檣用土話說了一遍。


    她的嗓音既清又甜,溪周話本身吐字硬氣,但經南檣這麽一說,不知道為何就變得糯軟悅耳起來。


    “隻怕鄉親們聽完還沒行動,鄉親的老婆們首先就要衝上來把趕你走了。”


    杜立遠感歎一聲。


    南檣本來一直繃緊著身體,這下也沒忍住噗嗤笑了起來,笑容讓她本來嚴肅的臉上有了幾分這個年紀本該有的天真。


    .


    杜立遠看著她的笑顏,臉色漸漸柔和。


    .


    “你家裏都有些什麽人?”他又問。


    “我有個爸爸,是海員。”南檣回答,“現在不做了。”


    “你媽呢?”杜立遠追問,“海員常年在外,怎麽照顧你?”


    “我媽很小的時候就不要我了。”南檣的臉色平靜,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我爸常年出海,她跟了別的男人。我是鄰居阿婆養大的。”


    短短一句,濃縮了她在風雨中飄零的前半生。


    .


    杜立遠一時語塞,這個答案顯然在他意料之外。


    “……都過去了,朝前看。”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敲,他安慰南檣。


    “嗯。”南檣衝他笑笑。


    杜立遠這才發現,那雙清亮的眸子裏隱約有淚光閃閃。


    .


    車裏的氣氛一時靜默起來,杜立遠習慣性的伸手去摸煙。然而出來的時候實在太急,他發現自己隻拿了車鑰匙。於是他將車靠邊停穩,朝副駕駛這邊伸出一隻手來。


    “抱歉,我想拿個東西。”他朝南檣示意。


    南檣立刻將身子後退,貼緊椅背,屏住了呼吸。


    杜立遠打開抽屜,從裏麵摸出一盒香煙。


    熟悉的包裝,帶著一點極淡的女士香水味,仿佛剛被一雙纖纖玉手從精致的皮包裏取出來。


    他已經很久沒抽過這盒煙了,就像已經很久沒有人坐過這輛車的副駕駛。


    ——“阿遠,你怎麽老是丟三落四啊,那我給你帶一包煙放抽屜裏,讓你應急啊!”


    腦海裏有個熟悉的女聲響起。


    他看著手上的香煙盒,一時愣了。


    .


    “是牌子不對嗎?要不要我去給您買一包?”


    另一個清脆軟糯的聲音插了進來,打斷了他的回憶。


    杜立遠回過神來,看著副駕駛上剛才說話的姑娘。


    南檣瞪大了眼睛看他,神情有點疑惑。


    白淨的鵝蛋臉,一雙清澈至極閃閃發亮的眼睛,嫩得仿佛能掐出水的皮膚,如此天真乖巧,仿佛沒有經過任何汙染,自然也對這個社會毫無防備。


    ——小荷才露尖尖角。


    ——不要讓其他的蜻蜓立上頭。


    .


    杜立遠搖搖頭,笑了。


    “不是,很久沒抽這個牌子,有點想不起是什麽味道了。”他輕描淡寫回了一句,“你介意我抽煙嗎?”


    南檣也跟著搖頭,笑容略微有些靦腆,她顯然還不太會掩飾自己的真心。


    所以杜立遠到底還是把香煙放了回去,忍住了這一嘴。


    他也說不清為什麽,也許是隻不想讓人間的煙火驚擾眼前這片難得的幻象。


    .


    “說正事吧。”他的神情很快恢複如常,直接切入主題,“你今天怎麽上班的?”


    “地鐵轉公交,再步行一段。”南檣回答。


    “7號線?”杜立遠想了想,“早高峰晚高峰都挺堵的,你每天在交通上要花多少時間?”


    “單邊1個小時20分鍾。”南檣算了一下,“如果公交車不耽誤的話。”


    “太遠了,”杜立遠若有所思道,“你做我的助理,需要隨時待命,搬來療養院這邊住怎麽樣?這邊有宿舍。”


    聖心是療養院,自然會有一些宿舍供值夜班的醫護人員使用,他的提議於情於理都無懈可擊,然而南檣並不打算住這種高低鋪的臨時宿舍,她希望能有一間完全屬於自己的小房間,所以她遲疑著沒有回答。


    “一室一廳,獨立衛生間。”


    看出了南檣的猶豫,杜立遠開始疊加籌碼。


    “60平方米,環境不錯,在醫療專家樓,多層帶電梯公寓,走路十分鍾就到食堂。”他循循善誘。


    “不需要房租。“眼見南檣防備的臉色一點點融化,他的嘴角也跟著慢慢往上一寸寸翹起。


    ”家具全新,還還從來沒有人住過。”他慢悠悠將最後一句說完。


    .


    這一句徹底瓦解了南檣的抵觸。


    .


    “好。”她乖乖說,“我回去準備一下,爭取盡快搬進來。”


    .


    杜立遠笑了。


    ——和“她”一樣啊,喜歡幹淨的新的東西,討厭一切二手物品。小時候的“她”也從來不穿別人給的裙子,哪怕它們再華麗再漂亮,但隻要是是別人穿過的,“她”通通不要。


    .


    “你還需要準備什麽?現在就回去打包吧!”他掐滅煙頭,開始發動車子,“今晚就搬進來。”


    “今晚?”


    南檣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


    “是,今晚。”


    杜立遠重複了一遍,雙手大力扭轉方向盤:“我一整天都沒事,今天可以幫你搬家。”


    再一次不容質疑的,他將車開出了聖心大門,朝公路上急駛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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