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應天巡撫衙門隻有兩街之隔的蘇州知府衙門,今夜張燈結彩,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蘇州知府老夫人過壽宴滿月,蘇州府內轄內八縣一州的父母,蘇州城及周邊的鄉紳、商賈、有功名的人家,都受到了邀請,就連那些要在蘇州境內討生活的江湖門派、黑白兩道的掌門、幫主,也都紛紛前來祝賀,就算來不了,也早早遣人送來了禮物,以免失了禮節。


    有人將這件事捅到了應天巡撫趙金廉那邊,巡撫大人以一句“蘇州府與民同樂,不便過問”為由,將這件事壓了下去。畢竟前兩天他才給母親做壽,裏外裏賺了十幾萬兩銀子,同在朝廷為官,講究睜隻眼、閉隻眼。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事,巡撫大人是不會去做的。不過,暗中還是覺得,這周瀟吃相太難看了,下屬、士紳、三教、九流,來者不拒,有些失了為官者的身份。


    豈不知周瀟自身也有苦處,巡撫大人代天子守牧一方,來錢都是大手筆,下麵幾個府台、守備、將軍,一出手就是萬兩計,周瀟這邊要斂財,隻能是將這些挑費層層撥下去,要麽對鄰裏鄉紳搜刮,找個理由修理一番,要他們吐點金銀;要麽寅吃卯糧,馬年收龍年的稅,據說太倉府那邊已把稅收到康熙年間了,如果真這麽算的話。


    幸在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府乃江南富庶之地,魚米之鄉,商業、手工業發達,再加上這些年來邊境無戰事,百姓又逆來順受慣了,隻要有口飯吃,倒也不會造反。若趕上邊境西陲荒涼之地,比如隱陽城,若這個收稅法,恐怕早已十室九空,揭竿而起了。


    蘇州、揚州、常熟、金陵、鬆江、杭州這幾個州府的官職,向來是肥缺,若非在朝廷內關係極硬,靠山很大,或者花了重金,尋常官員很難出缺到此處。據說上一任知府,調往禮部做員外郎,光搬家就雇了十艘大船,一時間,京杭大運河上旌旗林立,好不壯觀,有監察禦史向朝廷奏表彈劾,結果那位知府連夜跑到大都督宇文天祿家中跪了一夜,痛哭流涕,要悔過前非,在捐出了將近半數的財產後,大都督才將這份奏折壓了下去。


    大明王朝以武立國、以文治國,武將向來在朝廷中地位不高,但宇文大都督是個例外。這位當年在靖難中立下大功的大都督,在朝廷內權傾朝野,被朝廷封為安國公,若是在開國之初,早已封為異姓王了,即便如此,他在朝廷內也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縱是內閣大學士,也都避讓三分。


    臨出門前,範無常思索再三,把先前的緞子長衫換成青布直裰,袖口還打著兩個補丁。一來是他沒有功名在身,出席這種場合若著裝不得體,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二來,他尋思著不是去炫富的,若穿得太耀眼,容易被人盯上。


    蕭金衍則被要求換上了小廝的裝扮,他原先那件衣服,全身上下的都是補丁和窟窿,實在穿不出門了。反觀李傾城,依然一身富家公子哥打扮,錦藍的長衫,腰間配明黃色玉佩,手持瀟湘扇,一副風流俊雅的裝扮。趙攔江可不管這些,依舊一身獸皮,披頭散發,作江湖客打扮。不過,臨行之前,還是將長刀放在了客棧。


    四人來到知府衙門,這等重要場合,府衙內部的大管家、二管家忙不過來,從府衙調了幾名差人在幫忙迎賓。


    賓客也分三六九等,若來者是有誥命或者爵位的官員,或者巡撫、附近同僚,由周瀟從正門親自迎接,若是下縣的官員或府內下屬,按職位不同,由大管家、二管家從二門迎接。像範無常、各大幫派的首領,輪不到走大門,有府衙的執事從偏門迎接。


    正巧,在偏門迎接三人的,正是前兩日送請帖的那兩個差人,見到範無常,高個差人皮笑肉不笑的打個哈哈,說:原來是範老板,我們兄弟還尋思,範老板這次家裏又出什麽幺蛾子,來不了了呢。


    範無常哈哈一笑,兩位差爺哪裏話,府台大人是我們蘇州府父母官,家中有喜事,我們前來那是祖墳上冒青煙,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高差人問,“你祖墳著火了?怎麽會冒煙?”


    “沒有啊!”範無常說,“我就一個比方。”


    “大人說了,家中有白事兒的,就不用來了。我們周大人也不缺一兩個來見禮的。”


    範無常心說上個月我沒來,就被周扒皮點名了,這次若再不識趣,他若真想修理我,隨便找個理由都讓我滅了家。更何況,前不久,趙攔江深夜闖入知府衙門,把大刀架在周瀟脖子上,把他放出來。如今趙攔江還在蘇州,他自然不方便出手,若哪天趙攔江一走,這事兒準沒完,還不如這次趁機跟周瀟修好,免得那天他想起來,又要秋後算賬。


    李傾城在一旁道,“範掌櫃,別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兩位是要跟大人討人情呢。”


    範無常猴精,哪裏會不知這事兒,在蘇州府,閻王難見,小鬼更難纏,他們故意刁難,正是不想讓自己輕易進去,想到此,從懷中掏出了二兩銀子,假裝上前,左手一搭肩膀,右手一拉差人手,將銀子塞了過去,低聲道:“小小意思,請兩位差爺喝茶。”


    高差人臉色這才稍緩,一邊說我們哪裏好意思收範掌櫃的人情呢,一邊將銀子隨手放入懷中,兩人哈哈大笑,勾肩搭背,將範無常等人迎到了後院。


    周瀟為一州之長,住在蘇州府衙。


    府衙設計的極為精致,前院衙門辦公,後院私人住所,是四進的院子。頭一進是知府會客、辦禮所用,二進是賓客大廳、書房,三進和四進則是內宅和起居之處,假山、流水、花園,布置的錯落有致。


    這次宴請酒席,在後院頭一進。蘇州城內有頭有臉的士紳、官員,都被請到了上廂房,其餘商賈、江湖門派及沒落的鄉紳,則在院落之內就坐,等級分明。


    大院之內高搭院台,如今賓客未滿,從昆山縣來的戲班子,正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戲,蕭金衍也沒聽清楚是什麽,大約是好像是一個叫李二嫂的寡婦要改嫁之類。


    高差人帶著範無常去隨禮,蕭金衍將禮盒往儐僚一放,道:“金佛首一尊。”


    有小廝唱諾,“蘇州城範掌櫃,送金佛一尊!”


    席間有人認出範無常,見他出手如此闊綽,心說這鐵公雞竟改了性子,送這麽貴重的禮物。轉念又想,對了,聽說前不久他吃了官司,差點沒把小命丟進去,經此一難,這算是金錢看淡,花錢買命了。


    高差人道,“範掌櫃,今兒老太太喜事,除了能親自給老夫人磕頭外,大人還從新開的天香樓請了頭牌楊笑笑大家前來獻唱,這次您算來著了。一會兒給您安排個雅座兒。”


    蕭金衍嘀咕道,“要知一塊鐵疙瘩就能來看戲,前兩日就不該去那天香樓。”


    “你說什麽?”


    蕭金衍連哈哈道,“我說久仰天香樓楊大家之名,托大人洪福,今日有緣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這時,有人喊道,“範鄉紳!這邊坐!”


    範無常聞言,不遠處桌上坐著三人,看穿裝打扮,應是江湖中人。範無常並不認識這三人,不過在這種場合,有個認識之人,總聊勝於無,於是帶著三人坐了過去,一臉茫然的看著對方。


    為首那人道,“範鄉紳不認識我們了?”


    範無常疑惑道:“三位是?”


    為首大漢哈哈一笑,拱了拱手,道:“真是貴人多忘事,五年前,我們綁架過你家小公子啊。”


    範無常一臉黑線,真是要了親命了,原來是江南三鬼。


    老大惡貫滿盈張亮,武功高強,老二飛天老鼠苟不利,輕功超絕,老三拾金不昧龐春天,盜術無雙。這三人是江南一帶有名的江洋大盜,幹得是打家劫舍的買賣,專門挑江南大戶下手,屢屢犯案,當年劫走了十歲的範小刀,若不是逍遙派高手搭救,範小刀幾乎命喪其手中。正因如此,範無常才打定主意,讓範小刀出門學藝。


    這幾年來,江南三鬼銷聲匿跡,極少在江湖上露麵,想不到竟在這種場合碰到。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範無常正要起身,張亮連忙將他按住,範無常有些驚慌,“你們想幹嘛?”


    苟不利嘿嘿道:“最近手頭有點緊,想跟範老板借點銀子花花。”


    範無常說不借。


    惡貫滿盈張亮道,“令郎今年差不多十五六歲了吧?”


    範無常說,“嗯嗯。”


    “那就別怪兄弟們不客氣了。”


    範無常點點頭,“不用客氣,小刀那不孝子,現在逍遙派學藝呢,你們要見了他,給我往死裏打。”


    拾金不昧龐春天哈哈一笑,“我說範老板有恃無恐呢,原來令郎投名師了。不過,跑了兒子跑不了老子,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今天就給你撂下話了,你們範家,我們去定了。”


    範無常看了趙攔江一眼,趙攔江心領神會,往旁邊一坐,端著酒杯,往三人麵前一放,“喝酒。”


    江南三鬼說,咱們這裏說話,沒你插嘴的份兒。


    趙攔江反手一巴掌,“我讓你們喝酒。”


    三鬼躲閃不及,每人臉上挨了一巴掌,怒火中燒,正要翻桌子踢凳子,卻發現李傾城和蕭金衍早已站在他們身後,李傾城折扇頂住他們後背要穴,隻要內力外吐,輕則殘廢,重則當場斃命,三人心知遇到硬茬,不敢亂動。


    蕭金衍嗬嗬道,“讓你們喝酒呢。”


    三人不敢反抗,連忙端起酒壺,一人一壺幹掉。趙攔江覺得不夠,又拎過三壇酒,“再喝。”三人老老實實又幹掉,趙攔江又拿酒,江南三鬼道,“這位大俠,我們真喝不動了。”


    趙攔江一拍桌子,三人嚇得連忙接著喝,酒宴還沒開始,三人已經酒勁上頭,醉的東倒西歪,好在院內人多嘈雜,眾人並沒注意這邊。


    蕭金衍說,“俗話說,少喝酒,多吃菜,夠不著,站起來。你們怎麽喝這麽多?”


    三鬼哭喪臉,“你們讓喝的。”


    李傾城冷聲道,“我們讓你們去死,你們也去死吧。”


    惡貫滿盈心中憤懣,無奈穴道被製,冷聲道,“兄弟,我們三鬼在江湖上也算有名有姓,看樣子你也是江湖中人,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做事情沒必要這麽絕吧。更何況,如今我們是一笑堂的人了,你這樣欺人太甚,不怕與一笑堂為敵嘛?”


    “我說你們怎得來這種地方,原來給趙無極當了走狗。難怪,難怪!”李傾城自言自語道。


    這時候,忽然身後一陣拳風襲來,李傾城、蕭金衍心生警覺,來不及轉身,一掌一扇,反手向後拍出,與偷襲之人硬接了一招,噗噗兩聲,兩人向後退後幾步。蕭金衍隻覺得全身氣血翻湧,連忙運氣,片刻才將不適感化解,李傾城顯然也不好受。


    兩人滿臉警惕望著來人。


    一名頭戴金梁冠,身穿太極袍的道士,兀自站立身後,“咦”了一聲,斜眼睥睨二人,傲然道:“江湖上後生之中,能接趙某人三成功力一擊之人,也算是個中翹楚了。不知二位如何稱呼,師承何派?”


    蕭金衍心呼糟糕,原來此人,便是一笑堂主趙無極,魔教八大邪王之一,想不到實力恐怖如斯。年輕一代中,李傾城位列地榜,算是江湖上數得著的高手,蕭金衍雖榜上無名,武功也是知玄五六品的境界,想不到聯手之下,連接趙無極三成功力都如此費力。


    豈不知趙無極心中也暗中驚訝,他看到江南三鬼受欺,心中動怒,悄無聲息靠近,準備出手教訓,若是尋常人,必是先回頭,再迎擊,他出拳迅捷,兩人不死也傷,誰料拳風未至,這兩個年輕人卻生出感應,直接反手相迎,硬碰一記,並未受傷。這般修為,在這個年紀之中,極少有人做到,要麽是江湖有名,有麽是師承名門,這才出言相試。


    蕭金衍打個哈哈,無門無派,無名小卒,不值一提。


    趙無極聞言,心中動了殺念,但今夜來知府衙門,另有要事,於是強忍心神,道,“既然兩位不肯告知,趙某也不強求,稍後若趙某出手沒有分寸,不小心打死二位,見到閻王可別忘了告訴他,取爾等性命之人,姓趙名無極。”


    蕭金衍哈哈大笑,“原來是一笑堂趙堂主,你放心,在下別的本領不高,逃命的本領,自負還有些斤兩。”話雖如此說,但對上江湖上八大邪王之一,蕭金衍心中也發怵。


    就在此時,一聲鑼響,有人唱道,“蘇州知府周瀟周大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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